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讀完了陳彥的小說《裝臺》，半夜讀完一時緩不過神來，為著男主刁順子的命運唏噓不已，失眠了好久。我是讀完《主角》之后被他的文字迷住，忍不住順藤摸瓜繼續(xù)看他用濃濃的西安方言腔描摹著筆下的舞臺、秦腔、角兒。
01
小說從裝臺人刁順子的命運下筆，寫了一群裝臺人的喜怒哀樂。在此之前，我從未關注過“裝臺”這個職業(yè)，我們看演出時都沉浸在角兒們營造的悲歡離合里，我們?yōu)榫酃鉄粝碌娜寺錅I或者大笑，誰能關注到聚光燈之外的人和事呢？
所謂裝臺，就是在秦腔演出之前對把舞臺上的各種設備都搭建好，對音響、燈光等設備進行測試與準備。裝臺人不參與演出，他們沒有任何存在感，但是一臺好戲，恰恰又離不開默默無聞的裝臺人。裝臺人裝著自己的臺，成就著角兒們的戲。
刁順子帶領的一群裝臺人，他們不是秦腔劇團的正式員工，而是一群接著裝臺業(yè)務的民工、市民等“烏合之眾”的組合。他們就是城市里沒有存在感但是卻非常重要的角色。就像今天我們的城市要正常運轉，著實離不開環(huán)衛(wèi)工、建筑工人等我們平時不會關注到的群體。
看了《裝臺》，我才意識到裝臺人的苦與累，那種苦絕不亞于打鐵乘船磨豆腐這人生三大苦。主角的辛苦有人知，而裝臺人的勞累無人曉，陳彥在劇團待過很多年，幸好有他以熟悉的筆觸為小人物立傳，讓我們重新正視每一個卑微的生命也需要被看見，被愛，被溫暖。
正如陳彥在后記里說，“我是覺得，一切強勢的東西，還需要你去錦上添花？即使添，對人家的意義又有多大呢？因此，我的寫作，就盡量去為那些無助的人，舔一舔傷口，找一點溫暖與亮色，尤其是尋找一點奢侈的愛。與其說為他人，不如說為自己，其實生命都需要訴說，都需要舔傷，都需要愛。”
02
男主刁順子是個卑微無助到乃至懦弱窩囊的人，他的口頭禪就是“咱就是個下苦的”，他習慣了點頭哈腰，隨時準備著跟劇團團長瞿團、導演靳導表忠心。明明他的裝臺技術在西京數一數二，但是他的腰桿好像永遠挺不直，他骨子里的“討好型人格”，讓他習慣了謹小慎微地活著來躲避生活的一切災難。
刁順子雖然帶領著幾十個裝臺人，但是他從沒有活出領導或者老板的感覺，相反，他比誰都怕事，比誰都能吃苦，比誰都能彎下腰。裝臺經常需要熬夜通宵，背負幾百斤的燈具、道具爬高爬低，隊員之間也時?？目呐雠?。在帶隊裝臺的過程中，刁順子還摸索出了一套管理原則。
“他帶隊伍的訣竅，幾十年了，就是那老三樣：一是帶頭干，啥活苦，啥活重，他就干啥，不多說話，不多指揮，別人干不好的，他再撿起來干一遍就是了，幾次過去，也就沒有人再敢把事不當事了。二是體貼人，把弟兄們當人看。誰有個大事小情的，他會跑前忙后，誰有個頭痛腦熱的，他也會有所表示……反正讓你感到，瓜子不飽暖人心得很。三是不貪心。當頭的，多拿一點也在情理之中，但多拿得有個分寸、下數，不是亂拿，不是一爪子挖下去，把別人的脊背能挖出幾道渠來，這個連親兄弟也是會受不了的。”
刁順子總結的“帶隊三寶”，我覺得每個管理者都得好好學一學。帶頭干，不貪心，體恤下屬，說來容易做來難。刁順子沒有多少文化，卻憑著性子里的善良隱忍和擔當，一點點帶起了一個有戰(zhàn)斗力的隊伍。正因如此，雖然刁順子性格軟弱，但是隊員們都服氣他。即使大家平時磕磕碰碰，但是關鍵時刻絕沒有人掉鏈子。西京城的裝臺人很多，好多人之所以組織不起來這個攤子，就是因為領頭者自私冷漠，干一兩回，大家就散伙了。
很多人之所以無法管理人，就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地關心與尊重下屬，看見下屬的難和累，錢給不到位還讓人寒了心。
03
刁順子患有痔瘡，每次裝臺任務重連軸轉時，痔瘡發(fā)作到脫肛化膿不得不用起衛(wèi)生巾包著的程度，他仍然咬牙忍痛沖在最前面，他辛苦拼搏賺的錢，他一點兒也舍不得花，因為他身后有個沉重的膽子。
刁順子娶過三個老婆，第一任老婆生下女兒刁菊花不久后就患病死了，刁菊花是個相貌丑陋內心扭曲又冷漠惡毒的人。刁順子當爹又當媽拉扯著刁菊花長大。
機緣巧合下，刁順子認識了第二個老婆，第二個老婆給他帶來了繼女韓梅，刁順子一視同仁地愛著沒有血緣關系的韓梅；誰知命運總愛欺負老實人，好日子過了沒幾年，刁順子的第二任老婆患了重病，刁順子傾其所有給她治病還是沒有搶救過來。
第三任老婆蔡素芬是刁順子蹬著三輪車“撞”回家的。裝臺的日子那么苦，刁順子希望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啊。
誰知刁菊花無比抗拒著蔡素芬的到來，無論蔡素芬怎么小心翼翼、卑微討好刁菊花，惡毒的刁菊花還是不管不顧地采取一系列殘酷冷漠的辦法想要趕走蔡素芬。小說開頭就寫了刁順子家里的一地雞毛。
妻子的早逝讓刁順子覺得內心對菊花有所虧欠，便無條件地忍讓縱容，殊不知，他的懦弱退讓，并沒有換來生活的平靜安寧，反而是一步退步步退，相貌丑陋性格乖張的刁菊花更加變本加厲。大齡而無人問津的菊花，最看不得別人的幸福，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刁菊花的一系列惡行，比起張愛玲《金鎖記》里讓人豎汗毛的曹七巧有過之而無不及。
刁菊花甚至把自己嫁不出去歸結為父親刁菊花是個“爛裝臺”的，父親的職業(yè)讓他臉上無光，惡毒又陰暗的菊花，將一切不如意發(fā)泄在身邊人身上。貌美的韓梅考上大學后，菊花的內心更加失衡。在刁菊花和韓梅扭打成一團時，刁順子的下跪和眼淚也沒能感化菊花，父親的窩囊只讓她更加肆無忌憚，最終將蔡素芬和韓梅都掃地出門。
刁順子心灰意冷，跑去小學老師家傾訴時，老師告訴他，“挺直腰桿來，你靠你的脊梁，該你養(yǎng)的，不該你養(yǎng)的，你都養(yǎng)了，你活得比誰都硬朗周正”。每次從老師家出來腰桿都比過去直些，可是一遇到不如意他還是習慣性彎下了腰。
刁順子對命運反反復復的折騰逆來順受，可他仍舊有著對美好生活有著向往和期待，“好著呢”，成為他另一句自我安慰的口頭禪。命運把他摁在地上摩擦，他依然站起身來拍拍塵土，繼續(xù)向著希望奔赴。
順子一輩子為了別人而活，養(yǎng)大好吃懶做的菊花，辛苦打拼供著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女韓梅上了大學，傾盡所有為兩任老婆治病，還給賭博成性的哥哥送了終……如此一想，我覺得順子的懦弱窩囊里其實透著常人不具備的堅強與剛毅。
卑微窩囊卻有擔當的刁順子，堅守自己善良的本性，生活在底層與貧困之中，幸好他骨子里有與生俱來的堅韌與淳樸打底，否則普通人遭遇如順子一般的悲慘境遇內心早就全面崩塌了吧。
不幸的生活雖然可憐可嘆，但是不懈的努力卻又可愛可敬。順子以自己的拼搏廝殺在裝臺市場上贏得立錐之地，西京劇組在北京參演《人面桃花》時，順子忍著脫肛的疼痛完成追光、打光、布景等高難度動作，在導演夸他是舞臺藝術家時，他的內心洋溢著滿滿的自豪感，那一刻他忘記了身體的疼痛。
主角謝幕時連綿不絕的掌聲，同樣為裝臺人而鳴。裝臺人永遠沒有主角的光環(huán)，但是正因為他們對舞臺的執(zhí)著和堅守，才成就了主角們的精彩紛呈，每一個努力拼搏的人，都同樣值得尊敬。卑微的人生，也有著溫暖的底色。
底層的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他們只能和痛苦硬扛到底。
像順子這樣的人生值得嗎？一輩子隱忍付出、懦弱妥協(xié)，一輩子擔驚受怕、退讓討好，卻擔負了常人擔負不起的責任和擔子，或許人生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只要心底有堅守、有愛、有擔當，人生的舞臺上，終會有人為你打光、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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