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文學評論家 敬文東
敬文東,1968生于四川省劍閣縣,現(xiàn)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有《流氓世界的誕生》《失敗的偶像》《牲人盈天下》《感嘆詩學》等專著,另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詩歌在解構的日子里》等文集。
授獎詞
敬文東夢想成為一個文體家,一個聲光外溢的思想者。他的批評,本乎情性,隨事立體,愈細密,愈廣大,愈駁雜,愈旨遠。他知識豐沛仍感矛盾,話鋒如刀亦常猶疑,他的寫作,更像是一場自我辨析式的語詞旅行。他出版于二〇一七年度的學術專著《感嘆詩學》,以漢語詩學傳統(tǒng)中的感嘆為關鍵詞,以頹廢而笑著的詩篇為新路向,以聲音為詩歌的核心語義,為詩立心。心氣高而能越眾,思力博而能馳騁,斟酌古今、權衡中西之后,敬文東終成一家之言。
獲獎感言
華語文學傳媒盛典至今舉行了十六屆。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十五位批評家獲此殊榮。他們理所當然都是當下中國最杰出的批評家;能將自己的名字忝列其后,真是萬分榮幸,也讓我感到驚喜和驚訝。
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強調(diào)過同一個觀點:文學批評固然需要解讀各種優(yōu)秀的文學文本,但為的是建構批評家自己的理論體系;而文學批評的終極旨歸,乃是思考人作為個體在時間和空間中的地位,以及人類作為種群在宇宙中的命運。打一開始,我理解的文學批評就具有神學或宗教的特性;不思考人類命運的文學批評是軟弱的、無效的,也是沒有骨頭的。它注定缺乏遠見,枯燥、乏味,沒有激情,更沒有起碼的擔當。我當然不會錯誤地認為文學批評家居然可以是牧師,也不會淺薄地將批評家認作神父。事實上,他們只是一群喜歡思索、樂于思索的人而已。他們更愿意從形而上的角度關心人、關注人和觀察人,但他們首先是觀察人如何被作家和詩人所表達,人的命運在何種程度上具有何種寬廣的可能性。在此基礎上,批評家樂于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做出極為謹慎的預言。他們愿意報告人類未來的消息。他們愿意為此負責,并成為風向標。
我不清楚我在何種程度上踐履了自己的批評觀。但多年來,我確實一直在為此而努力工作,未曾有過絲毫松懈。如果我沒有將之化為現(xiàn)實,那只能理解為本人能力有限。在此,我更愿意將這個獎項視作對這種批評觀的鼓勵,而不是對我個人的批評文本和所謂的批評成就進行的獎掖。在原本應該偉大的批評活動及其高遠的目的面前,我不過一介奴仆而已。
謝謝大家。
【訪談】
南都:您是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名學者、文學批評家。是什么特殊的因由讓您將“感嘆”指認為漢語詩歌的本質(zhì)?如果“感嘆”即是“高濃度的抒情”,“感嘆詩學”是否也可稱為“抒情詩學”?
敬文東:我只能說自己是一名未遂的詩人。我確實寫過很多年詩,但不得不承認才華有限。我有很多杰出的詩人朋友,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達不到他們的水準時,就放棄了成為詩人的念頭,但并不意味著以后不再寫詩。我的職業(yè)是教師,文學研究是職業(yè)的組成部分,因此,無論水準如何,都不能放棄,否則,就是失職。我們這一代學習文學的人,從一開始眼光都是向外的,很少認真回望自己的傳統(tǒng)。也許是宿命吧,漢民族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是順應,而不是西方式的反抗,所謂“存,吾順事;沒,我寧也”。這是一種十分高級的態(tài)度,對人類命運有著極為本質(zhì)但又是相當素樸的理解。感嘆因此成為這種態(tài)度的外顯形式;漢語和漢語詩歌將之納于自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半個世紀前,旅美華人學者陳世驤將中國文學的本質(zhì)認作抒情傳統(tǒng),但抒情傳統(tǒng)一說還是太抽象;將感嘆認作抒情傳統(tǒng)的實質(zhì)或內(nèi)涵,也許可以避免抽象性。但更重要的是,抒情傳統(tǒng)由此更有可能或更容易找到解釋和理解的思維進路。
南都:無論古典還是現(xiàn)代詩歌,其本質(zhì)都是“感嘆的”(抒情的),此一說法與自古以來的“詩言志”,以及孔子所說詩可以“興觀群怨”是否矛盾?
敬文東:當然不矛盾。感嘆既是“志”的聲音外顯,也是“興觀群怨”的聲音化。古典漢語詩歌和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區(qū)別,并不體現(xiàn)于語言媒介和形式,而是它們面對的經(jīng)驗有異。簡單、透明并且穩(wěn)定性很強的農(nóng)耕經(jīng)驗對應的感嘆更直接、更集中,爆發(fā)力很強;晦澀、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需要更隱蔽、更悠長、更不易于被察覺的感嘆。順便說一句,“詩言志”和“興觀群怨”的詩學觀念并不是有些人認為的那樣,已經(jīng)過時。我倒覺得如果將它們跟現(xiàn)代漢語詩歌聯(lián)系起來,大有可供闡釋的空間。
南都:雖然“詩三百”的本質(zhì)特性不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但抒情之詩并非“濫情”。從古至今,與情緒相對的“理性”在詩歌中占據(jù)怎樣的位置?
敬文東:孔子“溫柔敦厚”和“詩無邪”的詩教觀念,決定了古典漢語詩歌的基本性格,濫情從理論上被排除在外,但不影響深情的存在,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但深情之存在,并不是絕對不允許理性(或理智)被詩歌納于自身。宋詩就很喜歡說理。無論宋詩被后人鄙薄,還是尊崇,說理都是主因?,F(xiàn)代漢語詩歌因為必須處理現(xiàn)代經(jīng)驗,又因為現(xiàn)代經(jīng)驗自有其晦澀不明的特性,極其需要為情感找到客觀對應物,所以需要更多理智的成分。我更愿意將“至情流溢,直寫衷曲”稱作主心的詩學,腦為心之輔佐;將現(xiàn)代詩學看作主腦的詩學,心為腦之長隨。但無論輔佐還是長隨,都無貶義。
南都:廢名在北大的新詩課上曾說:“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nèi)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以往的詩文學,無論舊詩也好,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nèi)容,而其所用的是詩的文字。”今天,對新詩來說,“詩的內(nèi)容+散文的文字”這個配方是否真正適用?同時,詩歌與散文之間構成怎樣的關系?
敬文東:廢名先生是真詩人和真理論家,他一語道破了新舊漢語詩歌的區(qū)別和內(nèi)在聯(lián)系。他之所說至今仍然管用。舊詩的保證是形式,有它在,散文的內(nèi)容就可以轉化為詩的存在。也就是說,舊詩被打破形式的藩籬后,其內(nèi)容可以用散文來傳達。新詩沒有固定的形式,其形式只能是發(fā)明性的:每一次新詩寫作,意味著發(fā)明一次跟這次寫作相聯(lián)系的形式,因此難度反而更大。因為沒有形式上的絕對約束,新詩對內(nèi)容的要求反倒極高。新詩的內(nèi)容不能用散文來傳達:這也許就是新詩和散文之間構成的關系吧。判斷一節(jié)分行文字是不是詩的方法很簡單:取消分行,看看它究竟是不是散文片段或小說片段,如果是,就肯定不是詩。
南都:《感嘆詩學》里論及,“孤獨”作為現(xiàn)代的一種基本心理范式,成為漢語新詩的情緒底色。能否從您個人的寫作經(jīng)驗出發(fā),談談您對“孤獨”的理解?如果將“對孤獨的慨嘆”作為“新詩的基本任務”,是否簡化了現(xiàn)代性以及和現(xiàn)代性緊密相關的新詩的復雜面相?
敬文東:我在《藝術與垃圾》那本小書中認為,現(xiàn)代性的終端產(chǎn)品有兩個:單子式的個人和垃圾。前者導致人與人互為可拋棄物;后者意味著物品只有今生而無來世。有了這樣的視界,當然滿眼都是人之孤獨和物之孤獨?,F(xiàn)代漢語詩歌的感嘆必將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我要再強調(diào)一遍,它是基礎,不是全部。宮殿的基址不是宮殿,但宮殿以它為前提。任何被新詩寫到的主題和領域,都事先遭到過它的浸染。很難設想,不涉及孤獨的現(xiàn)代漢詩是不是合格的現(xiàn)代漢詩;即使是不孤獨也得由孤獨來定義,而不是相反。
南都:“頹廢并且笑著的詩篇”,是不是新詩百年為接續(xù)“感嘆詩歌”的傳統(tǒng)所做出的最大功績?這條新的詩歌道路與后現(xiàn)代社會結合,預示著怎樣的文學未來?
敬文東:中國歷史上的頹廢者都有苦澀的人生,因此大都有充滿苦澀意味的感嘆,也許莊子、陶淵明和蘇東坡是罕見的例外。新詩寫作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頹廢并且笑著的詩篇”,至少給新詩的未來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有智者認為,“嗟窮嘆老”的作品是文學中的下乘之作。此說雖然有些極端,但不無道理。所謂頹廢,就是人生毫無意義,但有些事情對毫無意義的人生有意義。因此,“笑著”建立在熱愛人生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否定人生的消極層面;“有些事情”正是“笑著”的來源和堅實根基,恰好能一洗“嗟窮嘆老”的苦澀意味。龐德說,我發(fā)誓,我終生不寫一行感傷的詩。此說也很極端,但它至少能給以哀悲為嘆的中國傳統(tǒng)詩學輸入新的因素。
南都:《感嘆詩學》富于比興,辭采搖曳,你自己怎么定義“詩論”這樣一種特殊的文體?在寫作的時候,您的學者身份要怎樣去戰(zhàn)勝您的詩人身份?
敬文東:我有一個固執(zhí)的觀念:中國是傳統(tǒng)的美文大國,只要是文章,漂亮就是最基本的要求。多年來,我一直試圖找到一種流暢、簡潔、與呼吸相俯仰的學術文字,亦即在漂亮的語言層面書寫學術。“詩論”屬于學術領域,和其他學術形式相比,不應該有文字上的特殊性。特殊性僅僅來自不同寫作者的特殊個性。我也不認為我在寫作時詩人身份干擾了學者身份,因此需要后者戰(zhàn)勝前者———假如我冒充詩人的話。我倒是覺得,我寫詩的經(jīng)歷有助于我的學者身份,因為它給學者的我提供了學者語言方式之外的語言方式。語言即看見,即聽到。維特根斯坦說,一個人的語言邊界就是其世界的邊界。有另一種語言方式幫助我,我也許可以聽見和看見更多,能到達更遠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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