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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點評胡弦2021年詩作//長淮詩典1637期 名家點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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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10 浙江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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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SD本期組稿、 制作:雪鷹

CHANGHUAI

Canto

胡弦,詩人,著有詩集《沙漏》《定風波》等。曾獲多種獎項。現(xiàn)居南京。

CHANG HUAI 長淮

名家點評胡弦2021年詩作/長淮詩典1637期

目 錄

前言:劉斌

點評:謝君

小結(jié):雪鷹

作品:胡弦2021年詩選(10首)


詩人  胡弦

·前言·

劉斌(詩人、批評家,居安徽淮南)——

巴什拉在他的《夢想的詩學》里大約說過這樣的意思,就是所謂詩歌是一種夢想的實現(xiàn),是人以言語的方式或者在詩的言語里對自由與夢想的追求與實現(xiàn)。就當代中國詩歌而言,究竟詩歌能帶給我們怎樣的夢想?能賦予我們怎樣的可能性?一直以來,是當代有作為的詩人孜孜以求、艱苦探索的。在這點上,胡弦的詩歌無疑給我們以很好的啟示和希望。

胡弦是當代詩歌的重鎮(zhèn)。他的詩可以說豐厚而精深,值得人們反復研讀與分享。就我個人而言,他的詩歌常常帶給我新奇與驚喜,而最讓我驚異并嘆服的,是他的詩歌總能賦予那些微小的事物以無窮的可能性。就是一些在我們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或者地方,胡弦讓我們發(fā)現(xiàn)其擁有無限變化的可能性,看到其平凡渺小的背后所蘊藏的無限生機與奧秘,那種作為存在的尊嚴與美妙、神奇與活力。能做到這點,當然與胡弦的詩歌天賦與努力分不開,與其"背后,實際上都有一個你不可見的、強大的、運轉(zhuǎn)著的精密的系統(tǒng)"分不開的。但我想,可能也取決于與他對微小平凡者的情感與態(tài)度,照他自己所說的,這是"以大見小"。這樣的一種詩寫,使得他的詩不僅是發(fā)現(xiàn),更是呵護與祝福,是一種深深的善意,一種類似于錢穆先生所說的那樣的"溫情與敬意"。而這種意義上的善,本身就是一種真正的創(chuàng)造與突破。這里,我們推出胡弦的一組新詩,同時,推薦一篇謝君先生的精彩評論,與大家分享。

·評論·

塑造中國現(xiàn)代漢詩(11):胡弦,把孤寂遞給天空

/謝君

1

凡喜歡田野考察的,都知道這個世界的很多空白與無可改變的事實,隱藏在時間的淤泥之中。尋找隱藏是我喜歡的。在寫作上,通常我也喜歡那些具有隱藏內(nèi)涵的文本。當下流行的趣味在具體陳述,還原和塑造生活事件,分享瑣碎的事實,那種過度分享就像平時那些嘴很漏”的人那樣讓人煩不勝煩。事實上,關于生活的所有感覺,可以也必須壓縮為影,簡化為存在的本質(zhì)。胡弦正是這樣的詩人,在我印象中,早在10多年前,詩集《陣雨》出來,便是我所關注的,一些精彩詩“天文臺之夜”,“玻璃心”,“空樓梯”,“最后一排”等也傳播甚廣。他的寫作重在冥想,重在含,語言深邃,以山水和事物為隱含思維的重要資源

美國詩人約翰·伯里說,我不想閱讀容易滑落的東西,詩必須有一種壓縮。如果說閱讀詩歌的體驗,在于醒和釋放我們的想象力那么隱含或者說超越思維就異常重要。顯然,胡弦洞悉這一奧秘,他的文本以真空隱藏妙有,容納無窮,從而讓自己成為一個世界的密語者。這些年來,我被這種密語所吸引,為他持續(xù)強勁的創(chuàng)作量高興,繼《陣雨》之后,他又出版了《尋墨記》、《沙漏》、《空樓梯》、《定風波》,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現(xiàn)在人們可以在世界的好些地方,北美、南美、澳洲等地遇到胡弦的詩歌。他那隱喻性的語言,強大的內(nèi)涵與清澈的質(zhì)地仿佛泉流從巖石中奔涌而出,也似乎是時間流逝中的“秘而不宣的光”:

我想長久地愛你……

六月的楓楊下,空氣濁重、潮濕,寬大衣衫內(nèi)

你軀體溫熱——

而時間,時間是秘而不宣的光,如同

滑落在黑夜里的晶亮雨絲。

——后來,雨停了,停在一陣薄霧中。偶爾抬頭,

望見天蝎星座,比往常

明亮了許多,卻依舊

神秘而遙遠。 

———《星座》

到今天,胡弦已經(jīng)確立自己,有了一種自己的語言,這種語言似乎能夠覆蓋山水之間的一切事物,就像一座透明的天蝎星座,為我們放射明亮、神秘和遙遠的美感。毫無疑問,這種美感激發(fā),基于對生存的理解。在《星座》一詩中,在六月的楓楊與軀體溫熱的具體描寫之后,他抵制了情感信息的連接,轉(zhuǎn)而敞開空間,分享自然世界中交織和延伸光影,在一個開放的結(jié)構(gòu)中,此刻迅速凝固為一種感覺之光,孤獨和哲思之光。

這種敞開與瞬間凝固,看似簡單,卻又極為詭秘,造就了胡弦獨特的文體。也就是說,他的詩歌是視覺的,但更是想象的,針對眼睛,也針對內(nèi)心。換言之,胡弦不僅對于事物敏感,更大的敏感在于穿透事物,讓事物本身接受潛意識或者聯(lián)想力量的推動,發(fā)生飄移,最終轉(zhuǎn)為生命化的無窮感覺。

懸垂,靜止,仿佛

對所有流逝都不再關心。

以手指輕扣,能聽見

微小的聲音在鐵里掙扎。

長久的沉默,使它變得遲緩,

只在遭到重擊時

才遽然醒來,

撞鐘的,是個咬緊牙關的人。

鐵在沸騰,痛苦絢爛,

撞槌在聲浪中尋找萬物的胸口。

———《古鐘》 

事物就是胡弦想象力扎根之處,有大量詩歌山水事物密不可分,雖然事物的外觀是清晰的,但事物的本質(zhì)是神秘。“古鐘”是中國一種古老的感受裝置,它通過木槌撞擊傳遞悠揚的聲音,這樣的聲浪在中國大地無所不在。胡弦關于《古鐘》,從物理屬性的懸垂、靜止開始,但很快從事物的日常場景中解脫出來——一個被約束在孤獨、寂靜與遺忘中的聲音遽然醒來,在遭到重擊時爆發(fā)吶喊——借助隱喻,圖像與思想瞬間融合,使詩歌成了一個寓言充滿驚人的啟示。

可以說胡弦所書寫的任何事物都不是封閉和日常,通過對于事物的重新命名,他創(chuàng)造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世界。在日常中發(fā)現(xiàn)神奇,在虛無之上建立強大的可能性,這是一種令人愉悅的閱讀體驗。

頑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伊水湯湯,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對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語,

還有咬牙切齒。

一樣的刀斧,一直分屬于不同的種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間是倒影

和石頭的碎裂聲。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

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

———《龍門石窟

如果說《古鐘》凸現(xiàn)了胡弦體事物的傾向,那么《龍門石窟》呈現(xiàn)的是對于山水自然的廣闊冥想,可以稱之為夢魘形式,因為它隱含不安、毀滅與令人窒息的自我質(zhì)疑。無生命的頑石經(jīng)歷刀砍斧斫之后,被賦予了血肉和靈魂,閃爍佛光,但又在時間運動中最終被侵蝕和殘損。

無形的侵蝕像空氣包裹著我們,存在的困境很難量化,但詩歌可以我們觸摸或者感受到——那個世界,實際上距離我們只有一步之遙。胡弦詩思的核心或者說寫作方式,傾向于尋找隱喻化的結(jié)構(gòu),從而繞過現(xiàn)象表層去探究存在的深處,這使《龍門石窟》一詩成為一座博爾赫斯式的迷宮,它容納深遠的時空,又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穎的視。

多年以來,胡弦在山水游賞之中,凝視事物,描繪場景,但從來不是自然表象的復制,而是重新生產(chǎn)和增值。它的權(quán)重在于探尋義理、洗雪人心,因而思辨的力量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寫作傳遞我們深層意識和復雜的聲音,雖然從不直接書寫痛苦,但是,想象力的火焰擺動充滿了歷史性的創(chuàng)傷記憶。如果說山水和事物是自然世界贈予我們的一種古老的檔案,那么胡弦就是整理這一檔案的人:耐心地捆好黑暗,然后讓它們從一個被遺忘的世界中遽然醒來。

2

1966年,胡弦出生徐州銅山,黃河故道邊,200年前黃河的一次區(qū)位擺動河道北移,從江蘇跑到山東去了)在那里培育了一個村莊,叫杜樓。關于杜樓,胡弦在長詩《庇護》中曾有具體描寫:建在一個圓環(huán)狀的土臺子上,當?shù)赜纸雄?,俗稱高頭,是數(shù)百年來由黃土高原下瀉而至的泥沙堆積而起的,村內(nèi)的屋子房門朝向圓心,村邊一圈土坡和深塘,形似戰(zhàn)亂年代的護城河。

這些建在黃河故道上的村莊,地形之高約在二層樓房之上,故而大多稱樓。杜樓的形制特征見證著人間的滄桑——黃河,具有滋生與毀滅的雙重性質(zhì),曾經(jīng)舟揖往來之地的沃土和小鎮(zhèn),在上游來水斷絕之后風光不復往昔。如果你熟悉中國80年代以前的鄉(xiāng)村生活,就知道那種環(huán)境的原始與驚險。

在那里眾聲喧嘩的美景是蘆葦與野草,只要看看窗外,黃河故道的北大就像一堵城墻矗著,在一公里遠處。”多以后,胡弦對我“大之外的黃河故道,也稱廢黃河,度三到五公里,灘面中間,碧綠綠的一條東西向的積水帶中泓部分中泓河段寬僅一米,可以一躍可過。

20世紀80年代中期,沛縣中師畢業(yè)后,胡弦一直在鄉(xiāng)村教書。那是孤獨無聊的時期,也是具有無限想象力和狂野能量時期,于是,黃河斷流之地成了胡弦青春精力發(fā)泄的最好之處。整天面對廣闊壯觀的荒灘,胡弦自然而然的成了一個游子,在從事教育之余,帶上干糧,向東直抵京杭運河和睢寧下邳(劉邦做亭長和曹操抓住呂布的地方),向西經(jīng)豐縣到達蘇皖交界,浪跡之途累計數(shù)百公里。

若干年后,這一孤獨徒步融入人生記憶,成為密語資源,在他的詩中得到了回響。雖然胡弦的寫作重心在不斷發(fā)展,走向更廣泛的山水經(jīng)驗,但那些遙遠的景象——與漁夫、果農(nóng)、擺渡人的閑聊,睡在小草棚里傾聽夜晚沙沙作響的傾盆大雨聲——依然在心靈之中環(huán)繞,獨占一席,比重很大,并且經(jīng)由時間流逝而帶來奇幻的發(fā)酵效果

一只蘋果突然墜下枝頭……

誰的心跳,正消失在另外的波動中?

昨夜暴雨,眾人昏睡,

閃電攜帶著片片陰影,從大地上

一滑而過。

——夏日果園,光斑閃爍。

臉貼著青果仔細聽,

潔凈果肉里,小溪沖刷。

幸福的光陰已取消了邊界。

樹枝伸展,綠浪掩卷,

千秋微響從高空落下。彼時,

祖父忽然轉(zhuǎn)過臉告訴我:蘋果之死,

萬事休,猶如人從夢中遁去。

———果園

在處處野湖、沼澤的黃河故道上,可以圍占的土地,附近的村民種植果樹成了果園。夏日果園,日出之光閃爍,天空甜美而平靜,但掉落的蘋果宣告在時間中潛伏的危險,令人感傷,就像一個人為親人的離去而悲傷一樣。胡弦的詩歌,即使是田園詩,也極少把靈感放在浪漫主義的線路上?!?/span>果園》一詩讀到最后我才明白寫的什么,以及消失波動中心跳幸福的光陰取消邊界隱含何意。在童年時期,有兩個人的親密和溫情對胡弦的成長影響巨大,一個是外祖父,在城里和鄉(xiāng)下都有產(chǎn)業(yè)的讀書人、收藏家;另一人就是祖父,一個舊軍人,從南方回到蘇北之后長期獨居曠野。因而,大雨之后,當詩人也在曠野上醒來,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成為一個時代局外人的祖父,一生的孤獨與悲劇,悲傷復燃,使此詩蒙上了一層博爾赫斯式的痛苦夢幻的色彩——或者至少是一種憂郁——比美麗更重要。

在黃河斷流之地,如果說《果園》一詩,在自然秩序中交織的是生與死的敏感性。那么,到《甘蔗田》,苦澀的聲音更加強烈,它回應處理的是更廣泛的農(nóng)業(yè)時代的生存經(jīng)驗,回響著一個漫長時代的。

這一生,你可能偶爾經(jīng)過甘蔗田,

偶爾經(jīng)過窮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間有過怎樣的變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運往每一個日子,運往

我們攪拌咖啡的日子。

曾經(jīng),甘蔗林沙沙響,一個窮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開口,

詞語總是甜的。

軋?zhí)菑S也在不遠的地方。

機器多么有力,它軋出糖,吐掉殘渣。

——沖動早已過去了,

這鋼鐵和它擁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農(nóng)都不知道的事。

這一生,你偶爾會經(jīng)過甘蔗田。

淡淡薄霧里,幼苗們剛剛長出地面,

傍著去年的遍地刀痕。

———《甘蔗田》

日子是苦的,甘蔗甜的”,練的臺詞平靜情,但又飄忽憂傷。這是一個輕聲細語的詩歌,但語境宏大,莊重,敘述的建構(gòu)層次多變,想象穎。在浮現(xiàn)片曠野、一片甘蔗田、一個窮人的早晨之后,曾經(jīng)”二字巧妙地將敘述由事物的聯(lián)想轉(zhuǎn)入生存境遇的回溯──農(nóng)的上帝是把苦含在嘴里”,而附近不遠處,軋?zhí)菑S正把整片蔗林壓為蔗,運往城市。工業(yè)化的機器——強大醒目的鋼鐵力量,使詩意趨向廣闊和厚。

雖然詩歌的聲音是克制的,但它揭示的心靈運動卻是劇烈的,從事物而生存,從自然而現(xiàn)實與人的處境,敘述也就抵達了本質(zhì)。它提供了一片語言的隱喻化的風景,如同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所稱的深刻——心理和形而上學深刻。這樣的詩歌,是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寫給故鄉(xiāng)、寫給世界邊緣的最好的詩歌。在淡淡薄霧里,“這一生”三個字濃縮了一個漫長的時代,輕輕將詩意置于更廣泛的時空和歷史對話中。

枯燥的鄉(xiāng)村教育生活是一個反向拉力,很長時間約束和限制了胡弦的文學追求,但黃河故道的行走與筆記,世事與人情的洞察,慢慢地激活了胡弦的寫作理想。在那時,在寧靜的鄉(xiāng)村世界,在過去、記憶和感知編織中,寧靜的南風也送來了另一動力——喜愛文藝的愛人。

南風送來的愛人,

影子看上去有點甜。

我騎著自行車,帶她去見我的母親。

一路上,她每講一句話,體重

就減輕一點。

她去小解,從一大蓬綠植

后面回來,她是快樂的。

地米開罷,金佛蓮

正在開,一粒?;ü嵌?,像控制著

聲音的紐扣,帶著夏的神秘,

和微微羞怯。

———夏花

標題平淡詩意極其美麗,這是一個寫在地平線上的詩,與世界毫無煩惱關系,呈現(xiàn)生活的喜悅,也呈現(xiàn)自然的奇妙和神秘,視覺細節(jié)的全景淹沒了一切,它的細節(jié)寫可以說非常靈活,流動,徹底,可靠,幾乎無可挑剔。

這也是從斷流之地獲得的詩歌,展現(xiàn)了胡弦高度敏銳的活覺察力,以及回歸自我的能力。事實上胡弦的早期詩作以頻繁喚起鄉(xiāng)村生活而著稱。雖然重在密語,但這并不是說胡弦不是一個生活的親密知情者。夏花一詩足以說明,世界和自我指涉,表現(xiàn)和呈現(xiàn),兩種詩歌模式之間,胡弦是能夠穿梭。而之所以不愿意將詩歌簡化為自傳的工具,因為他視詩歌為繁復編織的技術。

從專注于個人經(jīng)驗到更普遍的人世經(jīng)驗,從出生地的黃河故道到更遙遠的山山水水,胡弦詩歌的要旨是汲取各種各樣的事物和圖像,他的審美思想的指南是引用自然和人物并將之上升到歷史質(zhì)感的表達。換言之,他的密語是一種基于生存經(jīng)驗但超乎生存經(jīng)驗的體驗、沉思與冥想。他一直在向一個復雜作家演變,從而反映和創(chuàng)造出富于現(xiàn)實和歷史復雜性的掛毯。

3

如果說黃河的一次擺動帶來水資源的枯竭和生存環(huán)境的貧窮化,使人的命運無法逃離傍著刀痕生存的驚險與恐懼,是胡弦詩歌中現(xiàn)實關注重要一維。那么,歷史的關注——在一個中的沖突,捶打,破,崩潰,變遷,甚至毀滅——是他另一個重要的書寫維度。他的很多作品中,我們都可以辨認出這種緊張感,如《平武讀山記》、《金箔記》、《丹江引》,們呈現(xiàn)了一種在廣闊的歷史深處的深邃品質(zhì)?!赌硤@,聞古樂》也是這樣的一個詩歌。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細雨。

開滿牡丹的廳堂,

曾是家廟、大雜院、會所,現(xiàn)在

是個演奏古樂的大園子。

——腐朽的木柱上,龍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間,頭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嘗試著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聲迫切,木頭有股克制的苦味。

——爭斗從未停止。

歇場的間隙,有人談起盤踞在情節(jié)中的

高潮和腥氣。劇中人和那些

偉大的樂師,

已死于口唇,或某個隱忍的低音……

當演奏重新開始,

一聲鼓響,是偈語在關門。

———《某園,聞古樂》

一個從歷史中衰退的大莊園,當詩人踏入廳堂,在家廟、雜院、會所以及假山之間游動,聆聽琴聲,往事在復活,于是兩行詩句從空白之處突兀而來:山脊如虎背/——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細雨。這兩行詩語極具隱秘性與震撼力,它隱含總和,關乎一代人的命運。

史蒂文斯說,詩必須成功抵制信息。謝默斯·希尼在《樹上的上帝》一文中提到:“詩歌隱藏的力量總是比它宣稱的意義更加深刻。文字中的秘密,即約束元素,往往是一種古老的、難以捉摸的、只能被聽眾理解一半的靈魂力量。”胡弦的文本在很多時候我感覺也只能理解一半,因抵制信息的直接陳述而存在不透明之處,但是,隱約之中又可以感知壓縮著一種寒光,或者說某種歷史質(zhì)地的反光??梢哉f,胡弦的詩歌從來不是一杯甜牛奶或一圈甜面包,他制造的是一堵冷峻的危崖或者一塊冰冷的巨石。

如果說黃河的一次區(qū)位擺動帶來了故鄉(xiāng)的斷流和枯竭,那么在歷史的一次區(qū)位擺動中,一個親密的大家庭分解為碎片。因而詩中隱秘的角落,尚在木柱上攀援的一條龍“嘗試著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這樣的敘述它并不是抽象的,在黯淡的時光,也就是說整個中國社會坐在抗戰(zhàn)槍彈中的歷史時刻,從南京散到鄉(xiāng)下,甚至漂泊到重慶,到蘭州,是一個家族在時代變亂中的真實經(jīng)驗

詩是心靈的符號,人生是詩篇最豐富與可靠的注腳,通常在遵循現(xiàn)實原則情況下,自傳性的存在記錄是多數(shù)人的選擇。但是,詩應該無視任何慣例而尋找自己獨特的感知,站在顯性現(xiàn)實與隱性現(xiàn)實、自我具身與非具身的門檻上,胡弦的詩歌定位轉(zhuǎn)向了省略自我、模糊自我和隱藏自我。在涉及到記憶和靈魂深處的巨大矛盾時,他選擇了一種加密形式,這使他的敘述顯得克制、冷峻,并具有難以捉摸的幽幻色彩。

一個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這里,我看見過一個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豎直,像個日本玩偶。

他的兒子從村莊那頭趕過來打撈他,

出水時,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還沒有死,不愿離開那水。

他的兒子面色鐵青,看不出一絲慌亂,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還有那么多

需要咬緊牙關才能做的事。

后來,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漬

像一塊繼續(xù)擴大的胎記。

我站在那里,左邊是老舊庭院,

右邊是兇水;左邊是破敗的安寧,右邊,

一個平靜的鏡面在收拾

村莊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東西。

———《姜里村》

“一個平靜的鏡面在收拾/村莊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東西。”我們可將這種修辭策略確定為一種鏡像或倒影的寫作方式。這是一首黑暗突如其來的詩,令人眩暈的詩,從表面上,詩的客觀環(huán)境是姜里村,詩人捕捉到的悲傷屬于一個特定的老人,但它也是關于每個“溺死的老者”的自傳。可以猜想,它隱含更多的倒影。命運是不完整的存在,祖父的離在胡弦家人心中記憶猶新又令人不安,一個不可預見、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是一躍還是失足無人目睹,作為秘密和悲傷它存留在時間的空虛中,也必然在詩人心中。只有經(jīng)歷過這些,你才會知道那種感覺——《姜里村》一詩的凝視,何以如此清晰和強烈。

講述苦難,桃花是一種,琴是一種,觀音菩薩是一種——胡弦在其《創(chuàng)造》一詩中這樣說。苦難的人生與歷史我們所熟知和無法擺脫的,就像望見一縷煙可以追尋真實的煙囪,一陣風吹過時能夠讓我們聽到遠處發(fā)生的對話。也許,這正是他的詩歌密鑰,使人迷失的地方。胡弦的詩歌就這樣經(jīng)常把我們帶到某種空曠之境或者一個懸念之中。

月亮是個懸念,在天上。在水中,是懸念消失后剩下的感覺。

月亮落到回聲底部,又被好嗓子吊走——聲音里有一根線,細細的。木器在發(fā)光。

它再次來到水中,穿過城門、倒影、復印紙……

夜深了,男人唱罷,收拾三弦;女人卸下琵琶:她一生都在適應月亮在她臂彎里留下的空缺

———《評彈》

很多時候,胡弦的詩歌能夠在我們心中喚起消失的歷史風景,或者說正從歷史中消失的風景。他的詩《講古》、《說書人》是這樣的時刻和風景,《評彈》也是。對于消逝之物,胡弦有著天然敏感。因而,一些植根于古典的場景元素——被遺忘的戲臺,藏在新時代的舊人以及他們所使用的古老樂器三弦琵琶等事物會不時涌入他的作品。

講述這些元素胡弦似乎毫不費力,在這片回顧性的風景中,無論是一根線那樣輕微的嗓音,或者一個懸念那樣懸在天上月亮,都攜帶懷舊和孤寂意識,折射人生與世事的變遷。也就是說,默認美好,但也保留失落和無形的分裂力量,如同月亮在她臂彎里留下的空缺”。

也許這與少年時期伴隨祖父到附近村莊說書的經(jīng)歷有關。孤獨的夜空,星月縹緲,流動,蘇北大地上,一張桌子前,一個被命運侵蝕逐漸衰老的說書人,每當講到故事情節(jié)高潮,一塊醒木,煙盒大小,在桌子上啪地一摔。這種清澈的聲音,曾經(jīng)是一個少年美好的記憶,但也不難理解是一個詩人永遠的空缺與追憶。

4,

大地的盡頭

不在遠方,而在眼前這座孤峰。

——仰頭看,

它已那么高,但仍然無法

把心中的孤寂遞給天空。

———《天柱峰》

寫作,如果說有它自己的意義,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心靈的實現(xiàn),或者說一種孤獨的傳遞,就像胡弦在《天柱峰》這個詩歌中所描述的那座孤獨的山峰——不管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它永遠在傳遞,把心中的孤寂遞給天空。

無論是夜空中孤獨的星月,還是黃河故道這片斷流大地,從來不在遠方,而在眼前,只需我們抬頭或者往窗外看看。

這是那種富有粘性的土,

濕了,黏結(jié)在一起,

下雨時不會沖刷下來。

干透了的時候,則硬得像石頭。所以

它們能結(jié)成山:土山。所以

適合挖窯洞,安家。

———《庇護》

黃河一直都在高處。

年輕的時候,父親拉著板車上橋,

一使勁兒就從

河的這邊到了那邊。

在他的一生中,坡度

是隱秘的,但會在某個秋天的傍晚,

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斷流》

但你不能把這種真空暴露給波浪,

你仍要讓一切都沉甸甸的。

......

有時,我們給遠方的人寫信,

信與石頭,在一起,又互不知曉。

———《壓艙石》

這些詩歌片斷,都出于胡弦最近幾年中完成的長詩《庇護》、《斷流》和《壓艙石》,它們關于故土與黃河、大運河,敘述放縱廣泛。除了這幾個,在以中國水系為總體框架的詩章寫作實驗中,還有《大麓記》、《江都的月亮》、《從外秦淮到頤和路》、《畫面》等系列長篇作品。它們不僅捕捉河流的存廢興衰,也在捕捉兩岸城市影像,拼貼多種人事的聲音——徐州,南京,揚州,長沙,父母,學者,人的命運感——人生和地域的因果關系因而得以拉長拉大,史詩般的描繪越了唯我的人身經(jīng)驗,納入了歷史脈絡和審視中。

中國水系蘊藏中國山水景,蘊藏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的生活往事,也蘊藏無限的精神和哲學思想,換言之,它是自然的水系,更是精神性的水系。從黃河大運河兩河交匯,到更廣大的中國水系,胡弦的系列長詩已經(jīng)展示一個詩人透視與構(gòu)造的博雜。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胡弦正被視為一個具有融合視野的詩人。

吸收厚重的大歷史,扎根于人的存在之重,讓詩的畫卷雄偉壯觀,這樣的寫作需要一個詩人具有強烈的歷史人文意識。顯然,黃淮平原上的核心城市徐州,一個歷史場域感非常強大的地方,培育了胡弦。早在2000年初,尚在銅山日報工作時期,一種從徐州漢墓中出來的淺浮雕——紡織圖,百戲圖,力士圖,樂舞圖,狩獵圖,漢闕圖,車馬出行圖,伏羲女媧圖等漢畫像石——帶有流逝的文明的古樸態(tài),給予了胡弦最初的人文啟蒙。對此,詩人過長期的專注和愉快的迷戀,并在寫作上吸收和適應,于是詩歌的觸覺漸漸入歷史文化的區(qū)域。

而今,地理性和精神性的水系又給了胡弦新的視野,一個具有堅硬韌性和沉甸甸的視野,它正在驅(qū)動著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事實上,胡弦的詩歌注意力一直是廣泛的,他一直在混合與開拓不同領域的經(jīng)驗,搜集地理、歷史資料,掌握植物、自然知識,對古代和現(xiàn)代哲學也有廣泛的研究。在持續(xù)漫長的寫作生涯中,他很早就在嘗試作大河,因為那是身邊飛行的大河,沸騰的白銀,一片閃動著生命和記憶的傾斜紋理。

嶄新的自行車,我們沿著大堤騎行,

春水漲,河面幾乎與堤平,

整條大河像在身邊飛行。

在某些路段,或轉(zhuǎn)彎時,

河水的反光刺眼。

——落向河面的溫和光屑,經(jīng)過

波瀾的煉制,

突然變成了沸騰的白銀。

船都高于岸,尤其那些空船,

輕,走得快,像我們

已經(jīng)來到,卻尚未想好怎樣使用的青春。

我們交替領先,像比賽,

按捺不住的波浪在體內(nèi)沖撞。

有時放慢了速度,直起身子,為之四顧,

騎過鄉(xiāng)村屋頂、油菜花田。

而當一群雀鳥掠過河面,從大堤上

一沖而起,

我們又興奮起來,彎下腰

緊蹬一陣,朝著有翅膀的事物大叫,

邀請它們一起到蘇州去。

———《騎行》

大河一直在那里,也就一直在記憶中。閱讀《騎行》這樣明亮的詩歌,世界似乎從腦海中退回到某個遙遠的消失點,回到了正在期待變化和成長的少年歲月。它是歡快的時刻,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向前移動的時刻,一個少年正把夢想的翅膀伸展到蘇州去時刻。

雖然《騎行》中所描寫的高大船只已經(jīng)秘密地停泊于地方志書中,但那片波浪——仿佛具有無所不能的萬有引力——始終在那里沖撞,反光,轉(zhuǎn)彎,與詩人分離結(jié)合,因為一個詩人,總是于照亮心靈的聲音和回

這些年來,胡弦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于辦公和編輯工作,這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寫作,但是,為了田野考察,總是克制不住自己行走山水,凝視兩岸,就像當年追尋斷流的黃河與漢畫像石一樣執(zhí)著和沉迷。在收集隱藏于時間的淤泥中的空白與事實之后,安靜回家,躲在語言矩陣后面冥想世界。

胡弦考察中國水系,軌跡飄忽不定,但詩篇的書寫中有一個密語一直在動,在敘述中,那就是“壓艙石”,一個具有重力的歷史單詞,它曾經(jīng)綁定在船艙里,增加重量以保證航船的吃水深度,穩(wěn)定航行。但現(xiàn)在,它有了一種新的存在,成為被詩人重新定義和賦予權(quán)重的一個符號,因為歷史本身有效地顯示它的深沉的力量。

創(chuàng)造是孤獨的,成為一個詩人是孤獨的,但也許不必驚訝。如果說胡弦的水系詩章,是一片空曠巨浪中的航船,那么,也需要一塊穩(wěn)定航行的壓艙石,也許孤獨就是最好的壓艙石。多年前,我曾經(jīng)傾聽胡弦講述童年。還在很小的時候,祖父身邊,受幾本繁體藏書的啟蒙,他有了對于寫作的興趣。當時家中沒有紙,偷偷溜進大隊造紙廠抓了幾把,塞了一書包,回家展開,整理,去掉兩面寫滿字的,把一面沒有寫字的廢紙裝訂成一個本子,然后開始寫,天天寫,寫的東西有的接近于《林海雪原》,有的接近于祖父講述的故事,但事實上那既不是革命小說,也不是武俠傳奇,而是童年時一個人的孤獨密語。

也許寫作就是這樣一種密語,一個人的心靈微光,一個人的人生風景,也是無止境歷史風景。作為詩人,孤獨的密語者,詩隱含著一個悖論,如同山峰,即使無法完成,也在渴望完成,渴望把存在之重傳遞給世界,把心中的孤寂遞給天空。

2021.10.0110

·小結(jié)·

雪鷹(詩人、批評家、《長淮詩典》團隊總負責人)——

從本期刊發(fā)的胡弦2021年的10首自選詩,我們看到了當代最著名詩人之一的胡弦先生,在眾多詩人因中年瓶頸而苦惱而不得不放緩筆觸之際,他的令人驚嘆的持續(xù)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卻如不竭的大江之水翻滾而來,勢不可擋。這種罕見的景觀,令多少詩人艷羨且無奈的望其后背。大詩人是持續(xù)生長的高山,在文本為王的詩壇,一切虛名都不值一提。稟賦、才情、勤勉兼具的胡弦,正在以他的扎實詩寫、優(yōu)質(zhì)文本,碾壓漢語詩歌的基石,為自己、為當代詩壇樹立嶄新豐碑!

我們期待有更多的好詩,通過本欄目,通過眾多(10位以上)詩人和詩評家的品評(也可用一篇重量級評論),讓您的佳作煥發(fā)出本來就有而被塵世遮蔽的詩性光芒,盡力讓當代詩歌亮在當下!感謝胡弦先生的好詩,感謝各位的點評,感謝讀到此處的您!

讓我們共同努力擦亮詩歌,照耀靈魂!


胡弦2021年詩選(10首)

論幸福觀

不要讓溪澗太深,

不要讓竹根太深,

黑暗中的,要讓它能聽見我們說話,

聽見我們的腳步聲。

哪有什么天花亂墜,

只是這山里春酣。

世間事淺淺的,因風而起。

一個早晨,外在于你思考的深刻性。

剛才遠山如黛,現(xiàn)在,

卻起了大霧。

霧中,破譯過的秘密仍是秘密。

樹頭,桐子花像雪,

樹下,石頭卻沒什么變化,

像穩(wěn)定的觀眾,

在一堆絢爛舊聞中。

荒村記

村里已無人居。

藤蔓纏繞,許多庭院的門窗卸去。

村頭的溪流愈加歡快、清澈。

我與友人來此探訪,小心地

走過濕漉漉街巷。

辨別茁壯花草,有些品種從未見過。

危墻下不可久立。

而雀鳥鳴囀,此為樂園,它們

意識不到人類面對的危險。

此日為清明,細雨落下,人間

青煙縷縷。

我們來到河山深處。

池塘安靜,苔蘚遍地,星球在發(fā)育。

悲傷,因其自行斂起了反光

而不易被察覺。

 煎餅 

小時候隨父親去礦上拉煤,

坎坷的土路,平板車顛簸個不停,

生活那混亂、魯莽的力量

通過勒在肩膀上的繩索

傳到我體內(nèi),尋找可以沖撞、破環(huán)的東西。

過運河鐵橋后,在路邊稍作休息,

就著咸菜疙瘩和軍用水壺里的水吃煎餅。

拉煤的船隊正從橋下經(jīng)過,

拖船拖出的波浪,翻滾,撲向橋墩,

濺起嘩啦聲。

煎餅是玉米的,金燦燦,一層層

像折疊整齊的早晨的陽光。

但我肩膀已有些紅腫,疼,沒食欲。

然后我們上路,雙肩似乎更疼了。

我還發(fā)現(xiàn),那只原來灌滿了水的沉默鐵壺,

隨著路的顛簸,剩下的水在里面

不斷發(fā)出響聲。

掉了漆的水壺,像一個冰冷、老邁的身軀,

無法處理好那響聲。

天鵝湖記

天鵝是個譬喻,是饋贈于

實體的一個幻像,讓這片水從無意識

進入有意識——虛設之下,

不能飛的事物被安置在

被重新認知的空間中。在內(nèi)部,

“隨之,神秘的意志也出現(xiàn)了,在刪除

你身體里的重力。

當我們在電梯里上升,感到

某物比我們的速度更快,一個陌生的天空

在接納那升騰。

——神奇的是,它比電梯的噪音

還要稍微小一些。

但當我們步下懸梯,腳,則需要擺脫

無名空間那隱形的結(jié)構(gòu)。

“就像正從一個古老的翅膀上走下來?!?/span>

燈火闌珊。只有在地面上我們才能意識到

年月的統(tǒng)治。

多么頻繁的運動,只要稍稍站得高一點,比如

站在陽臺上俯瞰城市,就能順便

審視這一百年來發(fā)生的事。

——液態(tài)面龐仍是安靜的。不是湖水,

是顯性的修辭曾經(jīng)說服了我們。

東山

1

我用孤峰向一朵小花致意,

向和你相遇的清晨致意。

在江南,我將老死于一支碧綠的曲子。

——又像枯蓮蓬插在瓶中。

2

這不是另外的地方。

——從未有過另一個如花妙處。

夕陽,可換小島一枚。

爬行的螃蟹,

像件遺忘在水邊的小事。

3

下了一陣雨,

衣襟如云片。

臺風自海上來,

湖面,像一張用壞的毛邊紙。

漿果沸騰。石獅飲下涼水,

飲下花崗巖心中的裂紋。

4

月亮不喜食肉者,

戲園里的椅子干干凈凈。

日出東山,枇杷熟于西市。

石床入水,木魚上岸。

秋刀不識白刃,

千年大椿,對動物性的歡樂無心得。

5

廟小,佛是大的,

后園里,一只胡蜂有便便大腹。

枇杷小,語言小,

秋風、墻上的肖像是大的。

——唯這小小枇杷,

能治愈浩大北風的宿疾。

窗外的白楊樹

從前我住在一棟老樓,窗外

有棵白楊樹,從二樓長上來,很快

長到了三樓。樹干筆直,

仿佛奇跡。后來,

它已高過了四樓,還在繼續(xù)向上,仿佛

忘記了被它落在下面的

身段遮住的我的窗口。

——我已只能從它的樹杈間向外張望,

看見葉子,也看見了葉子的背面,

以及從葉隙間漏過來的光。

那是不一樣的光,被風

和樹葉背面的暗影處理過,

在最熱的天氣里也保留著一絲清涼。

怎樣傳達那種感覺?就著

那樣的光,我讀書,發(fā)呆,看粗大樹干

穿過葉片,伸向樹頭如伸向遠方。在那些

黑暗的夜晚,樹和窗口融為一體,我們

都是黑暗的一部分。

但在更多的地方,窗口亮著,

我置身于世界那眾多、旋轉(zhuǎn)的

熱鬧中心。有時,

在異鄉(xiāng)的旅館,熄了燈,

會猛然發(fā)現(xiàn)窗外有一棵樹,像一件

模糊不清,卻在生活中存在了

很久的事。

——它一直在那兒。

有次我出差,住的是高層,

俯瞰樓下的樹,墨綠的樹冠因距離而縮小,

在風中,既無聲音也無動靜。

它永遠長不到四十層,不會知道

一個憑窗的人的感覺。

河邊的腳印

沿著河邊,有行隱約的腳印,

——許多天前有人從這里走過,

那時,雪下得緊。

雪曾把踐踏的痕跡掩蓋,

但在化雪的時候,陽光會準確地

率先找到它們,

現(xiàn)在,那些腳印的形狀顯露出來。

被踩過的雪總是化得快,

腳印,在釋放它從前承受的壓力。

我繼續(xù)往前走,腳下

是晶體的斷裂聲。

一串單向的腳印,不見回頭。

再朝前,穿過廢棄的磚瓦廠,

是通往縣城的路。

回頭看,腳印已是兩行,

——當年,我也在走到這里時

回頭望:村莊,和一個未知的世界之間,

正下著雪。在那時,

是一行轉(zhuǎn)眼變得模糊的腳印,

催促我拿定了主意。

懸垂

穹頂上垂下一根細絲,底端

吊著一顆肥碩蜘蛛。

細絲幾乎看不見,而一顆蜘蛛

出現(xiàn)在那里,正從空間中

采集不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個便便巨腹。

光影迷離,蜘蛛的長腿摶著空氣。一根絲

纖細、透明,繃直于

自身那隱形的力量中,以之維系

一個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卞之琳藝術館

人回憶自己的一生時,總會有

不完整感?;腥邕@一生,

是不曾經(jīng)歷的另一生的斷章。

父輩漂流至此,他的出現(xiàn),

是從一個家族里離析而出的斷章。

海門,大海之門,

廣闊的世界等著所有人。

而求學類似遨游,在上海、北京,

他漸漸成了一條現(xiàn)代派的魚。

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那七秒是斷章,

而一彎新月卻擁有

中國早期新詩的全部記憶。

那一年,他去了延安,

當他返回成都,這個年輕的教師

已被川大解雇。后來,

他遠赴昆明,到西南聯(lián)大。再后來,

又回到北京。一段段路

各自成為斷章,佇立過的橋

在回望中成為不同的風景?;腥?/span>

明月與窗口不斷轉(zhuǎn)換,摯愛漂洋過海,

苦戀,仿佛失蹤的斷章。

但自我的悲劇也許并不重要,因為他翻譯的

別人的悲劇太精彩;他從

自己的詩中截取的斷章太精彩。

是的,有一首更長更完整的詩,但他

并不顧及那完整,某種新的感受

類似追索,讓斷出的部分有了新意義。

極目遠眺,人生漫長,而反顧間,

又短短如桌上的一支尺八,

精妙樂聲,是從日常嘈雜中精選的斷章。

在這座新建的房子里,有座橋,仿佛被遠方

無盡的沉默引領到這里。

橋,高高懸著,仿佛架構(gòu)在

一個借居此間、無法探究的空間上。

站在橋上,可以俯視整個大廳。

墻上,無數(shù)圖片、條目,仍在試圖

連綴出完整性。而若是順著

一節(jié)一節(jié)斷章式的樓梯

走下來,可以走進眾多房間中的一個,

桌子、櫥柜、沙發(fā),都是舊物,仍是他

北京家中書房的布置。

一套茶具也像剛剛被用過,主人

出門散步尚未回來。

地毯上有把搖椅,只要搖動,也許

就有故事源源不斷被講述。

但搖椅不動。靜止,是從無數(shù)搖晃中

取回的斷章,使空氣、語言、

和整座建筑都無比穩(wěn)固。

——它懂得,并默默維護著這穩(wěn)固。

大麓記

題記:岳麓書院始建于北宋,為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其院內(nèi)有對聯(lián)曰:納于大麓,藏之名山。

1

這廳堂無我。

這廳堂里的空無,

生不能知之,死不可了結(jié)。

在無限量的學問中一直都內(nèi)含著

一個定量的空間。

那定量中,許多事物失重——真理

永遠都只是幸存者。

剩下的,才具有親切的語氣。

——即便是身體,也無法讓你確信

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什么。

那定量中恍如肉體在反抗:柱子筆直,木梁

忍住暗中的裂紋。一個句子

用它收集的力量把控著

回聲的寬度。

哦,是怎樣的行為,干預著結(jié)果?

一個低沉的語調(diào)說:死亡

仍是他人的經(jīng)驗。

是的,悲傷一直都是成熟的,

它穿過城墻、群山、街道上

莫名的喧嘩,來到這下午的廳堂里,

在光與影的交錯中,

像贊美,

又像平靜的恐懼。

2

真理在辯論中,

友誼在心里,

動人的詩寫在告別的時辰。

有人死去,有人又活了很久,

此后,才是長久的

環(huán)繞一座書院的整個世界的寂靜。

廳內(nèi),兩把椅子被寂靜環(huán)繞,

(椅子被人拿走過,又拿回來;壞了,

再換上兩把新的。)如此,

我們在此,卻總像持有另一日。

寂靜。我們不缺日子,

只是缺少純粹、令人驕傲的日子。

而兩把椅子在向我們保證,那樣的

日子存在,并永遠存在。

常春藤爬滿墻壁,門聯(lián)激越,

但每當有人想砸開我們的腦袋分辨

思想的味道,

整座書院,就會變成一座血液加速站。

而椅子清冽,始終滯留在告別前的時辰。

動人的,是環(huán)繞它們的、

保留了所有聲音的寂靜;動人的

是這春深里輕佻、愚蠢的行為:一只

輕飄飄的蝴蝶因覺悟了那寂靜,

要去人間做遠程旅行。

3

光,比語言容納的更多;

即便在黑暗中,臺子

仍可以證明其存在的意義。

——假如白日下你曾眺望遠方,此刻,

群山就仍在你心里。

那些臺階,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不會離開自身去取悅某個虛浮的夢境。

踏著它們的準確性,你能

一直走到欄桿那兒,手

像摸到一節(jié)駕馭群山的軾木。

黑暗消滅不了任何一粒火,甚至

一個人在黑暗中站得久了,

也會涌起燃燒的沖動。

——恍如仍是那個人,那個人……從前,

周游列國,后來,開壇授課,

在一盞燈下,像無數(shù)逝者做過的那樣,

從垂死的世界中

采集語言受難般的呼吸。

那樣的時辰,只有燈光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它的寧靜,

是案牘、瓶中花、影子非人的耐受性。

而日出是什么?照臨是什么?

那浩大的光,使萬物在一瞬間

恢復了記憶而忘掉了

一間斗室中微光的經(jīng)歷。

它到來,世界才變?yōu)榭梢姷氖挛?/span>——它的

噴薄而出像治愈心靈的方式,

又像一盞燈對黑夜

漫長而激烈的研究成果。

4

自然是無情的。

黑松、紅楓、烏桕……

都是無情的。

柱礎、瓦當、案幾、燒制的磚塊。

哪里有無緣無故的饋贈?

我們與刀和火在一起。

為了聆聽,你要跨過時間來到夫子身邊。

為了聆聽一場辯論,有人在修理舟輯。

甚至,這紙張、油墨也是無情的,我們

只和詞、句子在一起。

樹皮粗糙。陽光照亮了庭院,

但人世間黑暗的結(jié),

等待的是帶著魔法的手指。甚至,

句子、詞也是無情的。

風雨,回聲,都不曾化身為語言。

是動人的無知和我們在一起。

圣賢如奇跡。

但所有的真理都放棄了溫度。

我們和另外的熱忱在一起。

5

 江水常新。墻上的畫像里,

從纖維間泛起的暗黃仿佛

也獲得了流速。

在松弛的歲月,時間歡快轉(zhuǎn)動。

時局曾咬住的,已被放棄,掩埋在舊聞中。

……像從國家身上拆下的零件,

沒有他們,你拼不出真正的完整性。

這才是本質(zhì):外在的墻上有種

堅定的口吻,組成一個懷抱并秘密轉(zhuǎn)動。

——仍有事要做,紙,線條

已化為強硬的物種,保護著它所認定……

意識不到結(jié)束并沉浸于

某種被深深理解的進程中。

6

樹液從樹中流出,

苔蘚在廊蕪下生長。

天空湛藍,這湛藍倒映在門海、

水池,和江水中?;腥?/span>

靜默的源頭,才擁有可以討論的支流。

而構(gòu)成臺階的,不是堿性的集冊,

而是句子那酸性的結(jié)構(gòu)。

上山,帶著斗拱間陰影的臉,穿過

蔥郁林木如穿過無數(shù)

時代和幻象。

在山頂,雨,像從另外的空間落下的

不明之物。

一個打著傘的人像不明之物。

沿著濕漉漉的臺階,痛苦

一旦趕上來就變成了不明之物。

我記得上次登臨,天地澄明。

現(xiàn)在,雨落著,

傳說已外化為多變的天氣。對人間,

雨,也像有了更深邃的感情。

7

講堂不可荒蕪,

在混亂中,在利刃、炮彈闖入的時候。

案頭急迫——它一直都像是最后的案頭。

痛苦無用。有人會回來,

把國家的心靈重新

置于孩子們清新的呼吸中。

(祭祀,課徒,句子推開混亂的道理,

完善著真正的生存學。)

眩暈,用于崩潰后的第一日。

他站在古樟下,以其越來越內(nèi)在的力量,

清除手勢中的低級感受。

哦,那是何物?比情感更震撼,

火留下灰燼而它

一直在燃燒卻沒有足跡?

亭子前,有個從孤獨世界歸來的女孩,

帶著歡樂的輪廓與表象。

(他覺得他仍然愛著她,包括她的背影、笑聲。)

懸山上升,檐獸像靈魂的替代物。

從窗口望出去,夕陽, 再過半個時辰,

就將度過它完整的一生。

8

白紙空曠。

事物們被最終的抵達困擾。

大麓,將自己緩緩獻出。

在一陣鳥鳴,一朵梅花,或猛烈的風暴里

我們得到過不同的東西

憑借書寫,峰巒重新感知怎樣存在。

一種苦苦地追索制造的牽引力,使它們心中

沉甸甸的秘密再次啟動。

有時毛筆高懸,整個山脈預感到

即將從一滴墨中釋放的東西。

一個筆畫,一道深淵,一個思索在晦暗中

艱難的轉(zhuǎn)身。

這曠古的逍遙游,又如

蠻橫的統(tǒng)治:小溪、怪石、陣陣松濤,

都在朝某種意志里集合。

9

山脈如迷醉的激情。

恍惚的時代過后,它是凝神的那部分。

——它知道大于著述的東西。

猶如在接受那出現(xiàn),一座山峰

破霧而來,仿佛要帶領

一個國度從重重困惑中掙脫。其后,

在明月下讀書,論道,

或下棋,才是有趣的事,

仿佛攜帶更多的,已不是心智,而是涼意。

但樹影仍是凌亂的,隱逸者

也會突然接受那搖撼,并意識到

有什么,仍在我們內(nèi)心里亂畫。

——碎片里仍舊有聲音傳來。

白云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仿佛

天空中的一切都不同了。

——而松樹的鱗紋則永遠是個謎。

10

像在一個未知的世界中,

危崖,思考過與自身體積不相稱的事。

硯井那陡峭的深壁,保留了

與現(xiàn)實比鄰、結(jié)合的感覺。

“在所有的緣由中,山體是超脫的……”

“但那并非靠近源頭的一個?!?/span>

一陣陽光探入內(nèi)心的爭吵,以其摸索的手。

街道上,融化的瀝青冷卻,現(xiàn)出裂紋。

風總在外面。山峰,

你親近它,才知道它對閭肆間

所有的拱門都感興趣。

滿山草木披掛著露珠,仿佛

古老的追逐從未結(jié)束。而課徒,

像領著懸崖散步——這些巨人族,將要

登高一呼的人,奔走天下的人,

暫時陷入沉思,和光線的顫動。

山徑上空,花鵲在飛,像翻動的書頁。

有時他加快腳步,額頭

仿佛夕陽燒紅的山巔之一角……

古老的疼痛,一切智慧仿佛皆如此。




長淮詩典新增名家點詩欄目

《名家點詩》可評一人多首,也可評多人各一首(3人為基數(shù))

該欄目將結(jié)集出書,歡迎詩人、詩評家把好詩好評砸過來!

投稿郵箱:chsd998@126.com;330513284@qq.com

投稿須知:好詩/好評+簡介+照片

《長淮詩典》顧問

梁小斌、陳先發(fā)、余怒、李云、楊四平

主編

雪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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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主任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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