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1788-1860）是十九世紀以來最有影響力的哲學(xué)家之一，《人生智慧箴言》則是叔本華流傳最廣的著作。從托爾斯泰到卡夫卡，從克爾凱郭爾到尼采，從弗洛伊德到博爾赫斯……無不深受影響。 在坊間眾多的《人生智慧箴言》中譯本中，能夠?qū)⑹灞救A原文那種睿智冷俏，禪意雋永的哲思與詩意傳達出來的，并不多見。香港中文大學(xué)李連江教授是海內(nèi)外知名的華人政治學(xué)家，他積數(shù)年之功，直接從權(quán)威德文本譯出，其優(yōu)雅譯筆得到了德國叔本華學(xué)會的贊賞。 4月22日，李連江教授應(yīng)邀做客第49期永慕廬論壇，與讀者們暢聊叔本華的人生智慧。本文根據(jù)講演錄音整理，未經(jīng)講演者本人審定。文末現(xiàn)場實況視頻，歡迎點擊收看。 文字整理 | 呂新月 圖片視頻 | 劉青 感謝青年慈善家鄭鋼先生支持公益文化事業(yè) 《人生智慧箴言》，是叔本華最暢銷的著作之一，不過在我看來，恐怕不那么適合年輕人閱讀。或者說，年輕人讀它，有點像藥，滋味清苦，但是回味綿長，于身心健康確有裨益。 現(xiàn)在大家拿到的這本書，是商務(wù)印書館第二次印刷的版本，封面設(shè)計，下了一番功夫：黑色寓意“青年之藥”，紅色寓意“中年之酒”，黃色寓意“老年之茶”。同時，黑、紅、黃三色，又和德國的國旗色遙相呼應(yīng)。
01
一個悲觀厭世者的生命哲思
《人生智慧箴言》是一本處處閃耀智慧之光的小書，讓人體會到生命存在的價值與人生之美。但不可思議的是，這本書的作者，卻是一個終生飽受抑郁癥折磨，處于極度悲觀中的人物。人性的五色斑斕，于此可見一斑。
叔本華的父親是一個極成功的商人，他在自殺前，留給叔本華兩筆影響他終身的遺產(chǎn)：一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以及童年起就開始折磨叔本華的重度抑郁。
叔本華繼承的這筆財富有多少呢？舉個簡單的例子，他把遺產(chǎn)存在銀行，每年光利息，就比康德在哥尼斯堡大學(xué)當(dāng)教授的薪水還要多?？恐@筆巨額財產(chǎn)，叔本華終身錦衣玉食。不過，對他產(chǎn)生更大影響的，或許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郁氣質(zhì)。
叔本華自己說，他六歲的時候，就開始真切感受到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一次他和父母一起外出散步，父母走在前面，這個六歲的孩子走在后面，他突然開始擔(dān)心：“爸爸媽媽不見了怎么辦？”
一個人如果自己不快樂，那么他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快樂的。十一二歲的時候，叔本華常常要和身為商人的父親奔波歐洲各地。旅居倫敦某一天清晨，他推開窗戶，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直接面對著一座刑場，他看到了兩個被吊死犯人的尸體，在風(fēng)中隨風(fēng)擺動。
這樣許多類似的經(jīng)歷，使得年輕的叔本華成為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他感到人生是悲苦的，不僅他自己悲苦，眾生皆苦，而眾生皆苦，是因為人生本苦。
李連江教授在講演中
02
生命是一副重擔(dān)，活著就是當(dāng)奴隸
叔本華十七歲那年，他那無法擺脫憂郁癥折磨的父親選擇了自己結(jié)束生命。這件事對叔本華打擊很大，在更加不可自拔的悲觀之中，他開始試圖搞清楚，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決心用一生一世的時間來思考關(guān)于人生的一切。
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叔本華在生活上和事業(yè)上，都不是一個成功的人。
二十歲出頭，他與母親關(guān)系破裂，一輩子都沒有再見面，甚至母親去世的時候也拒絕出席葬禮；唯一令他心儀的女孩，最后選擇了別人；“自不量力”地與黑格爾競爭教職，結(jié)果一敗涂地；三十歲的時候，他發(fā)表了代表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本日后影響幾代人的哲學(xué)著作，在出版后三十年內(nèi)命運多舛，幾乎無人問津……
或許是感嘆“命運的捉弄”，三十歲出頭，叔本華就寫下悲觀的語句：
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順流而逝。在外人看來，毫無意義，空空洞洞；他們的內(nèi)心，渾渾噩噩，麻木不仁。這一切，實在難以置信。他們的人生是淡漠的追求，遲鈍的痛苦，猶如在夢中，穿過人生四季，蹣跚走向死亡，伴隨的，是一串微不足道的念頭。他們像鐘表，上滿弦就走，然而不知道為什么。
一直到六十歲，叔本華發(fā)表了一生中最后一部大部頭的著作《附錄與補遺》，錢鐘書先生曾經(jīng)取了一個非常雅致的譯名：《哲學(xué)小品》。其中上卷的后半部便是我們今天要介紹的《人生智慧箴言》。
一個在三十歲時就寫盡人世悲苦的人，在六十歲的時候卻說：“人生還可以有美和幸福”。經(jīng)過多番苦戰(zhàn)，他終于徹底克制了他的本性，再沒有什么能令他憂愁，再沒有什么能讓他激動：
意志的千條繩索，把我們與世界捆綁在一起，它們作為貪婪、作為恐懼、作為嫉妒、作為憤怒，把我們顛來倒去，令我們痛苦不已，如今，他已經(jīng)把這些繩索悉數(shù)剪斷。現(xiàn)在，他平心靜氣，面帶微笑，回首觀看這個世界的幻相，透過它，真實已經(jīng)隱隱閃現(xiàn)。
主持人，南京大學(xué)政府管理學(xué)院副院長李里峰教授
03
快樂是幸福的紙鈔，喜悅是幸福的金幣
如果大家去網(wǎng)上搜索叔本華，一定會看到這張畫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叔本華并不是想把自己當(dāng)成藝術(shù)家來塑造，他只是沒有安全感，所以一輩子不敢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他擔(dān)心理發(fā)師會用剃刀割破他的喉嚨。
晚年在法蘭克福隱居期間，叔本華從不與人交往，他唯一的伙伴是一只狗。他還給自己的狗起了一個名字，叫做“世界靈魂”。每天散步的時候，只有他的狗跟著他，遇見人就會躲開，他說自己是“憎恨人的人”。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們認真閱讀他晚年寫出的哲學(xué)著作，會在文字之中發(fā)現(xiàn)一顆非常博大的同情心。年輕時候所說的“人生，有不如無”，晚年卻說“既然已經(jīng)有了人生，不如做到最大的幸福”。
叔本華：人生幸福的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心擁有什么
智慧和聰明是不一樣的，聰明是把事情看懂，但是智慧是把事情看透。人生智慧是一門藝術(shù)，是盡量幸福愉快地生活的藝術(shù)。而真正的幸福生活的本質(zhì)，一定在人們對它的體驗本身，而不在于任何其他外在的要素。
對完全來自外界的不幸，我們較能從容忍受，對自作自受的不幸，我們很難淡然處之。原因是，命運本身會變，自己的品相永恒。所以，與其專心謀求外在佳品與外在名譽，不如更多地用心保持與改善主體之佳品。
叔本華：人生幸福的兩個大敵
人生的幸福有兩個大敵，一是痛苦，二是無聊。此外，可以這樣說，我們在何種程度上成功地遠離了一個敵人，就在同樣程度上接近了另一個。所以，人生其實就是在痛苦與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擺動，只是擺動的幅度有大有小。窘迫貧困制造痛苦，平安富足產(chǎn)生無聊。既無痛苦，也不覺無聊，本質(zhì)上就實現(xiàn)了人世的幸福。
叔本華：如何評估一個人的幸福
若要評估一人有多幸福，不要問什么讓他快樂，應(yīng)該問什么令他悲傷。讓他愁眉不展的事越微不足道，他的幸福度越高。身心安泰，才能覺察細枝末節(jié)；大難當(dāng)頭，感覺不到瑣碎小事。
叔本華：犧牲健康換取其他是最大的愚蠢
人生的頭號愚蠢，就是犧牲健康，以求其他：求財富、謀騰達、圖博學(xué)、逐名聲，更遑論縱色欲，求片刻之歡。健康第一，我們應(yīng)該把一切都放在它后面。
叔本華：“快樂”是幸福不值錢的紙鈔，“喜悅”是幸福有價值的金幣
一個人可能年少英俊，家產(chǎn)萬貫，備受尊敬；若要判斷他是否幸福，須問他是否因為這些而喜悅。然而，如果一個人喜悅，那么他就喜悅，年輕也好，年邁也罷；長身玉立也好，佝僂駝背也罷；一貧如洗也好，腰纏萬貫也罷；他是幸福的。喜悅宛如幸福的金幣，其余都僅僅是幸福的紙鈔。
叔本華：內(nèi)心貧乏導(dǎo)致外在貧困，精神生活有助克制無聊
諸多世家子弟，銜金含玉而生，頃刻把偌大家產(chǎn)揮霍一空，其速度難以置信，其過程不可救藥，究其根源，正是那源自內(nèi)心空虛、精神貧困的無聊。這些少年人，來到世間，外富而內(nèi)貧，他們想從身外獲得一切，企圖用外在的富有取代內(nèi)心的豐富，當(dāng)然徒勞無功。最終，內(nèi)心的貧乏導(dǎo)致外在的貧困。
精神生活不僅可以抵御無聊，也能預(yù)防無聊的不良后果。也就是說，我們可以用它作防御武器，抗拒損友，從而避免因為單純在世界中尋求幸福而陷入的危險、不幸、損失與揮霍。例如，我的哲學(xué)從未給我贏得什么，但它助我躲避了許多損失。
叔本華：必要的孤獨是幸福的要素
人生在世，要么孤獨，要么庸俗，除此之外，選擇不多。對他人，對外界，切勿期許太多。他人能給予我們的十分有限，歸根結(jié)蒂，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所以關(guān)鍵是那孤獨者究竟是誰。真正偉大的心靈，獨自結(jié)廬在高處，恰似蒼鷹筑巢在絕壁。
南京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鄧燕華老師、心理學(xué)系張騰霄老師
04
智慧成就幸福
在我看來，叔本華仿佛一個碩大的珍珠蚌，他窮數(shù)十年時光，用自己的痛苦和沉思滋養(yǎng)培育了一串珍珠。《人生智慧箴言》不是其中最大的一顆，但無疑是最亮的一顆，至今讀來，這本小書不啻小人物謀幸福的百寶箱，化悲苦的百草囊。
這本書探討的是人生的幸福與痛苦，不是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不是如何建功立業(yè)；而是怎樣律己待人、處世應(yīng)命。
我們不妨把叔本華與他心中的死敵黑格爾做個比較：黑格爾的哲學(xué)是大哲學(xué)，面向宇宙，面向人類歷史，面向拿破侖這樣的偉人，如同巍峨宏偉的宮殿；叔本華的哲學(xué)是小哲學(xué)，面向內(nèi)心，面向小人物，也面向藏在大人物內(nèi)心的小人物，解剖貪、嗔、癡，指點如何化悲苦為欣慰，如何豐富內(nèi)心、把自己變成“十二月夜晚冰天雪地中那間明亮溫暖趣味盎然的圣誕小屋”。
對青年讀者，叔本華的這本小書是應(yīng)對人生危機的苦澀良藥；對中年讀者，它是忍耐低落消沉的一壺濁酒；對暮年讀者，它是品味安寧恬淡的一盞功夫細茶。
講演現(xiàn)場
05
青年的藥，中年的酒，老年的茶
每個人的一生都獨一無二，綜合著獨特的矛盾：自我與他人隔離，小我與大我沖突，過去與未來銜接，必然與偶然融合，痛苦與快樂交織，希望與失望并存。與此相應(yīng)，每個人的人生哲學(xué)也必然獨一無二，思考人生，永遠處于矛盾中：體驗與理解錯位，感悟與表達脫節(jié)，欲求與理智相悖，愿望與決心背離。
無論天性多么樂觀開朗，每個人在一生中都難免遭遇挫折低落，難免有苦不堪言的日子，這樣的艱難時刻只占人生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甚至更少，但很難避免。
由于每個人的人生都獨一無二，所以不可能有人生科學(xué)，只能有人生智慧、人生藝術(shù)。書本上看到的智慧與藝術(shù)，既要變成個人的領(lǐng)悟，又要與人生歷程合拍，不缺失，不中斷，不過早，不太晚。
如果把追求人生幸福的能力比作寶劍，那么閱歷是劍柄，認知是劍身，常識是劍鋒，智慧是劍尖。
有時，我們仿佛被困在透明的塑料桶里，眼睛能看見，呼吸很困難，這時要用智慧之劍扎開一個洞，才能避免窒息。
有時，我們像被黑布蒙頭，雖無性命之憂，但目不見物，茫然不安，這時要用智慧之劍割開一條縫，才能看到光明。
叔本華這本書算得上是追求幸福的百寶箱，化解悲苦的百草囊，不過，寶劍立功，仙草成藥，歸根結(jié)蒂還要靠我們自己。
因此，我對大家的建議是，欣賞叔本華的思想火花，點燃自己的智慧火炬，驅(qū)趕人生的痛苦與幽暗，照亮自己的幸福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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