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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來啦!
石堡城的內容,老布本來是準備講兩期的,結果不出意外的,又出意外了,又講冒出了。
咱們這期,無論如何要把石堡城講完!
開元十七年信安王李祎拿下了石堡城,很多文章在寫到此戰(zhàn)收獲的時候,都會說拿下了石堡,唐軍“拓地千余里”。這種描述給人的感覺,好像石堡城非常重要,影響到了方圓千里之地的取舍。
咱們之前講過石堡城周邊的地形,一個石堡城根本影響不了這么大的區(qū)域。唐史里也從來沒有這種描述,史料上的記載是“河、隴諸軍游弈拓地千余里?!?/span>
這里的意思是說,有了石堡城這個制高點,河隴唐軍的偵查范圍擴大。
如果說拿下石堡城還有其他的意義的話,那就是唐軍在開元十六年、開元十七年的連續(xù)獲勝,成功地逼和了吐蕃。
從開元十八年(730年)五月開始,唐蕃走進了議和的狀態(tài)。
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談了四年,直到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的六月,雙方在赤嶺上立碑劃界。
但唐蕃之間的和平,從來都是一種奢侈品。
短短幾個月之后,和平協(xié)議就被撕毀了。
崔希逸帶兵深入青海兩千余里,斬首兩千余級。
然后就是拉開架勢大打出手,到了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吐蕃贊普尺帶珠丹再次御駕親征。
四十萬蕃軍在一年之內,連續(xù)兩次發(fā)動進攻。在第二次進攻中,蕃軍成功奪回了石堡城。
這個事件在漢藏史料里,都有相應的記載。
《舊唐書·吐蕃傳》記載為,“十二月,吐蕃又襲石堡城,節(jié)度使蓋嘉運不能守,玄宗憤之。”
敦煌文獻記載為,“冬,沒廬·諧曲攻鐵刃城,克之。”
被妹夫打了臉,李隆基很生氣。
他一腳就把蓋嘉運從河隴兩鎮(zhèn)節(jié)度使的位置上,給踹了下去。
其實蓋嘉運上任之前,就有人跟李隆基說,這哥們不行,您加點小心。
結果呢,您不聽!
等人家打輸,你急眼了,這事兒怪誰呢?!
說起這位蓋嘉運,那也是一員悍將。
由于兩唐書都沒給他立傳,所以這哥們早期的情況不太清楚。
但到了開元二十年的時候,蓋嘉運就已經做到瀚海軍軍使了。
瀚海軍的駐地就在北庭(吉木薩爾)城內,管兵1.2萬人,馬4200匹,是北庭唐軍的核心力量。
蓋嘉運身為瀚海軍使,已經是跺一腳西域亂晃的人物了。
等到開元二十四年(736年),他已經兼任了北庭都護。
他在西域期間,正好趕上了突騎施汗國的崛起。
開元二十三年的十月,突騎施侵擾北庭和安西的拔換城(新疆阿克蘇)。蓋嘉運率唐軍于開元二十四年正月出擊,大敗突騎施軍。
大概就是因為這場勝利,蓋嘉運得到了李隆基的賞識,之后與突騎施的作戰(zhàn)中,基本都以他為主。
開元二十六年六月、開元二十七年的八月,蓋嘉運兩次大敗突騎施,一手促成突騎施汗國的衰落。
此戰(zhàn)之后,唐軍威震西域,中亞的昭武九國無不降服。
憑此大勝之功,李隆基特意在花萼樓設御宴款待,封為河西、隴右兩鎮(zhèn)節(jié)度使。
結果這哥們就飄了,每天喝得五迷三道,遲遲不去上任。
當時左丞相裴耀卿就跟李隆基說,這哥們不靈,要不換個人吧。
結果李隆基不聽,就是催著蓋嘉運上任。
等這兄弟到任以后,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務正業(yè)。
他知道里李隆基是資深文青,特別喜歡音樂,就在河西收集了一堆樂譜給李隆基送去。
其中的《甘州大曲》廣為流傳,一直傳到了日本。著名的詞牌《八聲甘州》,原本就是《甘州大曲》的一個樂段。
除了搞音樂以外,蓋嘉運的其他工作都干得不咋地。
又遭到了隴右道官員(河西黜陟使韋恒)的彈劾,說他“恃托中貴,公為非法,兼?zhèn)螖⒐凇薄?/span>
這就已經到了開元二十九年了,然后就是吐蕃大兵壓境,先是突破了承風嶺防線,再然后就是拿下了石堡城。
火冒三丈的李隆基一腳踹走了蓋嘉運以后,任命皇甫惟明為隴右節(jié)度使。
皇甫惟明到任以后,其實干得不差。
他在天寶元年(742年)的十二月,重挫吐蕃大嶺、青海等軍。
隨后又在河源,大敗芒布支麾下的三萬蕃軍,陣前斬殺尺帶珠丹之子(郎支都)。
天寶二年四月丁亥,皇甫惟明又引軍出鄯州,行千余里,攻吐蕃洪濟城,破之。
但皇甫惟明心里很清楚,這些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上一任河隴節(jié)度使是咋沒的,就在眼前放著呢。
李隆基的心里有根刺,這刺的名字叫——石堡城。
天寶四年(745年)的九月,唐軍一反常態(tài),沒有在軍鎮(zhèn)里固守秋防,等著吐蕃軍隊來進攻。而是主動出擊,圍繞著石堡城展開了爭奪。
但這次軍事行動,遭到了失敗,不但沒打下石堡城,還搭進去了一個副將。
這場戰(zhàn)役在敦煌文獻里也有相關記載,“唐廷元帥馬將軍,引廓州之唐人斥喉軍至。王甥吐谷渾小王、論·莽布支二人攻下計巴堡寨,引軍追擊來犯之唐廷斥猴軍,于計巴之本昆大城堡,唐軍大半被殲?!?/span>
由此可見,天寶四年的石堡城之戰(zhàn),規(guī)模也很宏大,又是一場惡戰(zhàn)。
緊接著,皇甫惟明就被拿下了。
這是不是一個很奇怪的操作?
要說一個堂堂隴右節(jié)度使,二品的封疆大吏,這么就拿下,太草率了吧?!
再說了,人家滿打滿算就干了四年,前三年都打勝仗,一共就打一場敗仗,有必要直接拿下嗎?
您還別說,真有必要!
但不是因為石堡城,而是因為別的事兒。
天寶五年正月,皇甫惟明來到了長安,但他可不是被貶了。而是帶著吐蕃俘虜,來京城獻俘闕下的。
要知道,這時候距離石堡城之敗,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不但任何風波都沒有,完全沒有貶官受罰的跡象,而且還兼任了河西節(jié)度使。
但他進京以后,發(fā)現李林甫的權力太大了,就跟李隆基叨咕了幾句。并且說刑部尚書韋堅水平挺棒的,有宰相之才,可以替代李林甫。
就這幾句話一說,直接要了他和韋堅的小命。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長安城里張燈結彩,游人如潮。
皇甫惟明與韋堅一同出游,李林甫就以此為借口,二人密謀想要共立太子。
唐代的韋氏,那可不是一般戰(zhàn)士。
杜甫在詩里,就曾經用過長安俚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更關鍵的是,韋堅的妹妹是李亨的太子妃。
所以李林甫誣告的理由,就是皇親與邊將不得私下會見。
這時候跟著李林甫混的楊國忠、吉溫等人一起出來做證。
正月二十一日,兩人被貶,旋即被殺。
這就是可以看出來了,皇甫惟明被貶,根本就不是因為石堡城打了敗仗,而是因為他和韋堅都是太子黨。
接任隴右節(jié)度使的,就是李隆基的愛將王忠嗣,這時候的王忠嗣,身掛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節(jié)度將印。
《舊唐書·王忠嗣傳》的描述是“佩四將印,控制萬里,勁兵重鎮(zhèn)皆歸掌握,自初以來,未之有也?!?/span>
有關王忠嗣的事兒,咱們前面仔細講過了,不再贅述了,沒聽過的去聽前面的節(jié)目。
在這兒老布就是再強調一下,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貶官,從表面上都和石堡城有關,但如果往深里看,其實都是因為黨爭,或者干脆點說,他倆都是太子黨。
這是李隆基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相比之下,石堡城這根刺就差多了。
等哥舒翰接任了隴右節(jié)度使,連續(xù)在青海湖周邊發(fā)動進攻,取得了明顯的戰(zhàn)果。但他心里也很清楚,石堡城是個繞不開的關鍵節(jié)點。
等到天寶八年(749年),李隆基再次下令攻石堡城的時候,哥舒翰是沒有選擇的。
《新唐書·哥舒翰傳》記載,“天寶八載,詔翰以朔方、河東群牧兵十萬,攻吐蕃石堡城?!?/span>
《資治通鑒》載:“上命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帥隴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東兵,凡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span>
雖然出兵的數量,兩條記載不太一樣,但至少可以確定兩點:
1、此次石堡城之戰(zhàn)的發(fā)起人是李隆基;
2、這次出兵主體是河隴唐軍,朔方、河東的唐軍也參與了行動。
這反過來說明,戰(zhàn)役的發(fā)起人不是哥舒翰,而是李隆基。
對于哥舒翰來說,王忠嗣的命運就擺在眼前。
王忠嗣和李隆基這么鐵的關系,都差點把命丟了。
哥舒翰就是個胡將而已,嚇死他也不敢拿腦袋往墻上撞。
別說是用人命填,就是拿牙啃,也得把石堡城啃平了。
關于這次戰(zhàn)役的經過,唐史里的記載非常簡略,就連善于描寫宏大戰(zhàn)爭場面的《資治通鑒》,也只有寥寥數語。
但就是這寥寥數語,也能讓我們看到戰(zhàn)役的激烈。
“其城三面險絕,惟一徑可上,吐蕃但以數百人守之,多貯糧食,積擂木及石,唐兵前后屢攻之,不能克,翰進攻數日不拔,召裨將高秀巖、張守瑜,欲斬之,二人請三日期,如期拔之?!?/span>
唐軍為了拿下石堡城,集結了四鎮(zhèn)官兵,還加上了突厥部隊,林林總總有數萬人之多。
戰(zhàn)果僅僅是“獲吐蕃鐵刃悉諾羅等四百人”而自身的損失是“死者數萬,果如王忠嗣言?!?/span>
從這種令人瞠目的戰(zhàn)損比上看,哥舒翰的石堡城之戰(zhàn),確實是拿人命填出來。
不過有一點注意要,唐軍損兵上萬,顯然不全是爬山摔死的。
結合之前王忠嗣說的“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山頂上那四百多人,無論如何談不到“舉國守之”。
考慮到吐蕃騎兵的機動能力,可以在大非川、青海之役中,短時間集結數十萬人馬。
既然石堡城是“舉國守之”,不可能坐視唐軍圍攻不救。
再考慮信安王李祎、皇甫惟明的兩次石堡城之戰(zhàn),敦煌大事記年里都有記載,分別是“擊唐軍多人”和“唐軍大半被殲”。
只可惜,大事記年從天寶七年,到天寶十三年之間缺了,我們沒法知道藏文文獻怎么描寫。但從前兩次的記載上看,每次石堡城之戰(zhàn)都是大兵團會戰(zhàn)。
所以,這應該是一場圍繞著石堡城展開的,阻擊與反阻擊、包圍與反包圍之戰(zhàn)。
再說了,也不能十萬唐軍都在山下站著,眼瞅著一個一個兄弟從山上掉下來,然后自己再拎著腦袋往上山沖。
唐軍是人,不是機器,這種狀態(tài)誰也受不了。
而且,當時唐軍幾次進攻受挫,哥舒翰就急了,要殺兩個偏將。
如果說山下趴著十萬人,打了幾天沒打下來,用得著這么著急嘛,慢慢打唄,吐蕃人又不能飛走。
只有是外圍的阻擊部隊受到了壓力,哥舒翰才可能著急上火,要求趕緊打下石堡城,斷了吐蕃援軍的念頭。
所以,這次戰(zhàn)役更像是粟裕的孟良崮之戰(zhàn)。
其實石堡城的戰(zhàn)役規(guī)模和作戰(zhàn)方式,也對判斷它所在的位置有幫助。
如果說石堡城是雙方各出幾萬軍隊展開的大會戰(zhàn),那對戰(zhàn)役所在地區(qū)的地形是有要求的。
如果地形太狹窄肯定不行,十幾萬人不是個小數量,不可能都邱在一塊打仗。
大小方臺毗鄰青海湖東岸,地形相對開闊,幾條大路非常清晰。反觀羊巴古城,周邊群山密布,溝谷縱橫,河道極其曲折,大兵團作戰(zhàn)難以展開。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也更傾向于石堡城的位置在日月山附近。
拿下了石堡城之后,哥舒翰在朝堂上大紅大紫。
李隆基特意在丹鳳樓上召集群臣,下詔褒獎。除了對哥舒翰加官進爵,還授他一個兒子五品官,賜綢緞千匹,莊園和宅第各一座。
就這個熱度,安祿山都想過來蹭蹭。
他跟哥舒翰說:“我爸是胡人,我媽是突厥人,你爸是突厥人,你媽是胡人。你看咱倆這不是一類人嘛,所以啊,咱倆應該多親多近才對?。 ?/span>
結果哥舒翰這大兄弟也挺逗的,說了這么一句:“老話說,狐貍對著洞穴嚎叫,只是不吉利啊!”
把安祿山撅得直翻白眼!
但他雖然在朝堂上熱度高,可在民間卻是惡評如潮。
李白李老爺子寫詩諷刺他,“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span>
說實話,哥舒翰背這個鍋,多少也是有點冤!
石堡城的下一次易手,已經到了安史之亂以后。
當時唐朝被迫收縮西部邊防,來應對東部的叛軍。
說直白點,就是調西北軍閥,去鎮(zhèn)壓東北軍閥。
這樣一來,整個河隴防線處處空虛,吐蕃刀鋒所至,無不克下。
《新唐書·吐蕃傳》記載:“安祿山亂,哥舒翰悉河隴兵東守潼關,而諸將各以鎮(zhèn)兵討難,邊候空虛,故吐蕃得乘隙暴掠。至德初,(吐蕃)取武威等諸城,入屯石堡。”
這里的“至德”已經是唐肅宗李亨的年號了,一生風光無限的李三郎,這時候已經靠邊站了。
這個所謂的“至德初”其實就是至德元年,也就是756年。
《資治通鑒》在這一年里記載,“是歲,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span>
拿下這些外圍據點之后,吐蕃在次年一舉攻克重鎮(zhèn)鄯州,也就是今天青海樂都。
這是吐蕃首次在湟水河谷站穩(wěn)了腳跟,下一個目標就是河西走廊了。
而對于唐朝來說,丟掉了湟水河谷,就意味著日月山周邊區(qū)域,進入了吐蕃的腹地,唐軍再也沒有能力染指石堡城了。
石堡城的最后一次易手,是在唐宣宗的大中二年(848年),張議潮驅逐吐蕃軍隊,創(chuàng)立了歸義軍。
隨后數年,河隴唐族蜂起相應,西起吐魯番,東至岷山的郡縣相繼收復。
大中五年,張議潮的大哥張議潭,手捧十一州地圖和戶籍名冊入朝。這份十一州的地圖里,包括沙(敦煌)、瓜(酒泉瓜州縣)、伊(哈密)、西(吐魯番)、甘(張掖)、肅(酒泉)、鄯(樂都)、河(臨夏)、岷(岷縣)、廓(化隆縣)、蘭等州,其中就包括石堡城地區(qū)。
看到了這份地圖,這把唐宣宗給樂得呀,鼻涕泡都成串兒了,一溜小跑奔到太廟,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告慰先祖,“河西收復啦!咱大唐又牛逼啦!各位先祖,你們知道不?!”
(“憲宗常有志收復河、迫地區(qū),然忙于中原用兵,事遂未成。朕竟其遺志,足以告慰父皇在天之靈!”)
不過說實話,這事兒跟唐朝皇帝真沒啥關系。
計劃不是他制定的,兵不是他派的,仗不是他打的,錢不是他出的。他就做了一件事,別人把桃子摘下來,送到他面前,然后他哭了一鼻子。
講到這里跟石堡城有關的內容,就算講的差不多了。總體上來說,石堡城是個很小的點,意義也沒有很多人想的那么大,否則王忠嗣也不會說:“得一城不足制敵,失之未害于國?!?/span>
但圍繞石堡城的博弈確實很激烈,相關的名人也很多,所以它才顯得這么重要。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石堡城可以看做是唐蕃百年國戰(zhàn)的一個樣本。
對于它的反復爭奪,放大了看,其實就是在爭河隴,而河隴又是整個唐蕃國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
所以反復易手的石堡城,其實就是唐蕃拉鋸戰(zhàn)的縮影。
這場拉鋸戰(zhàn),從青海開始,歷經河西,最后在隴右,從始至終一直都在拉鋸,這就是百年國戰(zhàn)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