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彈琴記（附譚節(jié)婦對詠三十首） 明 佚名 撰
四明烏斯道，博洽君子也。洪武初，除吉安永新知縣。到任三日，祗謁先圣，顧見殿楹礎邊，有一女形悲泣之狀。怪而問之，儒生賀仲善進曰：“此宋譚節(jié)婦趙氏影也?！痹陆?，此地既歸附，文丞相起兵勤王復之。未幾，鎦槃引元兵陷城，城中死者大半。譚氏一家亦倉卒避難學宮，節(jié)婦匿大成殿，亂兵追及，見其年少色美，欲犯之，婦大罵曰：“吾貴宗女，名家婦。豈汝犬彘耦哉！且吾舅死于汝，吾姑又死于汝，恨不磔汝肉喂鳥鳶，吾有死而已，豈耦汝犬彘哉！”兵怒，并其懷抱中二歲兒殺之，血沁入磚之上。自宋元至今，久已淹沒。迨烏公謁圣之夕，援琴而鼓者久之。公忽訝指下之音不律，遂鏗爾寂坐，謂：“宮商錯亂，必有邪崇盜聽吾琴者?！闭Z甫畢，節(jié)婦正色斂衽登堂而揖，備訴以致死顛末。公達旦，輒舉磚，磨以沙石，煅以烈火，愈見明瑩。邑人義之，而未有祠之者。烏公乃嘆曰：“此吾為令者之責也。”乃捐俸構其堂于泮池之上，刻其影于碑石之陰，仍作文刊諸廡下。讀者為之毛發(fā)森竦，涕泗交頤，而節(jié)婦之名愈彰矣。
公之子熙光，字緝之，尤尚風概，且精于琴，見節(jié)婦事，唶唶嘆慕，作《貞松操》，寫之絲桐。一夕，天空月明，夜涼人靜，獨坐軒中，拂琴拭微，調弦轉軫。忽見美姬自外入，緝之問曰：“何物女子輒此來耶？”姬斂衽拜曰：“妾姓鐘，名碧桃，宋譚節(jié)婦侍兒也。主母貞節(jié)，上帝嘉之，已位高仙，見蒞南獄。太上以其影留下界，恐人褻慢，將命六丁取之。未免隨以風雷，驚駭先圣，莫若留在人間，永為激勸，令本學地靈常加守護。若其親近，宜用舊人。以妾幸無罪戾，夙奉教言，授以薄職，俾兒衛(wèi)焉。但視事以來，依棲無所，欲乞于主母坐側，別設一位。題曰：‘故侍兒鐘氏之主’，則身無所苦，獲燕雀之帡幪，鬼有所歸，免魚龍之混雜。如蒙矜憫，即賜施行。”緝之許焉，因問曰：“節(jié)婦仙居南岳，亦頗至祠中否？”姬曰：“不來也。自尊公大君子構祠之后，斬一下降。是夜萬籟無聲，月色如晝。主母臨眺舊鄉(xiāng)，人非物是，不勝令威華表之感，因援琴鼓悲風一曲。妾聽凄然，雙淚雨落。主母顧謂曰：‘汝尚淹滯鬼箓，無以相慰，可取紙筆來?！缪砸赃M，即濡毫集古句七言近體詩二十首以賜，擲筆凌空以去?！本冎唬骸霸姾卧?？”姬曰：“妾寶之若珙璧，元本不可縱觀，且仙書云篆，公亦不能識，但可誦耳。 宜即錄焉?！痹娫唬骸 ?
其一
花壓闌干春書長（溫飛卿），清歌一曲斷君腸（沈云卿）?！ ?
云飛雨散知何處（溫飛卿），天上人間兩渺茫（宋 邕）?！ ?
已托焦桐傳密意（胡 宿），不將清瑟理霓裳（宋 邕）?！ ?
江南舊事休重?。ɡ睢∮瘢?，桃葉桃根盡可傷（宋 庠）?！ ?
其二
魂歸冥漠魄歸泉（朱 褒），卻恨青娥誤少年（無名氏）?！ ?
自是桃花貪結子（王 建），只應梅蕊故依然（陳簡齋）?！ ?
風流愧落他人后（李太白），哀樂猶驚逝水前（許 渾）。
何事黃昏尚凝睇（崔 玨），孤燈挑盡未成眠（白樂天）?！ ?
其三
寒蛩唧唧樹蒼蒼（李 涉），城上高樓接太荒（柳宗元）。
五夜漏聲催曉箭（杜 甫），六街春色動秋光（張 沁）。
滿庭詩景飄紅葉（崔 陶），此地悲風愁白楊（李太白）?！ ?
舞袖弓鞋渾忘卻（畫美人），人間惟有鼠拖腸（歐陽修）?！ ?
其四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太白），青春已過亂離中（劉文房）?！ ?
功名富貴若長在（李太白），得喪悲歡盡是空（溫飛卿）?！ ?
窗裹日光飛野馬（韓 儼），巖前樹色隱房櫳（王 維）?！ ?
身無彩鳳雙飛翼（李商隱），油壁香車不再逢（晏 殊）?！ ?
其五
應笑無成返薜蘿（談用之），年年惆悵是春過（羅 鄴）?！ ?
時攀芳樹愁花盡（溫飛卿），寒戀重衾覺夢多（溫飛卿）?！ ?
桂嶺瘴來云似墨（柳宗元），蜀江風港水如羅（溫飛卿）?！ ?
人生富貴須回首（薛 能），世事無成奈爾何（司空圖）?！ ?
其六
家在寒塘獨掩扉（劉文房），高情雅淡世間稀（劉夢得）?！ ?
不將脂粉污顏色（杜工部），惟恨緇塵染素衣（陳簡齋）?！ ?
歸目并隨回雁盡（柳宗元），離魂潛逐杜鵑飛（韋 莊）?！ ?
東風吹淚對花落（趙 嘏），惆悵朱顏不復歸（宋 邕）?！ ?
其七
有時顛倒著衣裳（杜 甫），萬轉千回懶下床（崔鶯鶯）。
艷骨已成蘭麝土（皮日休），蓬門未識綺羅香（秦韜玉）?！ ?
漢朝冠蓋皆陵墓（彥 謙），魏國山河半夕陽（李 益）?！ ?
滿眼波濤終古事（薛 逢），離人到此倍堪傷（羅 鄴）。
其八
一寸思想一寸灰（李商隱），且將轉扇暫徘徊（王少伯）?！ ?
月明古寺客初到（項 斯），風靜寒塘花正開（劉 滄）?！ ?
綠水青山雖似舊（耿 湋），紅顏白發(fā)遞相催（劉 滄）。
無情不似多情苦（晏 殊），肯信愁腸日九回（崔 曾）。
其九
形容變盡語音存（蘇東坡），地迥難招自古魂（崔 曾）?！ ?
閑結柳條思遠道（范 領），欲書花葉寄朝云（李商隱）?！ ?
窗殘夜月人何在（胡 曾），樹蘸蕪香鶴共聞（陸龜蒙）。
今日獨經歌舞地（趙 嘏），娟娟霜月冷侵門（康伯可）?！ ?
其十
風火年年報劫塵（李嘉祐），每因回首即長顰（李群玉）。
明蛑皓齒今何在（杜工部），異服殊音不可親（柳子厚）?！ ?
幾樹好花閑白晝（吳 融），數(shù)株殘柳未勝春（劉禹錫）。
狂風落盡深紅色（杜牧之），水遠山長愁殺人（李 遠）?！ ?
其十一
弦管遙聽一半悲（司空曙），羅衾滴盡淚胭脂（康伯可）?！ ?
烏啼花落人何在（崔 玨），節(jié)去蜂愁蝶未知（鄭 谷）?！ ?
鵬上承塵才一日（許 暉），雪殘鳷鵲亦多時（杜 甫）。
綠云斜亸金釵墜（晏 殊），獨立蒼茫自詠詩（杜 甫）。
其十二
煙郊四望夕陽曛（陳尚美），世路干戈惜暫分（李商隱）?！ ?
內屋金屏生色畫（李 賀），粉霞紅綬藕絲裙（李賀?。?。
蒹葭淅瀝含秋雨（柳宗元），銅雀荒涼鎖暮云（溫飛卿）?！ ?
舊業(yè)已隨征戰(zhàn)盡（唐 音），獨留青冢向黃昏（杜工部）。
其十三
愁心一倍長離憂（李 崔），到處明珠是暗投（鄭 谷）?！ ?
雨冷香魂吊書客（李 賀），夜深燈火上樊樓（劉子單）。
山中老蓿依然在（蘇東坡），檻外長江空自流（王 勃）?！ ?
明月易低人易散（蘇東坡），寒鴉飛盡水悠悠（嚴 維）?！ ?
其十四
葉滿苔階杵滿城（盧 弼），登高望遠自傷情（武元衡）?！ ?
瓊枝璧月春如昨（張仲宗），冰簟銀床夢不成（溫飛卿）?！ ?
往事悠悠增浩嘆（薛 能），清愁苒苒帶馀酲（蘇子由）?！ ?
豈知一夕秦樓客（李義山），腸斷綠荷風雨聲（吳商皓）?！ ?
其十五
芙蓉肌肉綠云鬟（元 稹），泣雨傷春翠黛殘（王真白）?！ ?
歌管樓臺人寂寂（王介甫），山川龍戰(zhàn)血漫漫（胡 曾）?！ ?
千年別恨調琴懶（談用之），幾許幽情欲活難（薛 逢）?！ ?
回首舊游真是夢（蘇東坡），寒潮惟帶夕陽還（皇甫茂政）。
其十六
一見清明一改容（鄭 準），每驚時節(jié)恨飄蓬（來 鵬）?！ ?
風塵荏苒書音絕（杜 甫），人物蕭條市井空（張 沁）?！ ?
荒埭暗雞催曉月（王介甫），野花黃蝶領春風（王仲初）?！ ?
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辛稼軒），只有襄王憶夢中（李義山）。
其十七
處處斜陽草似苔（韓 偓），野塘晴暖獨徘徊（韓 偓）?！ ?
侍臣最有相如渴（李義山），欲賦慚非宋玉才（溫飛卿）?！ ?
弦管變成山鳥弄（李 遠），屧廊空信野花埋（皮日休）?！ ?
情知到處身如寄（高士談），莫遣黃金謾作堆（張 祐）?！ ?
其十八
落落疏星滿太清（儲光義），寒江近戶漫流聲（戎 昱）。
長疑好事皆虛事（薛 能），道是無情卻有情（劉禹錫）。
且盡綠醽消積恨（紀唐天），休將文字占時名（柳宗元）?！ ?
秋來見月多歸思（雍 陶），斜倚薰籠坐到明（白樂天）?！ ?
其十九
繞門清槿絕塵埃（韓 偓），白石蒼蒼半綠苔（許 渾）?！ ?
酒力漸消風力軟（蘇東坡），桃花凈盡菜花開（劉夢得）?！ ?
一泓海水杯中瀉（李 賀），萬里銘旌死后來（張 祐）。
世上英雄本無主（李 賀），爭教紅粉不成灰（張建封妾）?！ ?
其二十
門前不改舊山河（趙承祐），蓮渚愁紅蕩碧波（許 渾）?！ ?
墜葉飄花難再復（楊思中），浮云流水竟如何（李商隱）?！ ?
魚龍寂寞秋江冷（杜工部），鴻雁不來風雨多（趙承祐）?！ ?
窮巷悄然車馬絕（杜工部），磬聲深處出煙蘿（司空圖）?！ ?
錄既畢，仍指各句之下，使細注作者名氏。緝之奇之。因曰：“節(jié)婦仙居，既已聞命，其姑舅夫子，抑又何如？”姬曰：“天醫(yī)傳以玄洲不死之膏，賜以完形復體之藥，一門百口往梯仙國矣?！痹唬骸昂沃^梯仙？”姬曰：“凡初得道者，皆送此修行，然后漸登品位，猶登梯然。故曰：‘梯仙’。”緝之又曰：“爾何不偕往？”姬曰：“緣妾前世為女醫(yī)，誤投人藥，致?lián)p貴胎，以故再世罰為女身以償。坐此少緩，尚隔兩塵?！本冎唬骸叭粍t汝亦良家子乎？”姬曰：“妾幼時，父母以貧故，鬻妾于趙氏。趙，故宋宗室也。售妾以媵其女。女即節(jié)婦，與妾年相若。蒙其憐愛，視猶骨肉。及歸譚氏，妾從行焉。時譚方門庭鼎盛，珪組蟬連，褥隱繡芙蓉，極一時之富貴，硯寒金井水，灑萬斛之珠璣。所見所聞，罔非禮義；若長若幼，皆擅才華。主母又聰明賢懿，不出閨門，雅善歌詞，仍工筆札。每有吟詠，錄以示主。一覽之馀，輒焚其藁。蓋以非婦人事，不欲使人知也。我主君亦英邁夙成，風流倜儻；文章水涌，倒三峽之詞源；議論風生，驚四筵之雄辨。妾侍左右，飽聞訓言，雖在微賤，頗習詩禮。不幸宋箓既訖，元運方興，草昧英雄起，空憐文相之勤王，江山云霧昏，實恨鎦槃之賣國。我主母潔身就死，而婢子忍恥偷生，顛沛流離，竄伏林莽。主恩難報，徒懷結草之心；女質易殖，竟作翳桑之鬼。物情惡衰歇，誰招碧玉之游魂；吾道屬艱難，孰葬綠珠之弱骨？萬言莫盡，大概若斯?！彼烊ァ?
明日，緝之白諸父。烏公以為詩是奇紗，而怪誕不經，不許。越兩月，一夕，緝之被酒，不能寢。起出軒前縱步，挹天香于丹桂，玩月影于素娥。已而有姬又進拜，且言曰：“妾向所求，幸蒙允諾。意公仁者見義勇為，而側耳逾時，未聞施設。君何憚而不果乎？”緝之謂曰：“吾父弗汝信，奈何！可取當時無人知者一兩事語我。我白之家君，庶幾有證，或可就也?！奔г唬骸坝浳呢┫嗥鸨鴷r，永新七大姓，皆在勤王之列。而我主君，與東門張御帶家，為之首。城復日，人皆想慶，獨主母有憂色，告主君曰：‘雖云復，戎馬必再來。城中之人，定遭毒手。我夫婦生死未可知，萬一不幸，惟死而已，誓不辱也?！骶脼楹醚砸越庵?，主母不以為然。主君又舉司馬溫公語曰：‘天若祚宋，必無此事?！髂笓u首長嘆數(shù)聲，取衣裙題詩十首于其上，亦古語也。詩曰：
其一
高髻云鬟宮樣妝（杜鴻漸），嫁來長在舅姑傍（唐 音）?！ ?
寧知草動風塵起（詩統(tǒng)統(tǒng)），墜素翻紅各自傷（宋 所）?！ ?
其二
雙鬟慵整玉搔頭（唐 音），百感中來不自由（杜牧之）?！ ?
富貴榮華何處在（詩統(tǒng)統(tǒng)），夕陽西下水東流（杏壇吟）?！ ?
其三
夫子紅顏我少年（唐 音），嫁來不省出門前（詩統(tǒng)統(tǒng)）?！ ?
于今拋擲長街裹（劉禹錫），萬古知心只老天（葉紹翁）?！ ?
其四
殘妝滿面淚闌干（崔 玨），鬢亂釵橫特地寒（王介甫）?！ ?
不見玉顏空死處（白樂天），故園東望路漫漫（李 遠）?！ ?
其五
潮生滄海野棠春（嚴 維），劍逐驚波玉委塵（唐 音）?！ ?
青血化為原上草（馬子才），人生莫作婦人身（白居易）?！ ?
其六
百年世事不勝悲（杜 甫），大廈原非一木支（王廷珪）。
慷慨西風淚橫臆（范 領），此心惟有老天知（晏 殊）?！ ?
其七
血迸金鎗臥鐵衣（薛 能），江山猶是昔人非（詩統(tǒng)統(tǒng)）?！ ?
舊時王謝堂前燕（劉禹錫），更傍誰家門戶飛（詩統(tǒng)統(tǒng)）?！ ?
其八
不見人煙空見花（嚴 維），煙籠寒水月籠沙（杜牧之）?！ ?
人生自古誰無死（蔡 襄），莫怨東風當自嗟（歐陽修）?！ ?
其九
側垂高髻插金鈿（詩統(tǒng)統(tǒng)），閑過春風六六年（詩統(tǒng)統(tǒng)）。
今日亂離俱是夢（宋 庠），英雄無策庇嬋娟（薛 能）?！ ?
其十
起看天地色凄涼（王介甫），塵夢那知鶴夢長（宋 邕）。
血汗游魂歸不得（杜 甫），新墳空筑舊衣裳（韓 偓）。
主君讀之曰：‘若然，吾何恨也？’而主母又指所抱兒曰：‘我則死也，如此何？’主君曰：‘吾固知之，付之造物?！虼艘唤疱X系之項上，弄之曰：‘若遇兇人，兒以此買命也?！煜嘁暺抡唇?，后遇害日，金錢不知所在，惟血漬成錢影一枚印兒傍，第觀者不諦視，故不知也。詩亦維妾記憶耳。若此二事，皆世所未知者。”
緝之錄以呈父。烏公尚未深信，即命騎往文廟，取水洗磚而驗焉。則見兒影之傍，錢跡宛然在。眾始驚愕，公乃如言，題其主設于節(jié)婦神座側，緝之又以酒肴祭之。其夕姬來謝曰：“感君設位，兼辱祭儀，無以為報。公平生好琴，但廣陵散一曲，世久失傳。妾承教主君，尚憶之耳，愿以相授?！蹦顺銎渥V于袖中，曰：“公善自愛，妾不復來矣。”攸然而去，由是緝之彈琴大進，獨步浙中。靳秘此書，弗以傳人。緝之死，譜亦竟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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