佛教說,無常迅即,生死只是一呼一吸之間的事情。
死亡對很多人來說,似乎還是很遙遠的事情。但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幾乎觸手可及。人們習慣性的認為,死亡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實,多數(shù)人從生到死,是斷崖式的瞬間劇變。
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與生俱來的厭惡和恐懼死亡,只有少數(shù)深受精神困擾的人,會想放棄自己的生命。從一個光明的生的世界,邁向一個黑暗的死的世界,似乎很可怕,但是卻無人能逃一死。
當意識到自己余生不多時,幾乎百分之百的人會對自己的人生做出重大的調(diào)整。apple公司的掌舵人喬布斯在確診為胰腺癌后,說出了很多絕癥患者的心聲:從此以后,我只關(guān)注最重要的事情。
即便沒有身受絕癥的威脅,一個人活到一定的年齡,也會意識到自己余生不多,從此以后,關(guān)注的重點也不再一樣了。
美國一位心理學者研究后發(fā)現(xiàn),人在成年早期,覺得自己一生還長,所以傾向于過擴張性的生活。但是到了成年后期,知道了自己時日無多后,關(guān)注的范圍會越來越窄,只愿意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呆在一起。
我與生死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了,每年,我要與成千上萬的身患絕癥的患者們接觸。時間長了,我對生命的認識開始完整。
一個人只知生之樂,不知死之苦,只知自己離死亡還遠,不知死亡可能頃刻即至,那他對生命的認識便算不得完整。
在我見到的形形色色的癌癥患者中,有一些甚至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多數(shù)癌癥患者是對人生尚有很多的規(guī)劃未完成時,像遭遇晴天霹靂似的聽到自己身患絕癥的消息的。
在過去的十萬年中,人類的平均壽命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三十歲以下。人均壽命高到七八十歲,還只是晚近數(shù)百年的事情。所以古人對死亡,比我們現(xiàn)代人對死亡的感受要深刻。
以前的人類存活率沒有如今的高,過去地球上人口發(fā)展緩慢。地球上存活的人類總數(shù)發(fā)展到一億,經(jīng)歷了數(shù)百萬年。從一億發(fā)展到十億,經(jīng)歷了兩千年左右。從十億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七十億,只經(jīng)歷了一二百年。
我們今天遭遇了歷史上從未遭遇過的難題,人口的膨脹,給資源和環(huán)境帶來了很大的壓力。隨著人均壽命的大幅度延長,過去很少困擾人類的因為衰老而導(dǎo)致的種種問題,如今成了我們的“麻煩”。
癌癥發(fā)病率越來越高,與人均壽命的提高和環(huán)境的破壞有很大的關(guān)系。人過了四十歲后,患癌癥的幾率就大幅度提高。在人均壽命只有三十余歲的年代,很多人根本活不到得癌癥的年齡,便會因為種種原因而撒手人寰。
如今,隨著常見疾病和傳染病的被攻克,多數(shù)人能活到四十歲以上。過去,五歲以下的兒童的死亡率超過20%,但是今天,全球各國五歲以下的兒童的死亡率已經(jīng)普遍的在5%以下。
曾經(jīng),一場黑死病幾乎讓歐洲毀滅。中國史書中記載的大型瘟疫,也令人觸目驚心。漢代名醫(yī)張仲景說他的族人,僅十年時間,就因為大型的瘟疫而死掉三分之二。
金元名醫(yī)李東垣也記載了他自己在京城行醫(yī)時的所見所聞,據(jù)說當時京城每個門,每天往外抬出去的棺木不下兩千具,多數(shù)人死于瘟疫。
無論我們?nèi)绾沃肛熱t(yī)學是多么的不完美(作為一門存在不確定性的科學,醫(yī)學永遠都不會有完美之日),有一點我們無法否認,醫(yī)學攻克了很多足以使人類近乎滅絕的流行病,也使很多常見病致死率大幅度下降了。所以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孔子把七十歲定為古稀之年,可見在孔子時代,七十歲的老人很少見。
我小時候,有一次在村子里的茅坑里出恭時,一同出恭的村里的一位長輩跟我說,他小時候,我們村辦大事,召集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吃酒席,一桌都坐不滿。到他五十歲時,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有幾十個。五十歲的都只能算中年了。
之所以有這樣巨大的進步,一是戰(zhàn)爭少了,二是生活條件在改善,醫(yī)學水平在提高。
醫(yī)學發(fā)展給人類帶來的另一個錯覺是,似乎因為有現(xiàn)代醫(yī)學存在,死亡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人在病得快死時,送進醫(yī)院,就有醫(yī)生把一條生命給搶救過來。
我們也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錯誤的預(yù)期,認為一切病人進了醫(yī)院,理所當然的就應(yīng)該被治好,治不好的話,就是醫(yī)生有問題。這當然是我們當代人常見的錯覺之一。因病亡故,是再自然不過的現(xiàn)象。
死亡對我們的威脅沒有以前那么迫切。只是與之相伴隨的是,很多人在醫(yī)學的幫助下,獲得的生存質(zhì)量并不佳,有一些甚至只能用茍延殘喘來形容。
受死亡的威脅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大動力。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另一大動力是無聊。當人生變得越來越漫長時,人們便不斷的要找點樂子,以遣發(fā)百無聊賴的時光。
七十億百無聊賴的人類聚集在地球上,產(chǎn)生的動力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我們當代的知識和藝術(shù),乃至于那些對人體有害的毒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都在呈爆炸性的增長。
人與其說是生而被欲望折磨,不如說是生而被無聊所折磨,欲望實在要算是無聊的副產(chǎn)品。一個人倘若不是百無聊賴,而是樂此不疲的沉浸在某種事情之上,或者安于無聊,是不會有那么多躁動的欲望的。
人生百年,雖曰有涯,但是也實在太過漫長了??偟糜悬c玩意兒,讓我們沉迷其中,方才不至于活得不知所措。
有些人醉心于科研,有些人喜歡紙醉金迷,有些人對權(quán)力迷戀不已,有些人愛好藝術(shù),有些人沉浸在宗教信仰帶來的快樂之中,還有一些人喜歡蠱惑一群人,以為己用。
假如沒有各種人生目標,多數(shù)人的精神會被掏空。
人在某一個階段被掏空倒也沒什么,如果正常的存活百年,百年之中,一直處于被掏空的狀態(tài),那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古往今來,從未有一人如此度過漫漫長生。
但是不幸的是,我們因為壽命的延長,腦子里現(xiàn)在不是被掏空,而是被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直到有一天,人終于意識到自己被塞得太滿,不堪重負了。
羅素先生說,中世紀的農(nóng)莊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百無聊賴,人們在勞動之余,總得找點事情做,才能不至于如此無聊,但是那時候可選擇的事情實在有限。
我們今天,則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我們看起來似乎不再無聊,每個人的生活都很精彩。
但是精彩過后,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我們?yōu)榱诉@個精彩的人生,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身心都累。最后,物極必反,越是精彩的人生,越是毫無快樂可言。
我們在這精彩紛呈的世界里,逐漸忘記了,我們是會死亡的。盡管幾乎每個人都會明白,人有生便有死,但是當我們身體基本健康的時候,多數(shù)人很少去想過,有一天我們會死。我們習慣性的認為,死亡離我們還很遙遠。
所以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總是難免會沉緬于物欲之中,難以自拔。最終將自己的人生,演變成一場沉重的塵世苦旅。
我從今年開始,深刻的意識到,我自己隨時可能會死亡。所以做了一些安排。
首先,我做了遺體捐贈的登記。一旦我突然死亡,如果我身體上的任何組織器官,還會有益于他人,我都愿意無償?shù)木栀洺鋈ァ?/p>
我去年年底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我看著他的遺體被送進火化爐,從火化爐里出來后,他變成了一捧灰燼。
當時我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捐贈自己遺體的沖動,我不希望我自己的身體在我死后,變成這樣的灰燼,如果我的身體于世人還有用的話。
所以,今年來北京后,我就找了個時間做了遺體捐贈登記。
這是我唯一的遺愿,此外我沒有任何遺愿。過去,我對“心安”設(shè)置了很多的前提條件,如今,我沒有不心安的時刻。我基本上已經(jīng)是徹底的生活在安寧與平靜之中。
我不渴望死亡,但是真的要死亡時,也不眷戀人世間,我隨時死都可以,并無千絲萬縷的牽掛。我認為我死后,和我有關(guān)的所有人,不可避免的會產(chǎn)生一些心情上的波動,但是不久,他們終將歸于平靜。
直面死亡讓我放棄了很多的累贅。我以前可能會因為在乎別人的感受,把一些與我不是很相投的人留在我的生命中,如今我在沉默中遠離了他們。
我不肯再浪費哪怕一分鐘的時間,去委屈我自己過我自己不喜歡的生活,委屈我自己去接觸那些我不喜歡的人。
我不主動去傷害任何人,但是當一些粗魯無禮和傲慢自大的家伙試圖靠近我時,我會無聲的離開,或者一言不發(fā)的把他們拉黑。我認為他們應(yīng)受到這樣的對待,這有助于他們心智的成長。
我將自己生活中的各種要做的事情進行了一項全面的評估,凡是那些會給我?guī)沓^我的承受能力的事情,一律不再勉為其難的去做。
我也不再給自己設(shè)置必須完成的目標,盡管我的生活依然有方向,但是我再不給自己設(shè)置一個必須要達到的彼岸。朝著自己想走的方向前行即可,走到哪里算哪里,又何必一定要達到某個站點呢?
我要徹底的輕松下來。我作為一個治病的醫(yī)者,我本人便是我的患者們的一道良藥,我的生活方式,我的人生觀,都是他們需要的藥。
如果我都不能快樂輕松的生活,我又有什么資格去勸導(dǎo)他們快樂輕松的生活呢?即便我有資格,我又如何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是輕松快樂的生活呢?所以,我必須得快樂輕松。
我認為人在卸下包袱和解決人生的無聊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就是最佳的人生狀態(tài)。
過重的身心負擔是必須卸下來的,但是與此同時,我要賦予我個人的時間以意義。說生命意義太宏大也太模糊,所以我更愿意賦予具體的時間以意義。在我的有生之年,做點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樣才能保證我既不身心皆疲,又不虛度光陰。我認為,唯有一些與身心健康無害的愛好,可以擔當此任。
有些人愿意為利益而犧牲愛好,我愿意為愛好犧牲利益。那些為利益而犧牲愛好的人,或可收獲利益,但卻不可避免的會喪失人生的樂趣。我認為我此生很短,用不著那么多的利益來支撐我肉體的需求,所以我愿意把時間都花費在我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事情上。
我不在乎美譽,世人笑我罵我跟我沒關(guān)系,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對基本需求之外的利益,產(chǎn)生不了欲望。占有太多并不能使我的快樂增加,但我喜歡的人可以讓我笑逐顏開,我喜歡的事情可以讓我樂此不疲。
所以,我是快樂和輕松的。我用我所愛,來遣發(fā)這漫漫長生,每一刻我都很滿足,在任何一個時刻,我離開這人世間,我都不會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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