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故事——《雪雁》與《帶閣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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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故事——《雪雁》與《帶閣樓的房子》
1983年,《連環(huán)畫報》約我畫一套連環(huán)畫。收到腳本后,我在《收獲》雜志上找到了美國作家保羅·加利科的原作譯文。我從未見過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不過,后來《雪雁》在日本福岡美術館我的個展上展出時,辦事嚴謹?shù)娜毡救艘舱襾砹巳瘴陌娴脑鳎梢娫撔≌f還是有些名氣的。
看完小說后,我覺得基本上是一部傳統(tǒng)的英雄美人的浪漫故事,但也有些特別之處。其一是背景放在“二次”大戰(zhàn)之初荒涼的北方海岸上,角色只有二人一鳥,這就增加了戲劇性。其二是刻意安排的悲劇結局。畫家是個殘疾人,注定和少女沒有美好前程,因此作者讓他到敦刻爾克去營救英軍,一去不返。類似模式后來被我國很多電視劇用濫了,比如女主角一定得白血病,男主角必須成植物人,等等,所以不值一提。但在當時,悲劇正大行其道,也沒人來加以惡搞,所以那是一個正劇時代。
其實,讓我決定接下這活的,還真不是那正劇時代的悲劇英雄故事。這就要說說連環(huán)畫這回事了。連環(huán)畫本名小人書,小時候到小人書攤上,幾分錢一本租來看,相當于現(xiàn)在租碟子?!哆B環(huán)畫報》上刊登的就不是小人書了,基本上是針對成人的。畫法也不限于工筆白描,有些油畫家也開始涉足這一領域,出現(xiàn)了如俞曉夫《一個兒子》、尤勁東《人到中年》等名作。當時我很有些文學情結——那時大家都有——但因怕苦怕累,從未嘗試寫作。唯一解決辦法是畫?!堆┭恪匪坪跆峁┝艘粋€可行的框架,因為該小說很有畫面感。此外,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野心,即進一步提高連環(huán)畫的檔次。這就不能不提到瑪格麗特·杜拉斯。我看了她的電影劇本《印度之歌》,為之傾倒。從文字上看,情節(jié)和對話分列兩邊平行排列,而同時推進的情節(jié)和對話不一定對得上號,往往是錯位的,有點像作曲法中的對位法。電影照此拍出來如何,我沒看過,但我自信能把這種“聲畫對立”的技巧用得很好。具體方法是,每一幅畫面都具備獨幅畫的價值,可以獨立存在,而情節(jié)的描述完全交給文字。其29至31圖可為例子。關于這幾幅畫,還有件事值得一提。開頭,我根據(jù)腳本畫了戰(zhàn)爭場面,但總覺不妥。我的朋友、手風琴演奏家和教師陳軍來訪,看了后也認為和整個作品的風格不搭調(diào)。這促使我畫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在此向他致謝。
這樣畫出來的東西還叫不叫“連環(huán)畫”,我很懷疑;不過,當時《雪雁》無疑獲得了成功,我所使用的“背影+地平線”的圖式,據(jù)說為一些第三代電影導演所借鑒。現(xiàn)在重讀,還能記起當時為之花費的心血,而花費的時間應該成就任何一部杰作——我不說具體的數(shù)字了,否則會招致非議:你就這樣浪費生命?
1986年,我畫了第二部連環(huán)畫《帶閣樓的房子》。這次是我自己向《中國連環(huán)畫》雜志投稿的??峙氯魏尉庉嫸疾粫鈭D把契訶夫這部小說改編成連環(huán)畫。雖然(純屬巧合),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又是畫家與少女,但與《雪雁》相反,沒有戲劇性的背景、沖突,也沒有催人淚下的悲劇性。干脆說,它根本就沒頭沒尾。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散文,甚至是詩。
如果說《雪雁》除了滿足我的個人野心外還有些公共價值的話,那么《帶閣樓的房子》純粹是干私活了。這就應該從契訶夫說起——可是,打住——這位一百多年前的俄國作家在當時就算不得主流,現(xiàn)在就不應該用他來浪費讀者的時間。對此我有些把握。以《帶閣樓的房子》為由來采訪我的年輕人中,沒有一位知道契訶夫的,更談不上讀過這篇小說了。
這樣說吧:從前,有一位作家,他寫了一篇關于大自然、風景畫、生活與虛無的小說,一百多年后有個青年迷上了這篇小說。這個青年就是我。那么,在這個青年漸漸老去的時候,他有兩個選擇:一、忘掉這些陳年往事;二、用某種方式記錄下來。我選擇了后者。
簡而言之,因為決定了卻個人青春期的夙愿,我根據(jù)原作改編了腳本(說是節(jié)選更恰當些),用油畫和光面舊照相紙作材質(zhì)(《雪雁》用的是丙烯),選擇列維坦的風景畫和謝洛夫的肖像畫作為母本。1986年是中國新潮美術成為運動的時代,上述選擇看起來純屬倒退。當時就有同行提出異議。只不過,我這人平時對自己不錯,經(jīng)?;ù蟀褧r間自娛自樂,而不去考慮為中國美術現(xiàn)代化作貢獻,況且這次純粹是為自己畫,供晚年把玩——所以也就沒什么可慚愧的。
我這人,尤其在年輕時,干什么事都會有段癡迷期。癡迷可能使人誤入歧途。另一方面,它也可能產(chǎn)生好作品?!稁чw樓的房子》就是癡迷的產(chǎn)物。我對它很滿意,而且可以預測,到畫不動畫拿出來把玩時,我還是會很滿意。必須指出,因為這種滿意完全屬于個人,我顯得有些自私,缺乏使命感。必須承認,我對任何運動有天生的恐懼,天生就缺乏進取心和對生活的積極性:這足以說明為什么我那么喜歡《帶閣樓的房子》,同時我也就原諒自己了。
從這兩個作品問世,轉眼就過去十來年了。我們的國家在經(jīng)濟上的飛速發(fā)展舉世矚目。其實,還有個領域發(fā)展得更快,只不過沒那么舉世矚目——這就是美術。當然,這是好事,因為總好過停滯不前。
除此之外,我個人認為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很多想法來不及細想,很多觀點來不及表述,那一頁就翻過去了。1984年《雪雁》發(fā)表時,當時在云南的張曉剛來了封長信,談了很多感受。可惜這封信沒能保存下來,也許這樣更好。在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重溫過去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至少我缺乏這種勇氣。
因為有這段往事,我把新出版的《雪雁》單行本送給張曉剛,算是對往事的一種紀念。他發(fā)來短信說:“時間過得太快了,好多感覺剛剛開始還來不及深入就被生活推著走了。這也許是中國美術的一大遺憾吧。”
我回信說,總算有那么些作品留下來,作為無言的證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小說《帶閣樓的房子》中,男主角——畫家——有這么一段心理獨白:“……我滿腔的溫情,心里平靜,滿意自己。我滿意的是我還能夠入迷,能夠愛人……”
時光流逝,情隨境遷。安東·契訶夫的時代自不待言,就連閱讀他的時代也顯得那么遙遠。唯一剩下的記憶,和小說中的畫家一樣:入迷過,愛過……我對此也算滿意。
“米修司,你在哪兒?。俊?div style="height:15px;">
這是《帶閣樓的房子》的結尾。對這個問句的神往,伴隨我度過了那個艱苦但年輕的歲月。米修司,就是我們曾經(jīng)年輕過的證據(jù)。
曾經(jīng)年輕過,這事兒真他媽的奇妙。
(2007年10月28日于成都)
雪 雁
[1]原著:[美]保羅·加利科
編繪:何多苓 1983
1.英格蘭北部沿海,有一大片沼澤。這里廣袤、荒涼,只有一座廢棄的燈塔,顯示出曾經(jīng)有過人的蹤跡。
2.1930年春末,一個年輕人來到這里。畸形的身體使他遠離了社會。沼澤地迎接了他。
3.菲利普·雷亞法爾是專畫鳥類和大自然的畫家。他住在燈塔里。他還有一艘16英尺長的小帆船。
4.他是所有鳥兒的好朋友。從此,沼澤地上的野鳥們找到了避難所。
5.他偶爾在附近的鎮(zhèn)上露面,拿幾幅畫換日用品。這些畫贏得了人們的喜愛。他們背地里叫他“那個住在燈塔里畫畫的怪家伙”。
6.三年來,從未有人來看望他。然而有一天,一個女孩抱著一只白色大鳥,怯生生地向燈塔走來。
7.“什么事,孩子?”那個“怪人”的聲音卻低沉而慈祥。“它受傷了,先生。它還活著嗎?”女孩膽怯地問。“活著,活著。進來吧,孩子,進來吧。”
8.好奇心使女孩忘記了恐懼。她看著畫家給這只被獵人打傷的加拿大雪雁做手術。
9.雪雁睜開了眼睛,女孩高興地笑了?!斑@樣歡迎一位客人真是太殘酷了!”畫家說:“不過它就會好起來的?!?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