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灣漢簡《神烏賦》譯介
及駱公久先生書法賞評
1993年２月至４月，連云港市及東?？h博物館考古隊(duì)發(fā)掘了江蘇省東?？h溫泉鎮(zhèn)尹灣村的漢墓群，其中Ｍ６號墓出土簡牘近６萬字：其竹簡133枚，文字內(nèi)容為《起居記》、《刑德行時》、《行道吉兇》、《神烏賦》；其木牘23件，文字內(nèi)容為集簿、東海郡屬縣鄉(xiāng)吏員升遷簿、東海郡吏員考績簿、永始四年武庫兵車器集簿、神龜占卜法、元延元年至二年歷譜、元延三年日書、衣物疏、賻贈名簿等。另有Ｍ２號墓出土遣策木牘一件。根據(jù)多片木牘上所記年代“永始二年”、“永始四年”、“元延元年三月十六日”及《起居記》，可以確定Ｍ６墓主下葬時間為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根據(jù)木楬和遣冊文字，可知Ｍ６墓主為師饒，字君兄，官東?？ぷ淅簟⑽骞俎?、功曹史。
尹灣漢簡最有文學(xué)價值的是《神烏賦》，今據(jù)諸家釋文，一次性簡化楷定全文如下。其【 】內(nèi)文字乃文學(xué)性臆補(bǔ)，專為貫通文意而設(shè)，不足考據(jù)。
《神烏賦》
惟此三月，春氣始陽。眾鳥皆昌，蜇蟲彷徨。【環(huán)】飛之類，烏最可貴。其性好仁，反哺于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今歲不祥，一烏被殃。何命不壽，拘罹此咎。欲循南山，畏懼猴猿。去危就安，自托府官。高樹輪囷（qūn)，枝格相連。府君之德，洋溢不測。仁恩孔隆，澤及昆蟲。莫敢摳去，因【栗】而處。為貍狌得，圍樹以棘。道作宮【室】，雄行求材。雌往索菆（ｚōu,麻桿），材見盜取。未得遠(yuǎn)去，道與相遇。“見我不利，忽然如故?！疚乙姟堪l(fā)忿，追而呼之：‘咄盜還來，吾自取材，于彼深萊。趾脛【鱗裂】，毛羽墮落。子不作身，但行盜人。雖就宮【室】，豈不怠哉？’”盜鳥不服，反怒作色：“【山崛?！坑浚倚兆浴敬恕?，今子相意，甚太不【是】。”亡烏曰：“吾聞君子，不行貪鄙。天地綱紀(jì)，各有分理。今子自已，尚可為士。夫惑知返，失路不遠(yuǎn)。悔過遷臧，至今不晚。”盜鳥【勃】然，怒曰：“甚哉！子之不仁。吾聞君子，不【臆】【疑】。今子【狂妄，罪及無辜。夫惑知返】，毋【自】得辱”。亡烏怫然而大怒，張目揚(yáng)眉，奮翼伸頸，嚷而大【呼】：“【慣偷屢屢】，乃詳車簿。汝不亟走，尚敢鼓口。”遂相拂傷，亡烏被創(chuàng)。隨起擊耳，昏不能起。賊【鳥】捕取，系之與柱。幸得免去，至其故處。絕系有余，紈樹【拘束】。自解不能，【猝】上【縛】之。不【得弛松】，【縛】之愈固。其雄惕而驚，拂翼伸頸，比天而鳴：“蒼天蒼天，視彼不仁。方生產(chǎn)之時，何與其【難】！”顧謂其雌曰：“命也夫！吉兇浮桴，愿與汝俱”。雌曰：“佐子佐子”！啼泣疾下：“盍【慮及】家！【我死而】已?！攫B(yǎng)】子【教子】，我【將】不【及】。死生有期，各不同時。今雖隨我，將何益哉！見危授命，妾志所持。以死傷生，圣人禁止。疾行去矣，更索賢婦。毋聽后母，愁苦孤子?！对娫啤罚?#8216;云云青蠅，止于桿’，【譏曰】‘君子，毋信讒言’。懼惶向論，不得極言”。遂【縛】兩翼，投于污廁。肢躬折傷，卒以死亡。其雄大哀，躑躅徘徊。徜徉其旁，涕泣縱橫，長【吁】太息。憂懣【號】呼，毋所告訴：“盜反得免，亡烏被患”。遂棄故處，高翔而去。傳曰：“眾鳥罹于羅網(wǎng)，鳳凰孤而高翔。魚鱉得于笓笱，蛟龍蜇而深藏。良馬仆于衡下，騏驥為之徐行。鳥獸且相【擾】，何況人乎！哀哉哀哉！窮通其災(zāi)。誠寫懸，以意賦之。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哀”，此之謂也。
《神烏賦》譯文
時在三月，春色漸濃。眾鳥歡唱，蜇蟲始動。飛禽之類，烏鴉可敬。其性孝仁，哺養(yǎng)老親。情義厚重，似有人心。今年不吉，一烏傷亡。為何短命，糟此災(zāi)殃。想去南山，害怕猴猿。避危就安，筑巢府間。樹如谷倉，枝葉相連。府君恩德，深不可測。仁恩隆重，惠及鳥蟲。不敢驅(qū)逐，壘窩栗樹。為防貍性，圍樹以荊。說要建宮，雄烏覓材。雌烏求料，見樹被盜。盜末遠(yuǎn)去，與雌相遇。"盜烏見我，先慌后定。我憤我怒，追趕呼吁：'盜還我材！我勞我得，取自篙萊。腿腳鱗裂，羽毛脫落。你不勞身，盜取它人。雖居宮室，豈可安息"'盜鳥不服，惱羞成怒："山海伊始，家即在此，看作之意，荒謬悖理"。烏鴉嘆曰："吾聞君子，不貪不鄙。天地王法，各循其理。今你自新，仍為高十。迷途知返，回頭是岸。棄惡從善，于此不晚。盜鳥忿忿，咆哮怒罵："你太不仁。吾聞君子，不猜不疑。你卻狂妄，冤枉鄰里。趕緊回去，莫討苦吃！烏鴉憤怒，揚(yáng)眉張目，伸頸騰飛，大嚷大呼：慣偷屢屢，紀(jì)錄在簿。你不快走，竟敢還口"。遂相搏殺，烏鴉敗下。盜鳥再擊，致其昏迷。烏鴉被捕，系于樹權(quán)。幸得逃脫，掙扎回家。繩索長亂，纏于樹枝。不能自解，飛則縛之。無法松弛，愈緊愈急。雄烏驚悉，伸頸拂翼。上下鳴叫："蒼天神忯（qí），彼不仁義。春生萬物，何難我妻！"痛告雌烏："此乃命矣！吉兇流浪，與你一起"。雌烏哭訴："撫育孩子！"血淚啼泣："何不慮家！我已將死。養(yǎng)子教子，我將不及。死生有期，各不同時。今雖隨我，將有何益！臨危授命，賤妾心意。以死傷生，圣人禁止。疾速飛去，再尋賢妻。毋偏后母，委屈孤子?！对娊?jīng)》有言： '云云青蠅，止于桿'，譏諷'君子，勿信讒言'。惶恐議論，難盡言傳"。遂束兩翼，自投污泥。肢折體傷，終以死亡。雄烏大哀，左右徘徊。輾轉(zhuǎn)其側(cè)，涕淚滿懷，長吁短嘆，難于割愛。憂憤號呼，無處訟訴："盜烏逍遙，亡烏含屈"。遂棄舊巢，攜子而去。傳日：眾鳥被網(wǎng)羅捕獲，鳳凰孤傲高翔。魚鱉被笓笱禁鎖，蛟龍潛伏深藏。良馬死于車下，騏驥漫步游蕩。鳥獸且爭利斗毆，何況人為財亡?？杀】杀?！過分追求必遭殃。誠心寫作懸掛，志意附于文章。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哀"，實(shí)指此事。
尹灣漢簡《神烏賦》敘述了雌烏鴉與盜鳥格斗致傷，與雄烏鴉訣別的故事，反映了躲避強(qiáng)敵、與世無爭的道家思想。此賦649字，創(chuàng)作于西漢后期之前，早已亡佚，今幸復(fù)得，為中國俗文學(xué)史補(bǔ)寫了光輝篇章。
此賦的思想意義在于，它揭示了大千世界弱肉強(qiáng)食的普遍原理，警示人們在強(qiáng)敵面前要躲避退讓，委曲自保，否則便可能招致災(zāi)禍。其結(jié)尾評傳則將此思想升華于道家范疇，主張人要學(xué)習(xí)鳳凰、蛟龍、騏驥，藏鋒不露，與世無爭，于淡泊清靜中追求自我的安逸與高雅。這是在戰(zhàn)亂不息、痛定思痛后的總結(jié)和創(chuàng)意，是人類收斂型文化的典范。對于革命運(yùn)動，它是一個反悖；對于守成事業(yè)，它是和平、安定、團(tuán)結(jié)的箴言。
此賦的藝術(shù)成就是簡明通俗，寓教于事、情。它不追求漢大賦磅礴恢宏的氣勢，也不拘泥《詩》、《騷》典雅精巧的文筆。它只是樸實(shí)無華的順口溜，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末尾說：“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哀’，此之謂也”。就此看來，它應(yīng)產(chǎn)生于春秋時代曾子之前的民間，未登大雅之堂，卻一直在口述傳抄。它為墓主所深愛，引為座右銘，生死為伴。由此看來，其價值不下于雷同文獻(xiàn)《詩·召南·鵲巢》、敦煌出土變文《燕子賦》、《詩·豳風(fēng)·鴟鸮》等等之下。
著名書法家駱公久先生書法作品《神烏賦》
【部分博友評論】
原子2009-10-25 22:05:31
兄臺風(fēng)格有突破啊！溶章草很有新意！
博主回復(fù)：2009-10-26 19:35:26
有我無我，聽其自然。謝謝劉先生點(diǎn)評。
周志平書畫2009-10-26 05:53:50
溶，融。它山之石，我琢成玉。---不容易，必須易。
博主回復(fù)：2009-10-26 19:38:38
沒有他山之石，更無我家之玉。多謝周老來評。
翩翩燕無痕2009-10-26 21:47:32
老師太謙虛！此乃老師“心玉”，當(dāng)然是老師的“家玉”、“獨(dú)玉”。老師昨天剛發(fā)博文，燕子就看到了，但不敢留評，因?yàn)檠嘧迂毞Φ恼Z言無法形容老師作品的不同凡響和精妙絕倫。老師的書藝已經(jīng)不是爐火純青所能形容的了，它不僅體現(xiàn)了高超的“技”，更體現(xiàn)了能與古人對視和感應(yīng)的妙不可言的“意”，如果老師沒有對漢簡神龜賦的仔細(xì)揣摩和心領(lǐng)神會，沒有對秦漢時期書法藝術(shù)的深刻研究和融會貫通，沒有對書法、對神龜賦、對中華古文化的深厚情感和精神交流，是不可能寫出此等超越古人的杰作的。
博主回復(fù)：2009-10-28 09:40:25
對燕子美評，不勝感激。我要向燕子和朋友們說的，就我對本篇書作的個人技法，主要是在章法上的取舍。所謂“亂石鋪街”法，改變了竹簡的一條一條的格局，給人們視覺上帶來的與其顯然不同的大效果，所謂宏強(qiáng)洶涌的氣勢，這就是我想在書法方面努力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這也是在不斷地學(xué)習(xí)探索之中。謝謝燕子，謝謝大家！
曼陀羅2009-10-27 20:17:09
(轉(zhuǎn))
咄盜還來！吾自取材於頗深萊——應(yīng)作：“咄！盜還來！吾自取材，於頗深萊。”
：“□□泊涌，家姓自□今子相意甚泰不事。”——應(yīng)作：“□□泊涌，家姓自□。今子相意，甚泰不事。”
吾聞君子不行貪鄙，——應(yīng)作：吾聞君子，不行貪鄙。
甚哉！子之不仁。——應(yīng)作：甚哉，子之不仁！
詩云‘云云青蠅，止於桿幾’，自君子毋信讒言！”——應(yīng)作：《詩》云：‘云云青蠅，止於桿。幾自君子，毋信讒言。’
懼惶向論，不得極言，——應(yīng)作：懼惶向論，不得極言。”
2、關(guān)于釋讀
這個作品的出土，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解決了“賦”的用字問題。裘錫圭先生認(rèn)為：“鋪陳”是賦體的特點(diǎn)，所以，傳世文獻(xiàn)的“賦”應(yīng)作“敷”，“賦”、“傅”都是假借字（手頭沒有裘先生的文章，倘若有誤，謹(jǐn)向裘先生致歉再三）。
下面就某些字、詞的釋讀略陳陋見（鐵君已釋出者不再重復(fù)）。
衆(zhòng)鳥皆昌：昌，通“唱”。
執(zhí)蟲坊皇：執(zhí)，通“蟄”；坊皇，通“彷徨”。
欲勛南山：勛，通“循（巡）”。
去色（危？疑五筆打錯）就安：鄙人不用五筆的，本是“色”。有可能書手抄錯，也可能本就是“危”字（兩字古字形太接近）。錫永先生曾對《論語》“色斯舉矣”一語作過說解，認(rèn)為“色”乃“危”的訛誤。這個本子可為錫永先生說作一例證。
自詫官府：詫，通“托”。
高樹綸棍：綸棍，通“輪囷”。
洋洫不測：洫，同“溢”。
爲(wèi)（wei去聲）貍狌得：狌，原篆從犬從聖。
道作宮持：宮持，當(dāng)讀為“宮室”。泛指家居。
於頗深萊：頗，通“彼”。
天地剛紀(jì)：剛，通“綱”。
盜鳥嘳然怒曰：嘳，通“憒”，亂也。
亡烏沸然大怒，張目陽麋，噴翼申頸：沸，通“怫”；陽麋，通“揚(yáng)眉”；噴，通“奮”；申，通“伸”。
隨起擊耳：隨，通“墮”。
扶翼申頸：扶，通“撫”；申，通“伸”。
視頗不仁：頗，通“彼”。
涕泣侯下：侯，疑讀為“翭”。
《詩》云：‘云云青蠅，止於桿。幾自君子，毋信讒言！’：《詩》，即《詩·小雅·青蠅》；云云，傳世本作“營營”；蠅，原文作“繩”；桿，傳世本作“樊”；幾自，傳世本作“豈弟”；毋，傳世本作“無”。
長炊泰息：炊，通“吹”；泰息，“太息”。
憂懣唬呼：懣，原篆從心免聲；唬呼，讀為“號呼”。
鳳皇孤而高羊：羊，通“翔”。
交（蛟）龍執(zhí)而深臧（藏）：執(zhí)，通“蟄”。
勒靳爲(wèi)之余行：勒靳，通作“騏驥”；余，通“徐”。
以意傅之：傅，通“敷”。
周志平書畫2009-10-28 05:36:29
文以載道，書亦載文，安不載道乎。絕非字匠之所為也！贊！
博主回復(fù)：2009-10-28 09:44:13
對周老美評，不勝感激。我要向周老和朋友們說的，就我對本篇書作的個人技法，主要是在章法上的取舍。所謂“亂石鋪街”法，改變了竹簡的一條一條的格局，給人們視覺上帶來的與其顯然不同的大效果，所謂宏強(qiáng)洶涌的氣勢，這就是我想在書法方面努力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這也是在不斷地學(xué)習(xí)探索之中。謝謝周老！
詩經(jīng)美學(xué)2009-10-28 07:43:59
《神烏賦》一文與漢簡書意情性相通，盡性格物。書中字字如雌雄惻隱，深婉動人。參差羽翼，歷歷如情。嬌娜騰轉(zhuǎn)，風(fēng)骨自閑。一字如烏，千字姿展。樸意對答，其心塞淵。死生之哀，究可存焉。寸骨不長，可含三章。字訴哀腸，深微不揚(yáng)。漠野蒼蒼，魂付他鄉(xiāng)。總看先生所書《神烏賦》三通（共三次），及至第三遍，深哀之致，浸入骨髓。此所謂仁心可見。存天地大昭之德。先生之作足可謂千秋大寶，存于后人發(fā)動精神生命之源。
博主回復(fù)：2009-10-28 09:46:28
對高先生美評，不勝感激。我要向高先生和朋友們說的，就我對本篇書作的個人技法，主要是在章法上的取舍。所謂“亂石鋪街”法，改變了竹簡的一條一條的格局，給人們視覺上帶來的與其顯然不同的大效果，所謂宏強(qiáng)洶涌的氣勢，這就是我想在書法方面努力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這也是在不斷地學(xué)習(xí)探索之中。謝謝高先生！
孤鴻2009-10-28 14:22:42
博主回復(fù)：2009-10-28 20:18:27
謝謝老朋友來訪美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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