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艾草
早餐桌上,一盤煎得噴香的艾蒿粑
清明節(jié)后姑姑從老家捎來
沅江邊生長的青蒿,沅水里淘洗過的白糯米
親切如兒時的舊相識
姑姑叮囑,“吃了它眼目清明,無病無災(zāi)
先人保佑他們的子孫”
我想起兒時也曾提籃在坡地上找尋艾草
總不能辨識它們,籃子里夾雜著其他
不知名的野草。祖母總重新翻檢,細細教我
“艾蒿有一種別的草沒有的香氣
如果分不清,就仔細聞一聞”
我記住了它倔強的香氣——
從未像今天這般清晰
這生于詩經(jīng),長于楚辭的香草
香氣是它的靈魂
它一切的好處值得細細懷想: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幼艾清明可食,老艾端午熏香
它見于家常,又供于神龕和宗廟
它有自己的法寶,驅(qū)蚊逐蠅,邪不近身
“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
艾蒿煮水,涂于肌膚,如神的手拂過傷痕
它清雅而蒼郁的生長頭頂神恩
潔凈修持的香氣里,神在溫柔凝視……
最好的安排
七月,加州的李子已經(jīng)熟透。
紅得發(fā)紫的小蜜罐,藏在枝葉間。
哥哥搬來長梯,
我捧著籃子在樹下接果子。
最高處的果實是摘不到的,
熟透了,就會從枝頭掉下來,
被蟲子和土壤吃掉。
伸出院墻外的那些,
是留給過路的小松鼠的。
夜里,它們會把沒吃完的果核,
在石階上頑皮地排成一溜兒。
而那些汁水最飽滿的果子呢,
那是鳥雀們的零食,
它們的眼神兒可真好!
每一顆啄一口,就呼啦啦飛走了。
剩下的那些——
才是上帝分給我們的。
“你的前世是一只孤傲的羚羊”
對于風(fēng)吹草動,和潛在的危險
你有本能的機敏
你迅疾如閃電的速度,甚至可以媲美
一只追逐的獵豹
你躬身一躍,就能逃離現(xiàn)場
你的冷靜,總能讓你
全身而退
作為一只羚羊,你怯懦而剛強
你的孤傲像荒原上的針茅草一樣尖銳
你有致命的弱點
為何總在奔逃的中途停下,回過頭
深深凝望?——
這深深一瞥,泄露了
你全部的破綻和對世界的純真
高速公路上一匹伏地而死的馬
極力回想它的樣子,它鬃毛的色澤,
它倒地而臥的姿勢,
但是很難。它整個的存在像一團霧,
模糊,難以辨識。汽車箭一般駛過,
并未為它片刻停留。“它死了!”
這樣的念頭,比霧更確切。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草場靜寂,
風(fēng)聲并未改變柵欄。
同伴們?nèi)栽诘皖^吃草,或交耳輕語,
沒有誰發(fā)現(xiàn),馬群中已少了一個;
而它臥在這里,再沒有奔跑和嘶鳴,
身旁已奏響蒼蠅的圣歌。
沒有人知道,它是因衰老而氣絕,
被最后一根稻草壓死,
或是帶著對未知的向往,
揚起雙蹄,踏破塵土,
在跨出柵欄心神馳蕩的一刻,
被突如其來的飛車掀翻在地?
像固有生活的厭倦者和僭越者,
它縱身一躍,脫離了它自己——
仿佛靈魂出竅,影子想要跨出軀體。
來不及說出最后的渴望
或悔恨,它閉上了它憂傷的眼,
安靜得像是,一個代價。
緣溪行
若能由源頭掬水而飲
又有誰會抱怨山路迢遠
在溪頭村,要確信你的腳蹤
始終跟隨溪流的泠泠之聲
確信青山在側(cè),流水不腐
枝葉永遠不會厭倦太陽
當(dāng)鳥雀的鳴囀穿透陰影
光像果子一樣可以采摘
無人知曉你走了多遠的路
才能解開身體中隱形的捆縛
像牛尾若無其事地撣走憂郁的飛蠅
像被山石割破又愈合的溪水
一路自由地飲風(fēng)
將那未經(jīng)按捺的生命的律動
滲入每一顆生長中的茸桃和青李
讓初夏也為你濃郁
神農(nóng)山,或朝圣之旅
據(jù)說,春蟬為此山獨有,白皮松也是,
如果盤旋于山頂?shù)哪侵簧n鷹也可以算上,
為什么只在此地——
細想,仿佛一種讓人感念的
長久的執(zhí)意。
山脊上,石階枯瘦,草木
明亮而自足:鵝耳櫪,殼斗科,螞蚱腿子,
在相識之前,我先愛上了你們原始的氣息。
山路如世路,我用發(fā)顫的腳步
練習(xí)一場漫長的朝圣。
坐下來,在通往紫金頂?shù)纳介T前小憩,
蟬聲交織風(fēng)聲,如一張縝密的網(wǎng)。
一個我,回望另一個我,
多么弱小,眼前這一腳,是踏進窄門,還是
遁入空門,似乎已不是信仰問題。
此去蒼莽,有多少濃蔭和光照需要領(lǐng)受,
才能像一棵樹在懸崖上孤獨地站定——
紫金頂上,我探問一棵白皮松的年齡,
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對我
置之不理。
舒丹丹,女,1972年生,湖南常德人,現(xiàn)居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