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樸，字見素，一作太樸。有關(guān)于他的史料實在是太少，我們并不知道他生于何年，卒于何時。他的籍貫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是福建長樂，有說是浙江湖州，有說是湖南慈利。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晚唐，為避戰(zhàn)亂四處游走，他停留過的地方，在后人的傳說里，也許都成為了他的故鄉(xiāng)。
他是以苦吟出名的，為詩極盡雕琢，字斟句酌，盈月方得一聯(lián)一句，當(dāng)時詩家稱為“月鍛年煉”。說他的詩文，未及成篇，已播人口。
關(guān)于他苦吟成癡和愛惜羽毛的癖好，有兩個故事在唐書里廣為流傳。
其一說是當(dāng)時有個讀書人，因為知道周樸作詩風(fēng)格冷僻怪異，就想戲弄他。有一天，這個讀書人騎著毛驢在路上行走，恰巧遇到了周樸，讀書人就故意歪戴著帽子，低著頭，大聲吟誦周樸的詩句：“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東。”
周樸聽到了又急又氣，一直跟在那讀書人的身后想要解釋質(zhì)問。那位讀書人呢，卻只管趕著毛驢一路急行，頭也不回，對身后周樸的呼喊充耳不聞。這樣直到跑了好幾里路，周樸才追上了騎著毛驢的讀書人。他氣喘吁吁地攔下讀書人問道：“我的詩明明是“河聲流向西”，你怎么能說是“河聲流向東”呢？"
湖州安吉縣，門與白云齊。
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
去衙山色遠(yuǎn)，近水月光低。
中有高人在，沙中曳杖藜。
——唐 周樸《董嶺水》
那位存心惡作劇的讀書人看著一本正經(jīng)的周樸，只是點了點頭，并不接話。
飛奔幾里路、汗流浹背地攔下一位素不相識戲弄自己的陌生人，周樸并不覺得辛苦，也并不覺得這有何不通情理。他珍愛己詩如命，一字不可更改。又或許，在那個詩句即是最高榮耀的朝代，哪怕帝國已經(jīng)日薄西山，文人的風(fēng)骨，文人的才華一樣不可褻瀆輕視。
第二個故事是說，某一日，獨自在荒郊野外尋詩的周樸遇到了一位打柴的樵夫，在原本一切正常的情況下，周樸突然沖上去抓住了樵夫背著的柴火，情緒激動地大聲喊道：“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周樸癲狂的樣子將樵夫嚇得魂飛魄散。樵夫又驚又怕，拼命抽出自己的手臂，連柴火也不要就急急忙忙地逃跑了。一路狂奔的樵夫跑進(jìn)城來，正好遇到了在街上巡邏的士卒，樵夫驚慌的樣子讓士卒以為他是個小偷，就抓住了他準(zhǔn)備訊問。
這時候趕過來的周樸連忙對士卒解釋，說這是一場誤會?！拔覄偛乓姷剿持焕Σ?，突然就想到了兩句詩。”解釋清楚了事情的經(jīng)過，受到嚴(yán)重驚嚇的樵夫得以被釋放。
那靈光一閃讓周樸如獲至寶得到的詩句是什么？這怪癖瘋狂的夫子搖頭晃腦：“子孫何處閑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
也許，每一位創(chuàng)作者都能夠共鳴到周樸彼時的那種欣喜若狂。當(dāng)情緒和思緒都已凝結(jié)飽滿，沖撞著想要找到一個完美的突破口，而眼前的某人某物某景，剎那間激發(fā)了你的靈感，是茅塞頓開，是我與天地萬物在此刻的通靈，那些詩句自然地流淌出來，那種精神和靈魂上的愉悅，又何止是“忻然自樂”。
我讀這則小故事，總是忍俊不禁，眼前近乎鮮活地回放一位夫子狀若癲狂的模樣。這是不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周樸的詩，流傳下來的并不多。他同時代的名僧貫休和尚曾經(jīng)這樣評價:
張周二夫子，詩好人太癖。
更不過嶺來，如今頭盡白。
人傳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
又到處即閉戶，逢君方展眉。
不知是不是，若是即大奇。
我又聞二公，心與人不同，一生常在寂寞中。
有時狂吟入僧宅，錦囊鳥啼荔枝紅。
有時冥搜海山腦，珊瑚枝動日杲杲。
圣君在上知不知，赤面濁醪許多好。
——唐 貫休《懷張為、周樸》
周樸一生淡薄名利，放縱心靈于山林宇宙之中，視富貴如浮云。他無功名之念，早期曾隱居嵩山，寄食寺廟中當(dāng)居士，常常來往的人也是一些山僧釣叟。后來應(yīng)戰(zhàn)亂僻地福州，寄食烏石山寺廟。觀察使揚(yáng)發(fā)，李誨慕名招聘他，周樸皆拒而不往（張為亦是今日生卒年事跡一并不詳?shù)囊晃煌硖圃娙恕?/span>）
往事越千年，現(xiàn)今的周樸，籍籍無名，但并不妨礙我們在那些清爽的詩篇里讀到自由，感受到身心的平和與寧靜。
在周樸流傳下來的詩篇里，贈予僧人和描寫寺廟道觀的頗多。
野寺度殘夏，空房欲暮時。
夜聽猿不睡，秋思客先知。
竹迥煙生薄，山高月上遲。
又登塵路去，難與老僧期。
——唐 周樸《宿玉泉寺》
那些荒郊野外的寺廟和超脫凡塵的高僧，似乎格外能夠安慰到周樸那顆清傲孤高的心。
一生常在寂寞中的周樸，也有活潑明媚的詩篇。
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
可惜狂風(fēng)吹落后，殷紅片片點莓苔。
——唐 周樸《桃花》
據(jù)說宮詞里的名句“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也是周樸所作。六一居士說：“余少時猶見其集，其句有云：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誠佳句也?！?/span>
時間的洪流摧毀了燦爛輝煌的帝國，淘盡了才子名重一時的佳句詩篇。那些廣播人口的名句漸傳漸遠(yuǎn)，又漸漸消失不見。
公元879年，那位寫下“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落第秀才黃巢率領(lǐng)著大軍攻入了福建，他久慕周樸大名，找到周樸后請求對方歸順自己。
面對著黃巢的刀槍劍戟，這位滿腹詩書、鐵骨錚錚的隱士輕蔑地說出了那句振聾發(fā)聵的話。
“我為處士，尚不屈天子，安能從賊！”
曾下令不殺儒者的黃巢殺害了周樸。他也是讀書人，他必定知道，有些讀書人的硬骨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樣才高德重，卻又不能為己所用，想必痛下殺手的黃巢，也會有一些嘆息。
讀周樸的故事，我亦忍不住為之嘆息。今日的周樸，莫說小眾詩人，他幾乎是籍籍無名。只是轉(zhuǎn)念釋然，一生常在寂寞中的隱士，他原來、根本、不屑留名。
作者：月下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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