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谷禾的詩集《大海不這么想》后感想
李群芳
彷徨。殘酷。殘忍。我最先想到的是這樣一些詞，在讀了谷禾的詩集《大海不這么想》之后。“一封舊信投進(jìn)郵筒∕我身體里最溫暖的春天∕最終寄向哪里？∕曾經(jīng)顛狂的，曾經(jīng)鮮艷的，曾經(jīng)盛裝的∕如今只剩下無盡的迷?！?/span>（《沒有地址的信》），詩人在開篇之作中就描述了這樣的迷茫；詩人把詩集的第一輯題為《問蒼茫》，我想，應(yīng)不是在問“誰主沉浮”的豪氣，而是在問“路在何方”的彷徨吧。生與死，是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之一。一個人一旦纏上了這個問題，就無法不無奈；一首詩一旦纏上了這個問題，就無法不沉重。死是必然，生為或然；死有常，生反而無常。只有把死搞明白了，才會徹悟生，如此說來，死，即是生的答案。在這本詩集中，直接寫到“死”的篇目不勝枚舉：《更深的睡眠》、《死去，或者活者》、《向原野飛去》、《孫家灣礦難》……特別是在《在屋檐下，和父親論生死》一詩中，詩人來了個死亡方式大展覽：“生病死，喝藥死，上吊死，摸電死，∕投河死，遭饑荒餓死，∕走路上車撞死，犯事兒吃槍子，∕去城里打工累死，∕趕上地震砸死，娘肚子里就被刮死”，何其殘酷！我們身邊的非正常死亡最平常的莫過于車禍，有“猛于虎”之說，每年因車禍傷亡的人數(shù)就超過了其他各種災(zāi)難造成的傷亡人數(shù)的總和。在谷禾的這本詩集中，直接寫到車禍的詩篇就多達(dá)6首（可能還有遺漏）：《無題》、《小事件》、《宋紅麗》、《對一起車禍的倒敘》、《站在關(guān)東大橋上》、《一件物什為什么突然垮下來》。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嗎？然而，也還有生不如死的啊。《農(nóng)貿(mào)市場》里：“混亂，骯臟，∕漂滿雞毛的污水翻著白沫，空氣里∕混合著蘋果的清香和白菜的腐臭味道”，環(huán)境如此之糟！詩人的同鄉(xiāng)女孩宋紅麗，在其短暫的26年的生活中，歷經(jīng)坎坷，備嘗艱辛：洗過碗，擺過地攤，擦過皮鞋，販過票，被拘留過，當(dāng)過站街女，三次懷孕兩次流產(chǎn)，挺著大肚子拾荒……最后在京哈線上被列車撞死。多少把辛酸淚，生活和命運(yùn)，對她幾多殘忍！
既然生命注定彷徨，既然生活如此殘酷，既然命運(yùn)施以殘忍，那么，不如死了吧，還活什么活？然而，好死不如賴活著，因而無奈；活著，且心中有愛，有奔頭，因而沉重。詩人把詩集的第二輯和第三輯分別題為《世俗愛》和《北京記》，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雖然彷徨，雖然殘酷，雖然殘忍，但心中有愛，因而在凄冷的生活底色上，依然不乏溫暖的著色：
《俗世之愛》
在黃昏的光線里，我愛上了爆米花的
老人和她的鄉(xiāng)音
菜市場里垃圾遍地，麻辣燙的香氣誘惑著
一群孩子在練習(xí)接吻
我愛頭頂巴掌大的藍(lán)天
——它挽留白云
也不拒絕烏云安家，并且允許流浪的
鳥兒天黑前再飛一分鐘
我愛迎面的紅綠燈和緩慢的322路公交車
眼睛近視的售票員在反復(fù)督促乘客刷卡
懇請大家給老人讓座
——我悄悄愛上了她的口干舌燥
當(dāng)路燈的洪流涌動，我愛上了
所有匆忙的背影，以及他們臉上
數(shù)不清的塵埃，我愛上了小區(qū)門口的刺槐樹
和黃楊護(hù)欄里突然竄出的流浪貓
我愛單元門上的小廣告：刻章，辦證，
招聘，修鎖……當(dāng)鑰匙插入鎖孔，
我愛上了它轉(zhuǎn)動時的“咔噠”脆響……
再彷徨，再殘酷，再殘忍，甚至免不了在《除夕之夜》“點(diǎn)燃浩瀚的春風(fēng)∕要用火樹銀花痛哭一場”，生活也有奔頭，因而在荒涼的沙漠中，依然有“我們美麗的國度”和珍貴的友誼：“鋼鐵的金甲排著長蛇，一條街轟隆隆∕暖風(fēng)吹紅枝頭的嫩芽∕也吹開，白領(lǐng)麗人飛短流長的春光” （《初春，致歷銘》）；“當(dāng)迎春花開得爛漫，當(dāng)街道兩旁的∕垂柳解散青綠的發(fā)辮∕當(dāng)潮白河的流水漫過了岸邊的青草，四散的羊群∕從野外帶回茫茫白雪及其反光∕……大衛(wèi)，泥馬度，魏克，還有你我∕從始至終談?wù)摰木谷贿€是狗日的詩歌∕我們像五個忘情的孩子” （《致魯克》）。
這樣的，想清楚了死，也懂得了生，心靈就平靜了，平和了，生命也就呈現(xiàn)雍容氣象：“當(dāng)我睡熟，它繼續(xù)輕柔地∕輕柔地，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西海子公園》），看，在雪的覆壓下，生死已經(jīng)合為一體了；“在霧罩的清晨，在寂滅的黑夜里∕當(dāng)流轉(zhuǎn)的光陰消失了所有的轍跡∕人怎樣回到從前∕但在滿園彌漫的光芒中，他更容易∕看破時間，并抓住自己的身影∕我每天穿過這座園子，感受不到喜悅∕也并不心存悲涼。” （《地壇記》），看破時間，也就是看透生死，遑論悲喜？時間，會用大海波浪一樣的永不止息的手，耐心地掩泯世間的一切。因而在《大海不這么想》一詩中，詩人更是有了一種大海般廣闊、歷史般深沉的大寧靜：
《大海不這么想》
海嘯過后，海灘上留下萬千尸體
有政客、將軍、銀行家、富翁、貴婦
也有叛徒、乞丐、妓女、小偷
救援人員低頭辨認(rèn)著死者的身份
更多的人，被一條繩子攔在安全線之外
或傷心欲絕，或神情肅然
但大海依舊平靜如昨，耐心地把海浪
和沙礫，一遍遍灑在死者身上……
大海如此，日子如此，生活如此，歷史如此，詩歌，又何嘗不是如此！
詩人把這首詩的標(biāo)題用做了整個詩集的題目，其深意也大約在此吧？
2011、11、2、23:05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