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詞的字法與句法
想到這個題目,是因為感覺到許多初學填詞的朋友往往忽略這一問題。大家注意得比較多的是諸如意境、章法及格律等等方面,論壇中也有過很多介紹和討論。但于字法、句法卻鮮見涉及。
與其他文學樣式一樣,字和詞是我們填詞時所采用的基本材料。所謂組字成句,集句成詞??梢哉f,詞以句為主,句以字為本。我們學習填詞,如果對于詞的字法、句法不作了解、不作研究,無異于搭建空中樓閣,必事倍而工半。因此,了解一些基礎的東西,下一些基本的功夫,還是很有必要的。
一、字法
1.辨雅俗(用雅字)。
填詞要辨雅俗,亦即要避俗就雅,盡量用“雅字”。于此,前人早有論述。如張祖望《掞天詞/序》:
“詞雖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結(jié)構(gòu)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跡,方為妙手”。
講起來可能比較復雜。我個人理解,就是多用文言書面語。比如,女人的臉,叫“香腮”,頭發(fā),叫“云鬢”,月亮,叫“嬋娟”、“玉兔”,涼席,叫“玉簟”,紅旗,叫“赤旌”,睜著眼睛發(fā)呆,叫“凝眸”……等等。
上面引文中,“沒要緊語”即所謂“閑筆”。實際上閑筆不閑,往往宕開一筆,看似與表述的主線沒多大關(guān)聯(lián),恰恰豐富了作品的層次,烘托了主題,渲染了氣氛,使作品顯得搖曳多姿,別有韻致。舉一首民歌為例: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哥哥到村口,到村口。哥哥去當邊防軍,十里相送難分手,難分手。哦——天上云追月,地下風吹柳!月亮月亮你歇歇腳,我倆話兒沒說夠……
其中,“天上云追月,地下風吹柳”一句,就是“沒要緊語”,我們可以體味體味它的韻味。辛棄疾在一首詞里寫道:“……而今盡識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也說出了個中奧妙。
字法方面的功夫,就是多讀讀前人優(yōu)秀的詩詞作品,體味,積累,培養(yǎng)語感。填詞的時候,注意推敲用字。
當然,雅與俗,也不是絕對的。而且也有一個階段性。初學,當然模仿古人比較多,到一定程度,就要跳出古人的圈子,否則就容易流于陳腐。比如今天還用“獸香”、“更漏”、“館娃”等等。要做到“雅而不腐”。初學,還要避免用俗字,如三中、兩制、東風勁吹、紅旗招展、形勢大好等等。但也不是絕對不能用。達到一定高度、一定層次時,也可以學習“大師”們的手段,用字遣詞力求熔鑄古今,雅俗渾成,含蓄雋永。也可以變俗為雅,化腐朽為神奇。
2.忌生硬(用順字)。
相信不少朋友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那就是看到一首詞,怎么讀都別扭,但意思卻能大致理解至少能猜出來,而格律及平仄也沒有問題。這里,除了句法的問題外,用生硬字、用生造詞,恐怕是癥結(jié)所在。這是初學者易犯的毛病。以為“填詞”,就真的是找一個詞譜,按平仄把每一句的字“填”滿就行了。如“庭夜獨徘思”,大概想表達的意思是:“深夜獨自在庭院中徘徊思索”。但由于是生硬的拼湊,這樣“填”出來的詞,自然就無法讀了。
3.重含蓄(用代字)。
詞貴蘊藉,不可直說,故詞人多用代字,以增其婉轉(zhuǎn)含蓄之意。《樂府指迷》曰:“說桃不可直說,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須用章臺、灞陵等字。”這里,就涉及到用典的問題了。如:
陽關(guān)——與別離、友誼有關(guān)。
彈劍——與懷才不遇有關(guān)。
巫山——與情愛有關(guān)。
鳴鏑、烽火——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用典不可太生僻。
看幾個例子:
唐圭璋《卜算子/星子秀寺云?!?div style="height:15px;">
風挾白云飛,一抹橫山麓。天外峰巒點點青,曉鏡煙鬟簇。變滅總無聲,萬馬紛馳逐。拭凈蒼松與嫩篁,映得征衫綠。
啟功《漁家傲/就醫(yī)》
眩暈多年真可怕,千般苦況難描畫。動脈老年多硬化。瓶高掛,擴張血管功勞大。七日療程滴液罷,毫升加倍齊輸納。瞎子點燈白費蠟。剛說話,眼球震顫頭朝下。
沈祖棻《鷓鴣天/1947年》
驚見戈矛逼講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須文字方成獄,始信頭顱不值錢。愁偶語,泣殘編,難從故紙覓桃源。無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騰盼凱旋。
唐作秀雅雋永,啟功老先生爐火純青,俗而不庸,沈作情感深摯,技藝純熟。都堪稱范例。
二、句法
填詞,既要煉字,也要煉句。所以,句法也是很重要的。
說到詞的句法,又必然說到詩的句法。關(guān)于詩與詞的關(guān)系,學術(shù)界至今沒有統(tǒng)一的意見?;蛘J為詞脫胎于詩,因為詞不是有個別名叫“詩余”么?或認為詩與詞同源,均源于詩經(jīng)、楚辭及樂府歌辭等。對此我們姑且不論。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肯定了詩與詞的“血緣”關(guān)系。無非是父子母子關(guān)系與兄弟姊妹關(guān)系的爭議罷了。
總的說來,詞的句式與詩的句式,既有相通的地方,又有明顯的區(qū)別。
首先,詞句和詩句一樣,都是律句。就是說,都是有句法的,都是要遵守比較嚴格的格律要求的。有些朋友寫詩的時候中規(guī)中矩,而填起詞來卻全然不講句法。認為詞比詩“自由寬松”。這是一個誤區(qū)。詞在用韻上,是比詩要寬松一些;但在平仄要求上,其實比詩更嚴格。這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于此,王力先生有極其精辟的見解。五言、七言的詞句,基本上就是詩句。六言的詞句,可視為七言詩句的前六字,四言的詞句,可以視為七言詩句的前四字,三言的詞句,則可視為七言詩句的末三字。
其次,說到詞句與詩句的不同,顯而易見,詞的句式比詩的句式要復雜得多。從字數(shù)看,詩一般是五字句和七字句,還有比較少見的六字句、四字句。而且除歌行體、雜言詩外,在一首詩中,其字數(shù)是一致的,排列起來是方方正正、整整齊齊的。而詞卻恰恰相反。一般是長短參差,錯落排列的。所以詞又叫“長短句”。只有少數(shù)詞牌,如浣溪沙、鷓鴣天等,句式排列是整齊的。特別是字數(shù)方面,詞的句式可謂變化多端。從最少的一字句,到最多的十一字句,都有。即使是字數(shù)一樣的五字句、七字句,在詩里面和在詞里面,也是有區(qū)別的。如“萬水千山只等閑”這樣的句子,一般是詩的句子,在少數(shù)詞牌中(如“浣溪沙”)也可以出現(xiàn);但如果是“只等閑,萬水千山”,那就只能是詞句,絕不會出現(xiàn)在詩里。
分述如下:
1.句式結(jié)構(gòu)(1—11字句)。
一字句:很少見,必平。如《十六字令》。另如《釵頭鳳》上下片之結(jié)句,是三個疊韻字,如陸游的“錯!錯!錯!”正格必仄。但唐婉的和詞,卻用了三個平聲字,如“難!難!難!”是為變格。
二字句:一般是疊句,平仄句式。如:
河漢,河漢 (韋應物《調(diào)嘯詞》)
無寐,無寐(秦觀《如夢令》)
山下,山下(毛澤東《元旦》)
不作疊句單用,句式或平仄,或平平。如:
回顧(歐陽炯《南鄉(xiāng)子》)
腸斷(晁補之《調(diào)笑轉(zhuǎn)踏》)
茫茫(馮延巳《南鄉(xiāng)子》)
休休(蘇軾《南鄉(xiāng)子》)
三字句:同五七言律句的“三字尾”,一般四種句式。即
(1)平平仄。須晴日 (毛澤東《沁園春》)
(2)平仄仄。春去也 (劉禹錫《憶
江南》)
(3)仄仄平。汴水流 (白居易《長相思》)
(4)仄平平。月如鉤 (李煜(《烏夜啼》)
變格四種(少用):仄仄仄(王安石“念自昔”),平平平(史達祖“今無裳”),仄平仄(姜夔“自吳馬”),平仄平(毛文錫“春夜闌”)。建議慎用變格。
四字句,相當于五七言律句的前四字。(略講)
五字句,同五言律句,要求非常嚴格。(略講)
六字句,正格有二:
仄仄平平仄仄。著我扁舟一葉(張孝祥《念奴嬌》)
平平仄仄平平。歸來仿佛三更(蘇軾《臨江仙》)
變格一,注意,第五字必平。
仄仄仄平平仄。
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
二十四橋仍在 (姜夔《揚州慢》)
何況落紅無數(shù) (辛棄疾《摸魚兒》)
七字句:同七言律句,要求極嚴。(略講)只注意有“上三下四”句式。如:
想佳人妝樓颙望 (柳永《八聲甘州》)
人道是清光更多 (辛棄疾《太常引》)
八字句:實際是一種組合句即“上三下五”句式。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岳飛《滿江紅》)
怕黃花、也笑人岑寂 (劉克莊《賀新郎》)
九字句:也是組合句,即“上三下六”或“上五下四”句式。
上三下六,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
上五下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岳飛《滿江紅》)
十字句:即“上三下七“句式。
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辛棄疾《摸魚兒》)
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晁補之《摸魚兒》)
十一字句:即“上六下五”或“上四下七”句式。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蘇軾《水調(diào)歌頭》)
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 (賀鑄《水調(diào)歌頭》)
2.對句(律對、準律對、散對及隔對等)。
一般說來,詞律中并沒有嚴格要求用對仗。但在填詞實踐中,很多詞人在相鄰句子字數(shù)相等的情況下,多用對句,以增加作品的文采和美感。久而久之,許多詞牌中,有的地方用對仗,就成了一種慣例。如《西江月》上下闕的前兩句,《浣溪沙》下闕的前兩句,《滿江紅》上闕的五、六句,下闕的六、七兩句,等等。
甚至在字數(shù)不等的情況下,也能形成對仗,如“隔對”(下面將會講到)。
但詞的對仗,較之詩要自由寬松一些。而且位置也不像詩那么固定,如律詩要求在中間兩聯(lián)用對仗。詞的對仗有以下幾種情況。
(1)律對。相當于律詩中的工對。如:
玉爐香,紅蠟淚 (溫庭筠)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蘇軾)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晏幾道)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辛棄疾)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晏殊)
(2)準律對。詞性相對,但不要求平仄相錯。即可以平對平,仄對仄。如:
一川煙雨,滿城風絮 (賀鑄)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岳飛)
(3)散對。要求更寬松,同聲同字也可相對。如:
汴水流,泗水流 (白居易)
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李清照)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蘇軾)
(4)隔對。就是如果剔除隔字或隔句,就形成對仗。如:
燕辭歸,客(尚)淹留 (吳文英)
長天凈,絳河(清)淺 (柳永)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 (張炎)
漁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樹(望中)微 (李唏)
晴嵐低楚甸,(暖回雁翼,)陣勢起平沙 (周邦彥)
(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秦觀)
(5)屏風對(或“扇面對”)。兩兩相隔,兩兩相對,如同屏風。如:
(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劉克莊)
(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毛澤東)
3.省略句。填詞,遣詞造句都要力求通順。因為篇幅所限,格律所限,詞人在組織句子時,往往省略了一些成分。但邏輯上還是連貫通順的。跳躍而不阻隔,詞斷而意連。如:
(我)無言獨上西樓,(見)月如鉤 (李煜)
(我)試問卷簾人,(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李清照)
江山如畫,一時(出現(xiàn)了)多少豪杰 (蘇軾)
三十功名(如同)塵與土 (岳飛)
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之人)
這些句子中,都省略了一些句子成分(主語、謂語、賓語等),但并不影響意思的表達。
4.倒裝句。有兩種情況:
(1)句內(nèi)詞語倒裝。
如“揚青旗、流水橋旁”(秦觀),按通常語序應該是“流水橋旁青旗揚”。狀語后置。
又如“記得小萍初見”(晏幾道),一般語序是“記得初見小萍”。賓語前置?!靶∑肌保枧?。
(2)句子間的倒裝。
如“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馮延巳),應是“手挼紅杏蕊”在先,才能“引”鴛鴦隨著人走在“香徑里”。
再如“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岳飛),也應該是先“瀟瀟雨歇”,然后方能“憑欄”,以至于“怒發(fā)沖冠”。
倒裝句的運用,一方面是合乎詞律的需要,另一方面是為了突出、強調(diào)某種形象、景物、情緒或氣氛,取得某種特殊的修辭效果。
三、關(guān)于“領”與“托”
“領”、“托”之法,既是字法,也是句法。學習填詞者,不可不重視這一重要的方法。
所謂“領”、“托”之法,就是“領下托上”。
(1)領字法。就是我們常常說的“一字逗”。在一首詞作中,這種一字逗往往帶有領起下文的性質(zhì)。注意,這個字一般要求用仄聲字,而且是仄聲字里面的“入聲字”,如問、看、嘆、料、正、恰、念、見……等等。如毛澤東的《沁園春/雪》:
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這里的“望”字,就是一個領字,領四個四字短句,領出一幅“屏風對”。
(2)“托句法”。就是用一句“托”起上文,也可以說是收結(jié)上文,常常體現(xiàn)了“分”與“總”的關(guān)系。如: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柳永)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溫庭筠)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蘇軾)
值得注意的是,“領”與“托”,常常是配合起來用的,使得詞作有張有弛,有放有收,產(chǎn)生音樂般的節(jié)奏感與旋律感。仍以我們熟悉的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為例: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竟自由。
帶方框的是“領字”,帶下劃線的是“托句”。有了“領”與“托”的概念,再來吟誦,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節(jié)奏美、旋律美、音樂美,就會感到別有韻味。在我們填詞的時候,有了“領”與“托”的概念,在謀篇布局方面,就會心中有底一些。
關(guān)于“領”,有的學者還論及二字領、三字領、四字領……等等,筆者以為太過繁蕪。我們掌握好一字領即一字逗的用法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