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從北京的一個地鐵口出來，當我踏著臺階一步步往上走時，猛然一抬頭，我看到在地鐵的出口那里，坐著一個顯然是從農(nóng)村來的婦女。
她正在給孩子喂奶。是兩個孩子，不是一個孩子。這兩個又黑又瘦的孩子坐在她的左右兩個膝蓋上，每人叼著一個奶頭，一邊吃奶一邊抓撓著她的胸脯。
我看到她的枯瘦的臉被夕陽照耀著，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銅器一樣閃閃發(fā)光。我感到她的臉像受難的圣母一樣莊嚴神圣。我的心中頓時涌動起一股熱潮，眼淚不可遏制地流了出來。
臺階上，我久久地注視那個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許多人從我的身邊像影子一樣滑過去，我知道他們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他們心里會把我當成一個神經(jīng)有毛病的人。后來，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才把我從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中喚醒。拉我衣袖的人是我的一個朋友，她問我為什么站在這里哭泣。我告訴她，我想起了母親與童年。她問我：是你自己的母親和你自己的童年嗎？我說，不是，不僅僅是我的母親和我的童年。我想起了我們的母親和我們的童年。
1994年我的母親去世后，我就想寫一部書獻給她。
雙胞胎
我的母親是一個身體瘦弱、一生疾病纏身的女人。
她4歲時，我的外婆就去世了，過了幾年，我的外公也去世了。我的母親是在姑母的撫養(yǎng)下長大成人的。母親的姑母是一個像鋼鐵一樣堅強的女人，我估計她的體重不到40公斤，但她講起話來，那聲音大得就像放炮一樣。我一直都很納悶，不知道她那弱小的軀體如何能夠發(fā)出那般響亮的聲音。
我母親4歲時，姑母就給她裹小腳。母親說她裹腳的過程持續(xù)了10年，從4歲開始裹起，到14歲才基本定型。在這個漫長過程中，充滿了血淚和煎熬，但我母親給我講她裹腳的經(jīng)歷時，臉上洋溢著自豪的表情，就像一個退休的將軍講述他的戰(zhàn)斗歷程一樣。
我母親15歲時就由姑母做主嫁給了當年只有14歲的父親，從此開始了長達60多年的艱難生活。我想困擾了母親一生的：第一是生育，第二是饑餓，第三是病痛；當然，還有她們那個年齡的人都經(jīng)歷過的連綿的戰(zhàn)爭災難和狂熱的政治壓迫。
我母親生過很多孩子，但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四個。
在過去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生孩子，就跟狗貓生育差不多。
我在《豐乳肥臀》第一章里描寫了這種情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上官魯氏生育她的雙胞胎時，她家的毛驢也在生騾子。驢和人都是難產(chǎn)，但上官魯氏的公公和婆婆更關心的是那頭母驢。他們?yōu)殡y產(chǎn)的母驢請來了獸醫(yī)，對難產(chǎn)的兒媳婦卻不聞不問。
這種聽起來非?；奶频氖虑椋诋敃r中國農(nóng)村里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我母親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
我的母親懷著那對雙胞胎時，肚子大得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尖，走起路來非常困難，但即使這樣還要下地勞動。她差一點就把這對雙胞胎生在打麥場上。剛把兩個孩子生出來，暴風雨來了，馬上就到場上去搶麥子。后來這對雙胞胎死了，家里的人都很平靜，我的母親也沒有哭泣。
饑餓
我對饑餓有切身的感受，但我母親對饑餓的感受比我要深刻得多。
我母親上邊有我的爺爺奶奶，下邊有一群孩子。家里有點可以吃的東西，基本上到不了她的嘴里。我經(jīng)?；貞浧鹉赣H把食物讓給我吃而她自己吃野草的情景。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到田野里去挖野菜，那時連好吃的野菜也很難找到。母親把地上的野草拔起來往嘴里塞，她一邊咀嚼一邊流眼淚。
綠色的汁液沿著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我感到我的母親就像一頭饑餓的牛。
我在小說中寫了上官魯氏偷糧食的奇特方式：她給生產(chǎn)隊里拉磨，趁著干部不注意時，將糧食囫圇著吞到胃里，這樣就逃過了下工時的搜身檢查。回到家后，她跪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自己的喉嚨催吐，把胃里還沒有消化的糧食吐出來，然后洗凈、搗碎，喂養(yǎng)自己的婆婆和孩子。后來，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一跪在瓦盆前，不用探喉，就可以把胃里的糧食吐出來。
這件事聽起來好像天方夜譚，但確實是我母親和我們村子里好幾個女人的親身經(jīng)歷。
因為頻繁的生育和饑餓，我母親那個年齡的女人幾乎都是疾病纏身。
我小時候，夜晚行走在大街上，聽到家家戶戶的女人都在痛苦地呻吟，她們30多歲時，基本上都喪失了生育的能力；40多歲時，牙齒都脫落了。她們的腰幾乎找不到一個直的，大街上行走的女人，幾乎個個弓腰駝背，面如死灰。
我是父母的最后一個孩子，我出生的時候，日子還比較好過。
我想我能活下來，與我的母親還能基本上吃飽有關，母親基本能夠吃飽，才會有奶汁讓我吃。
我決定就從生養(yǎng)和哺乳入手寫一本感謝母親的書。
這部書的腹稿我打了將近10年，但真正動手寫作只用了90天。
那是1994年的春天，我的母親去世后不久，在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狗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火在爐子里熊熊燃燒的地方，我夜以繼日，醒著用手寫，睡著用夢寫，全身心投入三個月，中間除了去過兩次教堂外，連大門都沒邁出，幾乎是一鼓作氣地寫完了這部50萬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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