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上篇解讀螃蟹宴，下篇解讀菊花詩。云中羽衣子擅詩，本文為行家手筆。
作者
云中羽衣子
螃蟹宴之后，作者想寫的是歸屬精神世界的菊花詩。
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不好。放在水中，即好看。其實這組菊花詩亦然。如果單從詩詞性靈上講，只能說是平平之作，不過不失。但與人物性格和人物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則動搖生色，交相輝映。帶著強烈的紅樓人物烙印。
所以在這里，我想將十二首菊花詩按其作者分屬主人歸類來寫一寫。
寶釵：憶菊，畫菊
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首先想要說明的是菊花在古典詩詞中的文學意象。采菊東籬，夕餐秋菊。是隱者高士的意象，又因重陽佳節(jié)登高望遠，寄寓游子不歸。更由探春直接道出長安公子，彭澤先生。指代不趨世務，品行高潔之士。綜合所有意象，個人認為可作為不肯趨俗，遠避歸隱看待。
憶菊在第三十七回已由寶釵自道憶之不得。憶者，不在身邊，已經(jīng)失去，故憶。整首詩全篇圍繞所思不見，遠人不歸的思念相憶之情。首聯(lián)便點出西風又起，蓼紅葦白，正是菊花應開的時候。卻是空離舊圃，黃花不再。聚首只能在夢中。尾聯(lián)則是直襲《行行重行行》中思婦的自我安慰之情。
菊花意象中原就有思婦遠愁之意，李清照寫下的千古名句中就有：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憶菊在我看來就是寶釵的命運的讖語。又是組詩的第一篇，可說是命運的總啟。
寶玉：訪菊，種菊
訪菊
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愁。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jīng)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訪菊在于為花遠游，在于花也解語。是一種精神上尋求知己的“情情”。種族則是愛花護花，二者同為寶玉一生之寫照，他愛惜群芳，惜花護花想使其不染塵埃。是整部紅樓的中心意旨。
值得注意的倒是第三十七回湘云出題訪菊歸屬寶玉，寶玉種菊湘云詩中承接相對，二人命運恐是最后相伴之人。
黛玉：詠菊，問菊，菊夢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黛玉這三首詩也是我從小最喜歡的三首，也是公論的壓卷之作，也是曹公自身的精神寫照。是千古知音者的共振。
詠菊在我看來是曹公的作者自道，吟詩與寫小說都是通過文字傳世，以菊為對象正是自比陶令平章，他是在自訴自己的一片高潔，對于精神上的高蹈和靈魂的安放的追求。
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也是每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心。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問菊是我十二首菊花詩中最喜歡的一首，是如同離騷一般的精神寫照，是高潔之士不趨世俗，寧愿選擇做一個孤獨者的精神下落。問菊題目寶釵所想，黛玉壓卷。可以印證我在第十七回所寫，釵黛其實是曹公在追求精神高潔之路的一體兩面。相同的是精神的詩意棲居，不肯流俗，不同的是外在與世俗選擇的是絕對抗爭還是不被束縛個人精神自由。
要知花的好處故問，花也解語是為知音。對照我所理解的菊花含意，其實釵黛也同為寶玉同為作者之知音。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菊夢最堪玩味，寶釵第一個想出的題目，最后歸屬黛玉，寓意二人同夢。尤為注意的應是中間二聯(lián)。莊生一夢，陶令舊盟。前者典出《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 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也是紅樓夢點題之所在，內(nèi)中種種人物，不知是作者所夢，還是作者寫書才是被夢見。
陶令盟則是與精神相契的知交舊盟，直接指向的是寶黛間的木石前盟。但一個憶字點出命運的玄機。最后恐怕是也只能是永遠隕落在記憶中了。
第三聯(lián)的雁在古典文化的意象中指代書信，也指消息。個人認為正是舊盟下落的交代。睡去依依隨雁斷，故人遠逝，消息斷絕。只有午夜夢回，剩下那個人時時被驚醒，卻將一腔情緒推給秋蟲。因此接下尾聯(lián)，醒來后一腔幽怨能夠說與誰，只剩連天衰草脈脈寒煙。
詠，問，夢同屬精神。是情情的精神歸依。
湘云：對菊，供菊，菊影
對菊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對菊承接寶玉所作種菊，別圃移居，終日相對。君傲世，我知音，更是點出偕誰隱，最后相伴下落的恐怕真的是湘云。
供菊則很得賭書潑茶之趣。相伴彈琴酌酒，新夢舊游。值得注意的是第二聯(lián)。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上聯(lián)直接承接李商隱無題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是追憶昔日眾芳齊聚，歡會沉醉的時光。也是紅樓夢一場場宴飲在追憶的曹雪芹往昔繁華家族中的詩酒風流的時光。拋書人對一枝秋，拋書人就是寫了書拋開之后，也即作者自己，回到今朝，眾芳蕪穢，也只剩一脈黃花可對。是作者自己的撫今追昔，也是湘云和寶玉以后的撫今追昔。
對和供都有相對而賞之意，難怪周汝昌先生認為寶玉最后相守相對的是湘云。
探春：簪菊，殘菊
簪菊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簪花在古典詩詞意象中有著一種不同流俗，獨立不羈的士大夫人格指征。黃庭堅的《鷓鴣天》所寫的精神應該就是曹公所表達的曠達自放是真名士自風流的自我寫照。全詞如下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簪菊詩尾聯(lián)幾乎就是這首詞的尾句化出，這是一種孤標傲世，獨立不羈的個人風貌。也是曹公的自身寫照。中間二聯(lián)都是點出，長安公子，彭澤先生這樣灑脫不羈的隱士名士是自我的化身，短鬢葛巾則是士大夫的自身寫照，同時葛巾又扣菊花名?；慈?，人即花。
再由探春總結殘菊一首，正如三十七回所說，殘菊總收前題，如紅樓夢中判詞，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是眾芳蕪穢之際，是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也是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是紅樓夢的歸宿也是生命最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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