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杜甫詩歌疊字比較
李白和杜甫都以自己的才能，分別把我國古代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藝術(shù)推向高峰。他們因?qū)υ姼杷囆g(shù)的追求不同而形成不同的風(fēng)格；在詩歌領(lǐng)域中精于不同的體裁，擅長不同的表達(dá)方式，而具有不同的語言現(xiàn)象。這就是說，從某個局部范圍來說，李白和杜甫完全可能有長短、生熟之分。本文擬就李杜詩歌在疊字運用方面作多角度的比較，并非是以此評定他們在詩歌史上地位的高低，而僅僅是為了探索李杜在某一方面的差異，以求為李杜的研究作微薄貢獻(xiàn)，能有點滴裨益而已。
一
李白一生寫了大量的詩歌。遺憾的是在他死后不久，他的詩歌已“十喪其九”（李陽冰《草堂集序》），然流傳下來的大約還有近千首。李詩（以王琦《李太白全集》為依據(jù)）共用疊字331次，除去重復(fù)者共有疊字144種。杜甫詩歌現(xiàn)存一千四百余首（以楊倫《杜詩鏡銓》為依據(jù)）。其中共用疊字627次；除去重復(fù)者有疊字222種。
李白詩歌中，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疊字是“茫?！保?計共用17次；其次是“悠悠”用15次；“蒼蒼”用14次；“紛紛”用11次；“去去”用9次；“寂寂”用 8次。此六種疊字，僅占李白詩歌所用疊字的4％強(qiáng)些；可是，它們共計使用74次，占李白全部疊字句的22.4％。杜甫詩歌中使用最頻繁的疊字是“蕭蕭”，多達(dá)30 例；其次“悠悠”21例；“處處”17例；“紛紛”和“冥冥”均16例；“漠漠”14 例；“茫?！?3例；“往往”11例；“青 青”“郁郁”和“絹絹”各有10例。杜詩最常用的此九種疊字（未計“郁郁”、“娟娟”）占杜甫詩歌所用疊字種類的4％強(qiáng)，共計使用148次，占杜詩所有疊字句的23．6％。李詩中，只用過一次的疊字有89種，占總數(shù)的61．8%；使用兩次的疊字有20種，占全部疊字種類的14％。兩類合計占總數(shù)的75％還多。杜詩中孤例疊字有114種，占所用疊字種類的50％強(qiáng)；使用兩次的疊字有42種，占疊字的18．9％。兩類合計占總數(shù)的70％。
李白首創(chuàng)10來種疊字。其中“三三”和“字字”為后人所常用。杜甫新創(chuàng)的疊字有30種之多。其中有10 種被后人經(jīng)常采用，如；垂垂、淡淡、匆匆、個個、滾滾、急急、兀兀、淅淅、細(xì)細(xì)、早早。
從以上統(tǒng)計、比較可見：從現(xiàn)存的情況言，杜甫用疊字的次數(shù)、種數(shù)、創(chuàng)新疊字?jǐn)?shù)，都比李白大些。然而，只用一、二次的疊字，李詩相對多些。
二
李杜兩家都擅長在五言詩歌的首、尾使用疊字。七言詩歌，他們都善于在上腰用疊字。相對地看，李白在五言句首用疊字?jǐn)?shù)，占其總數(shù)的47.1％。這比杜甫的44.3％ 稍高。李白在七言下腰用疊字僅有一次：“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保ā妒窘鹆曜印罚┏s言外，杜甫也最少在七言下腰用疊字，但是畢竟用了17次之多，而且不乏膾炙人口的名句佳對，如：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
風(fēng)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狂夫》）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千江滾滾來。（《登高》）
可見，杜甫在七言下腰用疊字比李白妙。但是在雜言中，李白用疊字又比杜甫強(qiáng)。除五言、七言兩種句式外，杜甫只在《兵車行》的兩個三言句中用疊字：“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崩畎自陔s言中用疊字要自如得多，不論是三言、四言，還是六言、八言，甚至九言、十言，李白都能用疊字：
意清凈，貌稜稜，亦不減，亦不增。（《僧伽歌》）
雄劍掛壁，時時龍鳴。（《獨漉鳴》）
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懸懸離別。（《清平樂》）
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夢游天姥吟留別》）
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上云樂》）
云陽一去，以遠(yuǎn)隔巫山綠水之沉沉。（《代寄情楚辭體》）
通過以上的分析、比較，我們知道李杜在疊字的運用上都比較靈活，不論哪種詩體（古詩、律詩）、不論哪種句式（五言、七言）、不論哪個位置（句首、句尾、上腰、下腰），他們都能自由用疊字。他們倆人的差別僅在于：李白在雜言用疊字比杜甫巧，杜甫則在七言下腰用疊字比李白好。
三
漢字重迭使用，就象繪畫中的重彩濃墨，使被描繪的對象更加鮮明、突出。正因為疊字具有較強(qiáng)的表現(xiàn)力，所以它本身也是一種修辭手法。陳望道先生稱之為“復(fù)疊”。然而，高明的詩人并非孤立地使用某一修辭手段，一句詩往往兼用兩三種修辭格。疊字的使用也有兼格現(xiàn)象。用一個疊字還嫌情不足，意未盡，便在一句中連用數(shù)個疊字。這種疊字連用，也有積極的修辭效果。最典型的恐怕要算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聲聲慢》），一連下七種疊字，極盡渲染之能事。
除疊字對仗外，在杜甫詩歌中疊字的兼格僅有一例：“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保ā度J子》）在這方面，李白比杜甫顯得更為積極、精到。李詩中，疊字連用有兩種形式，即隔和不隔。隔，就是間隔連用疊字。如：
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早春寄王漢陽》）
望不見兮心氣氳，蘿冥冥兮霰紛紛。（《鳴皋歌送岑徵君》）
不隔，就是直接連用疊字。如：
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采蓮曲》）
圣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陽春頌》）
九土星分，嗷嗷悽悽。（《萬憤詞投魏郎中》）
在有定數(shù)的詩句中用疊字，從每一文字的表義能力看，似乎少了一個機(jī)會?？墒抢畎自姼柚羞€有五言句反復(fù)使用同一種疊字的現(xiàn)象。這豈不使表達(dá)發(fā)生嚴(yán)重困難？不然！從表達(dá)效果看，正是一字的四迭，才恰到好處地傳達(dá)出作者的情感。這比一般五個字表現(xiàn)得更確切，更感人，可謂以少勝多，如：“去去復(fù)去去，辭君還憶君?！保ā稊M古》）“去去”重復(fù)，淋漓盡致地道出感情的纏綿、委婉?！凹偶胚€寂寂，出門迷所適?！?（《于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寂”字四迭，凄涼之感力透紙背。有人把這種現(xiàn)象歸入回文格。果若此，豈不是一身兼三“職”？李白詩歌疊字兼格還有：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草書歌行》）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贈內(nèi)》）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勞勞亭》）
上面，前兩例是疊字兼頂真格。后一例，以洗煉的筆墨、高度的概括破題而入，直接展現(xiàn)詩意。勞勞，即是點題，也是渲染送客之人的情感，一個疊字雙關(guān)。
在疊字的連用、反復(fù)、頂真、雙關(guān)等方面，杜甫不如李白那樣得心應(yīng)手，但是在對偶中用疊字，杜甫則是輕車熟路，李白卻難以企及。不論五言、七言的哪個部位，杜甫都能用疊字作對，而且工整、穩(wěn)貼。信手拈幾例品賞：
翳翳月沉霧，輝輝星近樓。（《不寐》）
檐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遣意》）
竿濕煙漠漠，江永風(fēng)蕭蕭。（《桔柏渡》）
娟娟戲蝶去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小寒食舟中作》）
宮草霏霏承委珮，爐煙細(xì)細(xì)駐炮絲。（《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碧窗宿衰濛濛濕，朱栱浮云細(xì)細(xì)輕。（《江陵節(jié)度新樓成》）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
杜甫詩歌，雜句中僅有的兩個疊字也是對仗的：“車轔轔，馬蕭蕭”（《兵車行》）。
四
疊字的運用，對詩歌的音樂旋律、情調(diào)風(fēng)格有一定的影響。因此婉轉(zhuǎn)回旋、低吟淺唱的詩人，最喜歡用疊字。一般豪放詩人，表達(dá)情意纏綿、意味深婉的作品，往往也要用疊字。
杜甫的詩歌表現(xiàn)憂國憂民的思想，風(fēng)格沉郁。在詩歌語言上，不僅常用疊字，而且大量采用表示憂悶、哀愁的疊字，如：戚戚、悽悽、慘慘、哀哀、忡忡、郁郁、草草、惻惻、怛怛等等。他善于將中性詞嵌入具體語境中．以渲染悲壯的場面，還用一些明麗的疊字描寫景物，以反襯沉悶的氣氛和憂愁的感情。當(dāng)然，杜甫詩歌中常見的表示憂悶、愁思的疊字，在李白詩歌中也能找到。
行將泣團(tuán)扇，戚戚愁人腸。（《懼讒》）。
哀哀歌苦寒，郁郁獨惆悵。（《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
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怨歌行》）
絡(luò)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長相思》）
這幾句中的疊字，都具有強(qiáng)烈的憂愁色彩。不過，這類疊字李白多是一用而已。
李白胸襟開闊，氣概豪邁，志向宏偉，性格傲岸，毅力堅強(qiáng)。他的這種個性特征，在詩歌中首先表現(xiàn)為積極浪漫主義藝術(shù)手法。但他不象一般豪放詩人那樣冷落疊字。請看：
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古風(fēng)》）
整聯(lián)采用寫實的手法，選擇長安都城宮室建筑這一極富表現(xiàn)力的側(cè)面，表現(xiàn)盛唐時期封建帝國輝煌顯赫的面貌。兩個疊字用得有氣魄?！半[隱”繪出宮寶層疊深邃，與“庭院深深深幾許”（歐陽修《蝶戀花》）中的“深”字三迭，有異曲同工之妙。“峨峨”寫出樓觀的巍然挺拔。兩個疊字夸飾其富麗堂皇之貌、壯偉雄渾之勢，使大唐帝國的磅礴氣象生動、形象地躍然紙上。
然而李白選用的疊字，往往也不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特點，如：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前一句寫詩人對終南山的眷眷之情，后一句是描寫暮色中的山林美景。兩句仿佛未曾雕琢，樸實自然?！吧n蒼”，既形容樹木茂盛，又起加倍渲染的作用，突出地顯示了層林盡染的色彩，而又帶有清俊之味，猶如芙蓉出水麗而不艷，清而有韻。
客有鶴上仙，飛飛凌太清。（《古風(fēng)》）
“飛飛”顯然得益于曹植“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野田黃雀行》），然而脫卻了曹句的凄婉，穎異出新，顯得飄逸灑脫，神情飛揚，而又未失清高之氣。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徽。（《官中行樂詞》）
此聯(lián)用典但不泥古。“小小”和“盈盈”，點染了人物的豐姿儀態(tài)，又自然透出作者對宮女憐愛之情。
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 （《望鸚鵡洲悲禰衡》）
這兩句極贊禰衡的名作《鸚鵡賦》。兩疊字并非華麗之辭。但前后呼應(yīng)，一氣呵成，似清流直下，頓挫而不梗塞，自然而不粗濁。
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秋浦歌》）
這是李白詩歌中唯一的四句連用疊字句例。“千千、萬萬”是數(shù)詞；“山山、澗澗”是名詞迭用，也是表數(shù)的概念。四個疊字都不是藻絢的詞語。它們分別起領(lǐng)四句，相聯(lián)成串，流轉(zhuǎn)明快，大大加強(qiáng)了詩句的音樂美。
應(yīng)該承認(rèn)：從總體上看，李白用疊字不如杜甫工整，但是李白也有許多疊字是用得相當(dāng)好的，除上面所舉之例外，還有不少。如：
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
這兩句寫作者送別友人，佇立凝望，戀戀不舍。前句寫出矚望時間之 久；后句寫出所望空間之遠(yuǎn)?！巴北臼侵行栽~，重迭后，成功地表現(xiàn)了詩人依戀友人的情之深、意之厚，也寄寓著作者與友朋別后的悵惆。非“望”字復(fù)迭，實難出此意境。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bǔ)。（《遠(yuǎn)別離》）
前兩句描繪了瀟湘景物，末句則使人感到這并不單純 寫景。太陽被晦暗的陰云遮蔽，慘淡無光；野獸、鬼怪在呼風(fēng)喚雨。正如皇帝昏聵、奸佞橫行、政局動亂之狀?！皯K慘”和“冥冥”既點染景物，又含蘊作者對時局的憂慮。 其既是景語，又是情語。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送友人》）
“揮手”是正面記敘送別友人時的動作，而此時此刻的心理活動，作者則含而不露，只輕輕寫了“蕭蕭班馬鳴”一句作結(jié)。不寫人之離情別緒，而寫馬之“蕭蕭”長鳴。馬猶如此，人何以堪！其難分難舍的別離之苦，盡在不言之中了?！笆捠挕蹦M班馬長鳴，其聲逼真，離情之慘亦從中透出。此一疊字，聲情并茂，極為感人。
從以上四個方面的比較，不難看出，在疊字的運用上，李白和杜甫各有所長，各有所好。但從總體看，李白疊字靈活；而以工整論，杜甫略勝一籌。所以明代文學(xué)家楊慎評道：“詩中疊字最難下，惟少陵用之獨工”（轉(zhuǎn)引自郭曾炘《讀杜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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