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論語·先進》
顏淵是孔子最為得意的弟子，列孔門十哲德行之首。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
——《論語·先進》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p>
——《論語·先進》
孔子說：“顏回的德行也就差不多了，可是他常常貧困?！?/p>
孔子晚年有兩件悲傷之事，就是獨子孔鯉和他最得意的弟子顏淵都先他而去。
顏淵去世，孔子極為悲慟，悲慟到何種程度？《論語·先進》篇有兩章記載：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天喪予”，用我們今天的話講就是：老天爺要我的命呀！孔子連說兩個“天喪予”，可見顏回之死對他打擊有多大。
顏回死于公元前480年，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到了顏淵的葬禮上，孔子忍不住慟哭。慟是極度悲哀的大哭，何晏注引馬融曰：“慟，哀過也?！睉Q也就是哭過了頭。
弟子去世，老師表示一下哀痛，本也是應(yīng)該的。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論語·八佾》
參加喪禮時不悲哀，孔子表示看不下去。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論語·子張》
孔子弟子子張也主張士應(yīng)當(dāng)臨喪而哀。
雖然孔子及其門人主張臨喪要哀，但遇事都要講中庸之道，喪事也不例外。遇喪怎么行中庸之道呢？
用孔子弟子子游的話說就是：“喪致乎哀而止?！卑Ф挂布纯鬃釉u價《關(guān)雎》時所講的“哀而不傷”。
哀而不傷、哀而止就是后來《毛詩序》中所講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此即遇喪時的中庸之道。
孔子面對顏淵之死，雖然很悲傷，但剛開始還是很有理性、講禮義的。
顏淵家境貧寒，去世后，他父親顏路窮得連棺材都置辦不起，于是打起孔子的主意。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p>
——《論語·先進》
?。╣uǒ）是套在外面的大棺材，古代有講究，棺材有兩重，里曰棺，外曰叫槨。周代以后，槨成為葬事中的重要儀具，地位尊崇者，槨必不可少，因身份地位之不同，其所用材料及制式均有禮來規(guī)定。
顏淵家貧，其父顏路沒能力為之購買外槨，就請求孔子把坐的車賣了，好給他兒子顏回買棺材。顏路為什么會想到賣孔子的車呢？因為他知道孔子崇愛顏回，為他心愛的弟子做這點事是應(yīng)該的。
顏路以為孔子會答應(yīng)，可誰知孔子卻理性地對其說不?？鬃舆€拿出自己的獨子孔鯉說事。
孔子對顏路講：你的兒子顏回有才，我的兒子孔鯉無才，不管有才還是無才，對我們做父親的來講，他們都是我們的兒子。兒子死了，做父親的都很悲傷，都想把喪事辦得好些。
但孔鯉死的時候，我家里窮得也買不起外槨，我也沒有把我的車賣了去給他買外槨。因為我當(dāng)過大夫，大夫出行不能沒有車，我不能步行呀！
孔子以他不能沒有車而步行來拒絕顏路，是有道理的?？鬃釉昔攪究埽谴蠓蛞患壍墓賳T，按禮可享有專車，后來雖然離任，但仍然享受坐車的待遇。
孔子周游列國離不開車，顏淵去世的時候，雖然孔子已回到魯國，閑在家中，但仍然幻想著有一天國君能重用他，萬一國君找他有事，有車的話可以很快就能進宮見君，不至于誤事。
《論語·鄉(xiāng)黨》篇記載：“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笨鬃勇剣賳?，不等駕好車就先步行走去，車駕隨后才趕上去。
孔子拒絕顏路，車只是個借口，其實最主要的還是他主張“死，葬之以禮”。以顏淵的身份地位、家庭條件，孔子認為，有個棺就行了，不應(yīng)當(dāng)厚葬，有棺還有槨顯然屬于厚葬，而厚葬是孔子所反對的。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p>
——《論語·八佾》
“喪，與其易也，寧戚”是說喪事，與其在儀式上做得很完備，不如心里悲哀。
因此，當(dāng)顏路想賣孔子的車來厚葬其子顏回時，孔子委婉拒絕了；而當(dāng)孔子的其他弟子也想厚葬同門顏回時，做老師的孔子明確對其說“不可”。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遍T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p>
——《論語·先進》
盡管老師說了不可，可是孔子弟子出于同門之情，加上孔子又那么推崇顏回，他們還是背著孔子厚葬了顏回。
孔子知道后，也無可奈何，只是感慨：“顏回生前待我如父親，在他死后，我卻沒能以兒子待他，這不是我的過錯，這都是那幾個學(xué)生瞎搞的?！?/p>
然顏回之死，對孔子打擊真是太大了，孔子最后還是沒能忍住，越禮慟哭了。跟從他的人見他哭的太慟，就提醒他：“夫子你哭過頭了。”孔子這才明白自己違背了中庸之道。
于是急忙先反問自己：“我真哭過頭了嗎？”隨后又解釋：“慟就慟吧，我這一輩子不為顏回這個人哭過頭，還能為誰而哭過頭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圣人有時難免俗?？鬃訛轭仠Y這一慟，表明孔子為性情中人，乃真男人也！
顏淵有什么本事，能讓孔子為之慟哭呢？
孔子被后人尊為至圣，顏淵被稱為復(fù)圣，復(fù)圣就是孔子之后的又一個圣人，可見顏淵在孔門地位有多高。
顏淵，名回，字子淵，春秋時期魯國人，小孔子40歲（一說小30歲）。古人名字有講究，一般名和字多有關(guān)聯(lián)。
回的甲骨文為
，金文為
，字形都像水流回旋的樣子，《荀子·致士》：“水深而回。”一般水深的地方才會出現(xiàn)水流回旋，淵就是回水、深潭。
顏淵人如其名，是個深不可測之人，剛開始連孔子都沒有看出來他的本事。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p>
——《論語·為政》
孔子說：“我整天給顏回講學(xué)，他從來不提不同的意見，好像很愚笨，可是我考察他私下的言行，發(fā)現(xiàn)他對我所傳授的能有所發(fā)揮，可見顏回原來并不愚笨。
顏淵豈止不愚笨，還是個極聰明之人。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弊釉唬骸案ト缫玻晃崤c女弗如也。”
——《論語·公冶長》
有次閑聊，孔子就問子貢：“你和顏回兩個人相比誰更好一些呢？”子貢回答說：“我端木賜怎么敢和顏回相比呢？顏回聽到一件事，就可以推知十件事；而我呢，聽到一件事，只能推知兩件事。”孔子說：“你是不如他，我和你都不如他呀！”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p>
——《論語·先進》
孔子認為顏回不是能幫助他的人，因為顏回對孔子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心悅誠服，從來不提出不同意見。
顏回小孔子四十歲，跟著孔子學(xué)習(xí)時，孔子至少已過知天命之年，那時孔子說的話基本合乎天命、合乎道、合乎禮，以顏回的聰明才智，聽了之后自然能理解，因此，才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心悅誠服，哪里還會提出不同意見呢？
但從教學(xué)相長的角度來看，如果學(xué)生都像顏回那樣，聽完老師所講，一句不說，老師還有誨人的成就感嗎？老師還能有所提高嗎？因此，孔子說顏回不是能幫助他的人，其實是在高度稱贊顏回聰明。
“聞一知十”的顏回不但聰明，還很謙虛、勤奮。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鳖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p>
——《論語·顏淵》
顏淵向孔子請教仁，孔子告訴他克己復(fù)禮為仁，為仁由己，具體就是不合禮的事不看、不聽、不說、不做。顏淵說：“我雖然笨，也要照老師的話去做。”
顏淵明明不笨，卻謙虛說自己不敏，深得孔子的喜歡。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弊釉唬骸袄险甙仓?，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論語·公冶長》
有天顏淵和子路兩個人侍立在孔子旁邊，孔子就對他們說：“你們何不各自說說自己的志向呢？”顏淵說他的志向是：“不愿意夸耀自己的長處，也不表白自己的功勞?！?/p>
“無伐善，無施勞”講的是做成事情之后不炫耀自己，這不但是一種謙虛，還是一種無為而治，而無為正是孔子所贊同的。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p>
前面提到顏回曾問仁于孔子，而仁不是對普通人的一種道德規(guī)范，是對為政者的一種從政要求。仁之大者，為國為民。
顏回問仁，說明他有志于“修己以安百姓”，這與孔子的讓“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一樣，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論語·衛(wèi)靈公》篇載顏淵曾向孔子請教如何治理國家。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p>
顏回一個人時曾問孔子如何治理國家，可見他有為邦之志。當(dāng)著子路的面，他對孔子說的雖不是為邦之事，但真能做到“無伐善，無施勞”，讓人感覺到你沒有做什么事，其實就是恭己正南面的無為治邦，就是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
顏回最讓孔子欣賞的是他像自己一樣安貧樂道，好學(xué)樂學(xué)。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p>
——《論語·述而》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論語·雍也》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與簞食瓢飲在陋巷，都是物質(zhì)生活不富裕的表現(xiàn)，但孔子能樂在其中，顏回也不改其樂，后世把其稱之為“孔顏樂處”。
“孔顏樂處”樂在何處？樂在貧而好學(xué)，樂在安貧樂道。
顏回和孔子一樣，都是沒落貴族的后人。在當(dāng)時，他們要想再次成為有官位的君子，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只有通過學(xué)習(xí)一條道可走，因此，孔子好學(xué)，也因好學(xué)而成為博學(xué)多能之人。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xué)也已?！?/p>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xué)也?！?/p>
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p>
——《論語·泰伯》
孔子好學(xué)，也喜歡好學(xué)之人。整部《論語》中，孔子所嘉許的好學(xué)之人有三個，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孔文子，一個是顏回。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xué)也?！?/p>
——《論語·公冶長》
孔子倡導(dǎo)謙讓，但他卻很不客氣地說：“即使十戶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一樣講忠信的人，但卻沒有像我一樣好學(xué)的?！笨梢娍鬃訉λ暮脤W(xué)是何等的自信！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論語·公冶長》
孔文子是衛(wèi)國大夫孔圉，死后的謚號中有個“文”字，孔子認為這是他聰明又好學(xué)得來的。
顏回就是典型的“敏而好學(xué)”之人。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論語·子罕》
孔子說：“聽我說話而不懈怠的，只有顏回一個人吧”。這樣好學(xué)的弟子怎能不讓老師欣賞掛念呢？
顏回去世后，魯國國君魯哀公和執(zhí)政者季康子都曾詢問孔門弟子中誰最好學(xué)，孔子認為只有顏回一個。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xué)者也?！?/p>
——《論語·雍也》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p>
——《論語·先進》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p>
——《論語·子罕》
顏回不斷學(xué)習(xí)，不斷進步，一直到死，真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只可惜死得太早，顏回死時才三十二歲死。
顏回與孔子相差四十歲，不光是師生，還是同道，兩人彼此相互欣賞。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論語·雍也》
孔子稱贊顏回這個人，他的心可以在長時間內(nèi)不離開仁，而其他弟子只能短時間內(nèi)依仁行事。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之，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矣?！?/p>
——《論語·子罕》
顏回稱贊孔子的學(xué)問道德讓人難以捉摸，又能循循善誘，博文約禮，讓人欲罷不能。
好老師遇到了好學(xué)生，惺惺相惜，只可惜當(dāng)時天下大亂，禮壞樂崩，沒人重用他們。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論語·述而》
在眾多弟子中，孔子認為：用我，我就去干，不用我，我就隱藏起來，只有顏回和他能做到。
孔子有真性情，顏回也可愛幽默。
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論語·先進》
孔子帶領(lǐng)弟子周游列國，自衛(wèi)去陳時經(jīng)過匡地，曾被匡地老百姓圍困，孔子和弟子分散突圍，顏回最后一個逃出來?？鬃訉︻伝卣f：“我以為你死了呢?！鳖伝卮鸬溃骸袄蠋熌€活著，我怎么敢死呢？”
可惜最后，顏回還是先孔子而去，怎能不讓孔子為之而慟呢！
顏回是真好學(xué)，孔子為后世樹立了一個真好學(xué)的榜樣。
大哉復(fù)圣！其生，師為之也樂，其死，圣為之也慟！
顏回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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