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1943《風雨談》
陳柱尊（1890—1944）
（原文截圖）
予自民國十年秋九月旅居無錫，應唐蔚芝先生之召講學于國學專修學校，至十四年春，始兼任上海大夏大學之課，至十六年夏始離無錫。然以唐蔚芝先生之故，每一學期至少有二三次赴無錫，至則必宿于校務主任馮振心兄處，直至廿六年中日變起而止，至今足不至其地者六年。酒醒無事，追思昔游，忽而歷歷如在目前，忽而隱隱如已隔世，愴然執(zhí)筆，為記此篇。
夫地之不產(chǎn)錫者多矣，豈獨無錫為然哉。無錫者地之常也，有錫者地之異也，名地者當以其異不當以其常。今山上有浮圖之小山，尚名錫山，而縣何以名無錫邪？吾意古無字作
古華山門外為惠山村，其著名之祠廟，為范文正公祠，倪云林先生祠，及張中丞廟，廟左為許遠廟，中丞廟門有聯(lián)云：國士無雙雙國士，忠臣不二二忠臣。廟宇壯偉，惜多已頹廢，其階陛下有鑄鐵腳跪于下，蓋賀蘭進明之足也，幾與西湖鄂王廟之秦檜鐵像等矣。
（惠山古鎮(zhèn)）
古華山門內(nèi)為第二泉，泉南有茶亭，亭下有池，池中多紅鯉，泉上為惠山寺，寺內(nèi)有石床，有文曰聽松二篆，相傳為李陽冰所作，有跋十行，左讀，多缺文，頗饒古趣。明邵文莊寶聽松詩云：“聽松復聽松，松聲在高閣，閣成四十年，聽者今如昨，風來春濤生，風去秋濤落，當其無風時，蕭然亦微作，聽者聽于斯，冥心對寥廓?！痹娊^佳。
惠山泉所以獨異而第二泉尤異者，或曰以惠山多錫，錫能變味致甘也?；萆剿蓽\發(fā)于山表，斯泉源深，發(fā)于山骨，故于味特甘云。吾嘗偕諸生治茗于第二泉，既乃相與登惠山絕頂，長歌東坡詩曰：“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石路瀠洄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孫登無語空歸去，半領松風萬壑傳?！睘橹薪^。
（二泉古井）
由惠山寺登惠山，或須經(jīng)過石門，路甚僻，沿途多寄棺之所，古冢新墳，觸目皆是。予嘗與振心日中而游，夜半方返，二三里閴其無人，遙望稀疏村燈，閃閃如鬼火，山犬吠聲如豹，此景幽絕。吁可畏也，亦可懷也。
惠山或作慧山，惠慧古字通也。或名歷山，以擬舜所耕者，此則好傳會之過矣。其山有九隴，俗謂之九隴山，或云九龍山，或云斗龍山。九龍者言山隴之形若蒼隴飄螭之合沓然，斗龍者相傳隋大業(yè)末，山上有龍斗六十日，因而名，陸羽云。
由第二泉而左，有寄暢園，為梁溪秦中丞舜峰別墅，得泉獨美，池塘獨佳，地中有方亭，曰知魚檻為最勝。
（寄暢園）
由惠山行數(shù)里，至梅園，依山植梅，凡數(shù)千株，略雜他樹，有華廈兩間，以供游人休息。首曰香雪海，南?？涤袨樗鶗?。其后巨廈曰寄幽堂，清道人所書也?；蛟挥淖謴亩?，所以隱譏主人榮氏兄弟也。榮氏在無錫，無怨于人，此言過刻，必不然。旁有廊房數(shù)間，以供游人棲宿，予嘗與小兒一百、舍侄實夫游而宿焉，或梅時雪夜月明，或菊時天高風急，此景堪追憶。其后于寄幽堂背建太湖旅館，于是湖山幽雅之地，變?yōu)槟媛猛鶃碇畧?，清幽之境，頓成穢濁之處，湖山有靈，亦應飛遁矣，惜哉！
由梅園再去至萬頃堂，堂左為西楚霸王廟，萬頃堂為專供游人臨眺之所，門外寬一畝，高樹扶疏，可蔭游人，稍下有虞姬石，石旁有車蓋松，松形頗奇古。
（萬頃堂）
由萬頃堂泛小舟至黿頭渚，以其形似黿頭得名也。其地邑人楊翰西所經(jīng)營，其人頗解文墨，故布置茲山，頗有幽致。山之巔，建寺觀，湖水環(huán)其下，予嘗數(shù)游宿其上，夜深人靜，與馮振心及大兒一百、族侄實夫、族孫起予，由黿頭而下，坐大石之旁，濯足湖水，彈胡琴，吹洞簫，歌聲震山谷，夜半復登山，由山背而下，山中怪禽獸驚相飛走，草間樹上，磔磔作聲，山僧使山童走報曰，愿勿再遠去，恐有異也。予曰：噫！予生長粵西，出入大容、勾屚、桂林、柳州、慶遠諸山洞，凡人跡所罕至，怪物之所廬，毒蛇蛟龍之所窟穴，山賊猺之所宮室，瘴氣蠻煙之所叢聚，何所不經(jīng)，曾不足以害予者，豈畏斯哉！遂窮所至，至天將明始返。
（黿頭渚）
又有蠡園者，大雖不逮梅園，而各擅其勝。蓋梅園依山為園，可以振衣遐眺，蠡園則臨湖為囿，宜于濯足遠游，且樓閣玲瓏，與波光水氣相映，身居其中，如處瓊樓玉宇，仿佛云表，此亦勝境也。惜后亦染商賈氣。
由蠡園過寶帶橋，環(huán)湖路之旁，新建有茹靜堂焉。茹靜者，吾師唐蔚芝先生之別號也，當吾師七十之年，門弟子建此堂以為紀念，因以名堂，予別有記。
梁伯鸞墓在鴻山，一名皇山，曾偕大兒一百、族侄實夫尚同泛舟同游，先經(jīng)泰伯廟，廟頗古壯，惜未嘗停舟。鴻山不高，風景幽雅，墓旁有茶花樹，大合抱，亦世之所罕者。時粵西內(nèi)戰(zhàn)方烈，予之來錫，為避亂也，曾口占絕句七首，其六云：“五噫高詠原孤憤，雙隱遺風亦罕聞，誰識千秋離亂日，有人去國甚于君?！?/span>
（泰伯廟）
城有東林書院，現(xiàn)改設小學，原為宋楊龜山先生講學之地。明神廟時梁溪顧涇陽、高景逸二先生倡學東南，遂因其舊址，構(gòu)為書院，講肄其中，四方之土多歸之，于是東林之名滿天下。其后黨禍興，而書院毀，毀而復，而東林黨之名遂如日月之光于天下，而明社已歸于荒煙蔓草間矣。
（東林書院）
無錫有九箭河，有第一箭河第二箭河等目，第六箭河秦氏世居之，河岸古樹參天，有秦淮海祠，頗擅幽勝。
城之西為西溪，溪廣一丈，吾師唐蔚芝先生之所居在焉。師原籍太倉，自民國十年，筑新居于此，遂家焉。中有小園，頗擅園林之勝，每當星期六夜，講學之暇，嘗集講學同人會宴于此，酒酣耳熟，仰面賦詩，歌聲震天地。今則江山多恙，城郭已非，唐先生避桂林，由桂林而滬，所到之地，弦誦弗輟，而無錫西溪先生之故居，與學前街講學之黌舍，徒令人馳念不置云。
國學專門學校，原名國學專修館，在學前街，孔圣廟之左。圣廟之右，為無錫工藝小學，門前有小溪，可行小船，名束帶河，經(jīng)荷花蕩，出西水關，為無錫河，可行輪船矣。圣廟之前，過石橋，為師范學校。圣廟之北，為競志女學，四旁皆學校，而圣廟宅其中焉，固無錫城中一學區(qū)也。國學專門學校，既與圣廟鄰比，予初至此，既儗借圣廟之隙地，為講學之所，辟圣廟之背，為運動場。校長唐蔚芝先生，以格于時勢，不果行，及民國十七八年，友人馮君振心為校務主任，始請?zhí)茙煟讨T邑人，以圣廟左之文昌閣，及附近房舍，歸國學專門學校借用，其背之隙地，為運動場。于是國學專門學校，益完備矣。
（無錫國學專門學校）
予民國十年來無錫，同來者為大兒一百，族侄實夫。予講學國學專門學校，而兒侄則肄業(yè)私立無錫中學。未幾，實夫轉(zhuǎn)入國學，又未幾，予兼私立無錫中學主任，由是吾桂青年，來兩校肄業(yè)者日眾。迨十四年，同邑馮君振心主持國學校務，來學者益盛。長女松英、侄女荔英，后亦次弟肄業(yè)國學，吾桂青年，肄業(yè)于是者，每年四五十人之眾。烽煙一起，國學專門學校，遂與師生踰湘而桂，而北流，設講壇于吾鄉(xiāng)蘿村，一年而后，乃遷桂林，振心主持校務，而族孫起予等，亦尚講學其間。其百折不撓之精神，令人感佩。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諸君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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