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這樣吧，捧著酒壺，癡癡地等……
話說大明朝弘治年間的秋天，有人約好了朋友，備好了酒，說好了重陽這天在自家宅子里賞菊。
重陽到了。人來了。菊花卻沒有開。
那怎么辦？
那也不要緊，他找了一個很有名的畫家，畫了一幅三個人的賞菊圖，圖上的菊花，開得很好，連后來的乾隆老兒也受了騙，在畫上題詩說：“圖中生面開”，“籬下香盈把”……
這幅圖，就是大明書畫圈的扛把子沈周替禮部官員傅瀚繪的《盆菊幽賞圖》。
明 沈周 盆菊幽賞圖
第一眼看到這畫的時候，我心里只想：唉呦，這個真好看！別的也沒覺得什么，“一水兩岸”、幽靜無人的江南園子里，一只茅草亭，一個侍茶的童子，三個飲酒賞菊的讀書人——這是明朝的風(fēng)雅文人太喜歡做的事，因此也是太司空見慣的場面。
你看他只是隨意點(diǎn)染幾下，那又野又艷的樣子就全出來了。正是“粗枝大葉，草草而成”，而又“天真爛發(fā)”。
這是沈周慣常過的日子，我一度以為這莊園是他的有竹居，賞菊的，是他和他的北京高官朋友們。畢竟，沈周的朋友圈里有程敏政、吳寬、徐有貞、王恕、王鏊、李東陽、崔恭、李應(yīng)禎……這些人。所以亭子里有這么個穿官服的人是不大奇怪的（我其實(shí)還是有點(diǎn)奇怪的，因?yàn)樵谶@個賞花的場景里，這身官服有點(diǎn)扎眼，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叫傅瀚）。再看幾眼，也沒什么，就是會覺得稍微有點(diǎn)兒奇怪。比如穿著官服的人，比如沈周題在畫末的《長洲沈周次韻并圖》：
盆菊幾時開，須憑造化催。調(diào)元人在座，對景酒盈杯。滲水勞僮灌，含英遣客猜。西風(fēng)肅霜信，先覺有香來。詩題說這是次韻的，那是次誰的韻？詩里的調(diào)元人，指誰？還說花沒有開，開出來是紅是白完全憑猜的……
是的，這是一個重陽賞菊雅集，但是花沒有開，沈周不在場，這個喝酒賞菊的地方，也不在蘇州，它在北京，大概是傅瀚的宅子。
傅瀚是新喻人，一直在北京做官，沈周從未去過北京，兩人似乎沒有交集的可能。不過，他們卻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吳寬。
吳寬（號匏庵）和沈周一樣是蘇州人，他在沒有當(dāng)官之前，很不得志，科舉考得不好，兒女又相繼離世。沈周多次寫詩安慰鼓勵他。后來這位匏庵先生柳暗花明，在成化八年（1472年）的會試、廷試中均獲第一，成為明朝蘇州的第二位狀元，進(jìn)了翰林院，做到吏部侍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組織部副部長。
吳寬后來一直在北京當(dāng)官，在祟文街之東買了宅子，把自己的園林號為“亦樂”，常和蘇州同籍的官員相從游樂，也在翰林院里結(jié)交了志趣相投的傅瀚等人。自予官于朝，買宅于崇文街之東。地既幽僻，不類城市，頗于疎懶為宜。比歲更辟園號曰“亦樂”，復(fù)治一二亭館，與吾鄉(xiāng)諸君子數(shù)游其間。而李世賢亦有祿隱之園，陳玉汝有半舫之齋，王濟(jì)之有共月之庵，周原已有傳菊之堂，皆爽潔可愛。而吾數(shù)人者，又多清暇。數(shù)日輒會，舉杯相屬，間以吟詠，往往入夜始散去。方倡和酬酢、嘯歌談辯之際，可謂至樂矣。
明代的翰林院是清要閑職，職務(wù)以修史、講讀等為主，院中的文學(xué)侍臣皆為飽學(xué)之士，公務(wù)之余，喜好雅集唱和以為消遣。吳寬如此，傅瀚也如此。大約在弘治六年（1493年）至弘治十四年間（1501年），傅瀚任職禮部侍郎（明禮部侍郎掌禮儀、祭祀諸事，因此得與宰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同享“調(diào)元人”之稱），曾邀同佀鐘、張昇等人，在自家宅子里雅集看菊，然而菊花卻沒有開，諸人遂戲作《催菊詩》唱和。沈周題在畫末的那首次韻詩，就是次這些韻來的。一句的韻腳都沒錯位——一二四六八句用的全是平水韻十灰部的開，催，杯，猜，來。排排坐的順序也沒有錯。古人管這種戴著鐐銬的寫法叫次韻，是和詩中限制最嚴(yán)格的一種，據(jù)說始于唐朝的好基友元白。按《盆菊幽賞圖》上的題寫來看，佀鐘二首、張昇四首，傅瀚一首，沈周且寫且畫次了一首，畫完傅瀚一看，哎喲，好啊，乃鼓起神勇又補(bǔ)了三首，共得十一首。沈周是怎么知道這些詩的？那很可能是因?yàn)閰菍挕?/span>沈周和吳寬一輩子都是好基友。吳寬經(jīng)常去沈周在相城的有竹居，沈周也經(jīng)常和吳寬在東莊交游唱和、賞花品茗、晴耕雨讀。吳寬有沒有參加這次沒開花的雅集？不知道，但是吳寬一定是知道這件事的，傅瀚在詩卷末說：吳寬覺得他催菊詩寫少了，催著他再寫，于是他在看到沈周的畫以后，又補(bǔ)寫了三首，聊以填補(bǔ)畫卷空白。
催菊之和初止得一首，匏庵少之。用掇拾三疊如右，蓋卷長，資以塞白則可。不然，不若少而精者佳也。呵呵。
如果不是吳寬，沈周畫這幅畫，也可能是因傅瀚的弟弟傅潮所邀，大概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時任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傅潮治事長洲，曾請沈周作《玉洞仙桃圖》為其兄祝壽，《盆菊幽賞圖》也可能是類似的情況。總之，就這樣，一次無菊可賞、早已結(jié)束的雅集，騙倒了乾隆和后人。《盆菊幽賞圖》實(shí)際上是一次高官們雅集的拍照留念。
在明朝有很多的高官雅集圖，其構(gòu)圖大致相似，多是在實(shí)景庭院里，高官們身著官服一字坐開，神情端嚴(yán)地飲茶、品古、賞書畫，明人的《十同年圖》、《五同會圖》、《竹園壽集圖》、《杏園雅集圖》等大概皆是如此。
明 謝環(huán) 杏園雅集圖局部
成化十三年三月，傅瀚發(fā)起天順甲申同年會的聚會，座中有人帶來《杏園雅集圖》，諸位官人們都甚為仰慕；同年十二月，翰林院十余位文官在倪越宅第聚會，直接模仿《杏園雅集圖》舊事，請司訓(xùn)高氏繪圖留念……
然而，傅瀚雅集的地點(diǎn)明明在京城，沈周為甚么把傅瀚他們畫在這“一水兩岸”、遠(yuǎn)離京城的江南園子里？是沈周沒有去過京城，所以畫不出真實(shí)場景嗎？那當(dāng)然不是的。沈周早年給老師畫《廬山高圖》，他從來沒有去過廬山，但是畫的廬山，和真山幾乎一毛一樣。傅瀚又為甚么允許沈周把他和佀鐘、張昇畫得如此面目模糊、潦草簡率，簡直沒有一點(diǎn)兒官人樣子呢？一個就這樣畫了，一個就這樣受了，而且樂呵呵地在畫后補(bǔ)寫道：呵呵。
傅瀚的心思不過就是從北宋以來讀書人愈演愈烈的“我好想回家種花種地啊”。這個念想，宋人有，元人有，明人有，清人有，到現(xiàn)在沒有院子田地的現(xiàn)代人也一直在哀嚎“我好想到鄉(xiāng)下找個地方種菜種花隱居啊”，但是把這種隱逸念想貫徹落實(shí)得最徹底的是誰呢？大概是明人，是明代江南一帶的讀書人。
1368年，洪武皇帝從元人手里奪過了政權(quán)，然而在元朝被迫隱逸的南方文人們并沒有得到重用，文字獄不斷發(fā)生，很多南方官員寧愿請辭回家。1425年，針對江南文人的、始于元代的科舉地區(qū)配額制又重新實(shí)行，以避免江南士子在朝廷官員中占的比重太大。
落榜的江南讀書人越來越多。
一個龐大的士紳階層在富庶繁華的江南漸漸成形，他們中很多人有極高的文化修養(yǎng)，能書，善畫，會寫詩，他們拋棄了狹窄的仕途，在體制外殺出另一條路，其中最負(fù)盛名的，是吳門四家。
吳門四家里，沈周來自豪富的沈氏家族，唐寅是差點(diǎn)考中狀元的大才子，文徵明是辭官回家的官二代……
明人從宋人和元人那里接過了隱逸的傳統(tǒng)，但明人的隱逸既不是宋代文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深山隱居，也不是元代文人不得已而為之的日常。他們熱心于經(jīng)營自己的園林和世俗生活，也熱衷于為自己和朋友們畫別業(yè)圖、別號圖。這些別業(yè)圖、別號圖大多有著“一水兩岸”式的構(gòu)圖——這種構(gòu)圖大約形成于元代中期，現(xiàn)在被江南的畫家們廣泛使用，以傳遞隱逸于山水的理想。畫中人往往神情蕭散，在邈遠(yuǎn)的山水、精致的屋舍和繁茂的草木之間，喝茶，飲酒，賞花，聊天……隱，而且逸，有閑而且有錢而且有文化，這就是中晚明時代，江南一帶精致的文人生活的寫照。在北京當(dāng)官的傅瀚們，身居高位、囿于體制，雖然平時也樂于雅集唱和，但江南文人的這種清歡，這種山水之間、塵世之外的自由和快意，大概是傅瀚想望而不得的。沈周懂得，所以他用畫筆在江南的山水間造了一間逍遙的茅亭，讓傅瀚和他的朋友們置身其中，他們模糊的面目隱沒在山水草木間，顯得微不足道，但你仿佛能聽到他們的談笑散落在清曠的風(fēng)聲里。
這是沈周為傅瀚量身打造的隱秘桃花源。傅瀚的肉身無法去過這樣的日子，但傅瀚的精神可以無數(shù)次地臥游其間。
傅瀚卒于弘治十五年（1502年），不知《盆菊幽賞圖》曾陪了他多久。那么問題來了，今天，你那里的菊花開了沒？如果沒有開，我們一起來看這張《盆菊幽賞圖》吧。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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