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一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雖然從文字上看不出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甚至讓人覺得道學味兒十足,但卻把中國幾千年世俗社會的學問揭了個底兒朝天。憑誰說得再好,再有才華,也逃不出人情世故的如來佛掌。我常驚嘆作者把人情事故體察得那么深刻透徹,又能把與人情世故格格不入的詩心詩情詩境結(jié)合得那么好,許多人都感慨這書蓋非人力所能為之。下來我不放管窺蠡測,借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內(nèi)容的簡單剖析做個引子,以便拋磚引玉。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回目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講的是賈寶玉被賈政“笞撻”一頓后的相關(guān)情景。緊緊圍繞賈寶玉挨打受傷,一是薛寶釵、林黛玉、王熙鳳等人的“探病”,二是王夫人與襲人之間的“探心”,三是薛家母子三人關(guān)于賈寶玉挨打一事的“探因”。今天,我們重點說說“探病”。
賈寶玉被賈政暴打一頓后,受傷嚴重。相關(guān)人等陸續(xù)前來“探病”,正是人之常情。作者把這個“人之常情”寫得很不一般,而是富有深意和趣味,寫出了“探病”者不同的行事方式,不同的性格特點。這是作者寫法高明、巧妙的地方,需要我們認真賞讀和細細品味,方能解出其中的點滴味道。
文中寫到的第一個“探病”的是襲人。因為是身邊人,所以最先到。文中寫了襲人的語言和動作?!霸捳f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到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么就打到這步田地?’……待她小心翼翼地給寶玉退下中衣后,看見寶玉腿上的傷痕。“襲人咬著牙說到:‘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個份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襲人的身份比較特殊,她是寶玉身邊人,是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人;是寶玉房里的大丫鬟(也)兼貼心傭人,如果按王夫人的意思也可能是將來成為寶玉姨太太。他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彼此心知肚明。所以,襲人在寶玉面前是比較隨意的,能夠替他換脫中衣,可以察看他身上的傷痕。應該說,襲人對寶玉是用心的,也是特別用情的。你看她小心翼翼的動作,你看她“含淚”“咬牙”的表情;你看他對寶玉挨打的心痛心傷,你看她話語中暗含著我倆已經(jīng)是“命運共同體”的巧妙表達。襲人“探病”,有悉心的照料,有傷心的表情;有動情的話語,有得體的勸慰。還有著“你如果被打成了殘疾,我將來可去依靠誰呢?”的含蓄表白。
第二個來“探病”的是薛寶釵。我們來看看她的表現(xiàn)。丫鬟通報“寶姑娘來了”后,小說是從賈寶玉的視角來寫的:“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到:‘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度散開,就好了。’”
這里大家不妨關(guān)注這幾個動詞,是一個“動作”和一個“稱謂”。先看“動作”:“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一句中的“托”字,意味豐厚:寶釵“探病”,不是低調(diào)、內(nèi)斂的,而是有些故作姿態(tài)的張揚。用手掌托著藥丸,不是裝著或是拿在手里,也不是讓傭人拿著,而是自己親自用手“托著”,是有薛寶釵內(nèi)心的小九九在的:一是彰顯此“丸藥”之貴重,二是生怕別人不知道、看不見,或者怕被人誤解,幾乎是用廣而告之的行為方式讓大家都知道我是探病送藥去呀,千萬別想到別的地方去,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在里邊。一個“托”字,潛臺詞應該就是:是我,薛寶釵有多么關(guān)心賈府二爺賈寶玉(現(xiàn)在的表弟,將來的老公也未可知)?。∵€有一點,“探病”還帶藥來,和她臨走時所說的“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是想借此表明自己“富商”家庭背景的優(yōu)越,與寶玉有“門當戶對”的優(yōu)勢,還顯示出自己能夠當家說了算的派頭與氣勢。尤其是我們對寶玉的格外關(guān)照你不能不省察。
再看“稱謂”:在賈寶玉面前,薛寶釵當著他的心腹傭人和關(guān)系親密者——襲人,用的指稱是“他”,而不是“寶二爺”或“二爺”——“替他敷上”,也是藏有心機在里面的。一個“他”字,一來凸顯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姨表姐弟本已很親,這個之外,恐怕還有她心目中自認為的還有——或者會有更深一層的關(guān)系在;二來是要讓襲人明白:你對寶玉再好,服侍得再周到、再細心、再體貼,終歸不過是一個下人,我才可能是配得上他的將來的“正室”。在這里,當著襲人的面,稱呼寶玉“他”,儼然一副“寶二奶奶”的做派與陣勢。當然,作為青春美少女,寶釵也是有她可愛的一面的。在詢問了寶玉病情之后,她說了一番動情的話,雖然欲言又止,欲說還“羞”。但正是這番舉止,體現(xiàn)出她作為妙齡少女的純真可愛。“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到:‘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正是這段沒有說完整的貼心話語,和寶釵“軟怯嬌羞”的樣子,讓寶玉“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云外去了?!辈还苁怯幸膺€是無意的“欲言又止”,也不管是出自什么動機或者目的,寶釵對寶玉應該是有真感情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希望,也是愿意將自己的真心、真情巧妙傳達給“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的表弟賈寶玉的。也是希望能夠跟他走到一起并且相伴終身的。這是人性使然,也是封建社會門第觀念在其潛意識中的反映使然,潛意識里是對母親姨媽表姐炮制的“金玉良緣”的自己主動響應。當然,這里的“欲言又止”,不排除是一種“表演”。即便是“表演”,那種少女情動于衷而形于言的青春萌態(tài)和對美好愛情的憧憬,也是令人心生感動的。
還有一點,就是在薛寶釵的話語中,她是有意無意地把“我們”(其實就是“我”)和“老太太”“太太”相提并論,似乎把她自己擺到了榮府第三代內(nèi)當家的位置上。也許是不小心說露了嘴,也許是真心的自然流露。矛盾之心,掩蓋之舉,薛寶釵的人物性格完成了完美的塑造和生成。
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天才文學家曹雪芹的高超甚至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將人性的美麗與丑陋,單純與復雜有機交織、融合在一起,塑造了豐滿、立體、多維的人物性格,讓我們體會和觸摸到生活的真味,人性的原色。這,也許就是小說藝術(shù)的魅力所在。
最才的才女楊絳先生曾在評論小說《傲慢與偏見》時引用該小說作者奧斯丁的話:“小說家在作品里展現(xiàn)了最高的智慧;他用最恰當?shù)恼Z言,向世人表達他對人類最徹底的了解。把人性各式各樣不同的方面,最巧妙地加以描繪,筆下閃耀著機智和幽默?!?/div>
第三個來“探病”的,是林黛玉。很顯然,曹雪芹是將林黛玉與薛寶釵對照著來寫的。正如前述分析的那樣,薛寶釵來“探病”,似乎唯恐別人不知道,是帶著一種做派和優(yōu)越感來的。而林黛玉呢,則是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去。沒帶任何禮物,也沒有傭人跟隨。對于賈寶玉挨打受傷,林黛玉感同身受。但她既沒有送藥,也沒有帶吃的;既沒有“欲言又止”,也沒有故作姿態(tài);既沒有高調(diào)宣示“藥到可以病除”,也沒有承諾“好吃好玩的盡管開口”之類。當然,她也已經(jīng)沒有這個條件和能力。她有的,只是一顆真心,一種真情,一份真愛。
在這里,林黛玉是無聲無息地來探望賈寶玉的。寶玉“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只見他(林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按藭r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厲害?!甭犃藢氂駬镊煊瘛疤柌怕洌堑厣线€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的關(guān)切、體己之言,林黛玉也是感動的:自己挨打受傷了還在關(guān)心著我呢?!靶睦锾崞鹑f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說到:你可都改了吧!”
這里,曹雪芹寫林黛玉,動作不多,話語更少,不像寫薛寶釵,動作多,話語也多。對于薛寶釵和林黛玉,同是來“探病”,區(qū)別卻很大:動作、言語一個“多”一個“少”,作風一個“高調(diào)”一個“內(nèi)斂”,行事一個“張揚”一個“含蓄”,曹雪芹給予她們的筆墨也是一個“詳細”一個“簡略”等等。
這些,其實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倫理和美學原則,“無聲”勝過“有聲”,“留白”不是空白。波心蕩冷月無聲,真情露沉默是金。從寫作技巧上來講,這是運用了對比的手法。對比之下,薛寶釵與林黛玉,誰更真心,誰更癡情,誰更心痛,讀者自有判別。
第四個來“探病”的,是王熙鳳。作為榮國府精明強干的“大管家”,作為深受賈母喜歡和王夫人寵信的紅人,她應該也是必須要在這個場合“現(xiàn)身”的。正是按照王熙鳳的性格邏輯和處事風格,小說寫到她“探病”,可以說既是盡職責——是為“公”,也是送人情——是為“私”。既在賈母和王夫人跟前顯露出自己對寶玉的特別關(guān)心與厚愛——討得歡心,又在寶玉及一眾人等面前展示出榮府“大管家”的氣派與能耐——彰顯權(quán)威。
小說對于王熙鳳的“探病”,文字及其儉?。骸傍P姐……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奔葲]有催淚的表情,也沒有含蓄的安慰。只有直接、簡單的問詢,慣常的虛情、客套。一個“吃”字,一個“取”字,既體現(xiàn)出王熙鳳文化不高、但卻精明干練,作風麻利的特點——寶玉挨打受傷,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請醫(yī)用藥,而是想到能體現(xiàn)榮府奢華的高檔吃食?!叭 弊謩t包含“我那里多的是,只要你開口,我保證供應”之類的意思。
我看過另一個版本,里邊說林黛玉在樹蔭下遠遠地看著,只見鳳姐攜著賈母等一干人從前門進來了,心想:我還以為什么絆住了腳,半天是這回事。感慨起世態(tài)炎涼來,想起了有父母家人的好處,自己一人寄人籬下,孤苦伶仃的,不由得暗自傷悲起來。這里通過林黛玉的眼光,寫出王熙鳳探病也不忘了在老太太跟前大獻殷勤,也很自然帶出了林黛玉的心理活動。
各位看官, 需要注意的是,曹雪芹還一筆帶過“薛姨媽”和“賈母”“打發(fā)的人”來“探病”??蓜e小看了“接著薛姨媽又來了”?!耙粫r賈母又打發(fā)人來”這樣簡單的敘述和交代。在這種背景和情境下,薛姨媽是必然要到的,而且是一定要親自來的。作為賈母的“心頭肉”,賈寶玉的傷情自然是賈母最為關(guān)心的,所以“又打發(fā)人來”問詢與探望。這分別是人情的需要,親情的需要。
最后寫到榮府幾個有頭有臉的傭人家屬,“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在“掌燈時分”集體前來“探病”。不巧的是,“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來“探病”,就是一份人情,說明心里有二爺。二爺睡了沒見著,這份心意還是需要讓二爺知道的?!澳菐讉€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來了,你替我們說吧。”
這,既是“世事”的需要,“人情”的需要,更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敘事完整的需要。小說到此,“探病”的大戲才算圓滿落幕?!疤讲 闭?,有上下人等之分,有內(nèi)外人等之別,涵蓋了與賈寶玉有著直接、間接關(guān)系的方方面面的人。這些人,各有心思,各具性情,各有特點。曹雪芹主要通過動作、語言來刻畫人物,凸顯性格,十分精彩。對比手法一直在悄悄使用,讓讀者既能明察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又能在有意無意的對比中洞悉作者的傾向和愛憎。
(二)探心——主母私詢,襲人建言
在第一部分,我們講了寶玉挨打后,相關(guān)人等先后“探病”的情況。“探病”的人中,我們說到了襲人、薛寶釵、林黛玉、王熙鳳;薛姨媽、賈母派來的人;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和鄭好時媳婦等。各種表現(xiàn),不在話下。
說到“探病”,小說還寫到了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作為長輩,王夫人的“探病”與賈母不一樣,賈母是“打發(fā)了人來”探問的;與薛姨媽也不一樣,薛姨媽是親自過來看望的。而王夫人呢,則是“使個老婆子”來“叫一個跟二爺?shù)娜恕边^去問詢。
列位看官,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王夫人“探病”的方式,有些特別,她不是親自過來,而是派個老婆子來叫寶玉身邊的人過去問話。這就有些奇怪。一般情況下,母親對于兒子的傷情總是特別關(guān)注和憂心的,當然是要親自過來探望,才更能仔細、直觀了解詳情,慰藉心懷的。
但是,曹雪芹并沒有按照這種常理和慣常邏輯來寫。小說中,他“安排”王夫人派身邊老婆子來叫寶玉身邊的首席大丫鬟過去問“病”。不是直接探視,而是間接問詢。此種安排,究竟有何深意呢?
在我看來,曹雪芹寫王夫人“探病”的方式與眾不同,有三點用意:
一是體現(xiàn)寶玉身邊長幼尊卑、各色人等的探病各具特點,讓“探病”的形式不至于雷同而讓讀者感覺乏味。
二是通過不同人物的不同“探病”方式和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不同的人物心理和典型性格。
三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作者在結(jié)構(gòu)經(jīng)營上的深思熟慮和匠心獨運,為情節(jié)的下一步推進和演繹作好過渡和鋪墊。那就是,照顧到了在寶玉挨打受傷的情況下,襲人還能夠從容地到王夫人那里“應詢”并展開一段精彩的“探心”對話。
王夫人和襲人之間的“探心”,就是兩人之間的對話,由此探究一下“襲人”這個人物形象。
在回答過王夫人關(guān)于寶玉“這會子疼的怎么樣”和“吃了什么沒有”的問話之后,襲人拿了王夫人讓丫鬟彩云拿出來準備帶回去給寶玉吃的一瓶“木樨清露”和一瓶“玫瑰清露”,“方要走時”,被王夫人叫住了,“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
王夫人所關(guān)心的,既有寶玉目前的傷痛和飲食狀況,又有寶玉挨打的背后原因。當她問襲人,“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
襲人回答說:“我倒沒有聽見過這個話,只聽見說為寶二爺認得什么王府的戲子,人家來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div>
寶玉挨打,小說寫到的原因大體有三:一是因為賈寶玉跟忠順親王王府戲子琪官“相與甚厚”的事情;二來因為賈環(huán)在賈政跟前所說——王夫人的丫頭金釧兒投井自殺,是因為寶玉的逼迫未遂所致”;三是因為“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有陪同賈政會見賈雨村時,不僅出來遲緩,而且“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鎖的”。
從王夫人的問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王夫人對兒子賈寶玉的復雜感情:既愛又恨;既想嚴格管教,又怕賈母“氣著”。她知道,寶玉確實已經(jīng)被慣出了一些壞毛病。他被賈政痛打,也是遲早的事情。同時,她也希望借此警醒兒子,能夠走上“正道”。
“探心”者,互相試探彼此的心思和想法也。王夫人是主子,當然占據(jù)主動。她一“探”,二“問”,三“托付”,把對寶玉“恨鐵不成鋼”的那種復雜情感,對發(fā)現(xiàn)了寶玉身邊人襲人的忠心、睿智和能干的欣喜和滿足表露得淋漓盡致,真實可信,生動形象。
王夫人探問寶玉被打的原因。從小說中的描寫看,王夫人是知道寶玉跟王府戲子琪官的事的。但是,寶玉被打原因之二——賈環(huán)在賈政面前的添油加醋,“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huán)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么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她是真的不知道這一點還是有意“考一考”襲人呢?
那讀者朋友們明白么?王夫人為何這么在意這一點呢?因為它涉及到王夫人自己和她的丫頭金釧兒。金釧兒投井自殺,應該歸因于王夫人的一“打”,二“罵”,三“攆”。在她跟前,賈寶玉跟金釧兒的調(diào)笑、嬉鬧,其實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至于嚴重到要大動干戈和把人攆走的地步。但是,作為賈府的當家人,作為護犢心切的母親,作為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主子,王夫人的脾氣、怨氣只能向丫頭去撒,只能拿碰在刀口上的金釧兒開刀。但她顯然低估了這個丫頭的剛烈與堅貞,金釧兒投井以示清白,以自殺作無聲抗議,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者是也。這一點,應該是王夫人始料未及的。
從人性角度講,王夫人對于金釧兒的投井自殺是震驚的,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從大處說,畢竟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如此草率、如此匆促地結(jié)束。只要不是鐵石心腸,任誰都會同情和惋惜。從小處講,不管什么原因,身邊的丫頭投井,總和自己的管教手段、方法有關(guān)吧。人人都說賈府是“積善行德”的人家,人人都說王夫人是菩薩一般慈悲心腸的人物,還常常吃齋念佛,抄《金剛經(jīng)》,哪曾想自己卻遇到了這樣一樁既損賈府口碑、又損個人形象的事情。真的不知道心里該有多么愧疚和震驚。
先不說外人怎么看吧,單對于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賈政來說,也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大約我近年于家務(wù)疏懶,自然執(zhí)事人操克奪之權(quán),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從賈政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知道為什么王夫人這么在意寶玉挨打的原因。她問襲人寶玉挨打是不是因為“環(huán)兒在老爺面前說了什么話”,其實就是想探問賈府里面有多少人已經(jīng)知道她的丫頭金釧兒投井的真實原因。想問又不好直截了當?shù)貑?,只好旁敲?cè)擊地問一下。
我們揆情度理,襲人是應該知曉賈寶玉跟金釧兒調(diào)笑、嬉鬧,而金釧兒被王夫人打、罵、攆后憤而投井一事的。就算是與其朝夕相處的寶玉回避不跟她講,大觀園里面人多嘴雜,那些她的姐妹們也是會私下相傳的。她又不是聾子傻子,哪有一點兒不覺察的道理,如今她知道而沒有跟王夫人說破,正好體現(xiàn)了她城府之深,心機之重,名副其實的心機女。襲人很聰明,想當初金釧跳井而死,她曾物傷其類地傷心流淚,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回答沒有絲毫的遲延和躲閃。她應該知道王夫人問她的目的何在。也許,對于寶玉挨打,襲人除了知曉寶玉“引逗”王府戲子一事外,也知道金釧兒投井之事,或許不知道被賈環(huán)添鹽加醋亂說給了賈政這一節(jié)。有意回避,只字不提,或許是襲人的聰明和心機,她知道這一點,但是有意避而不談,或者佯作不知。與其說是維護王夫人的臉面,不如說是保護自己,因為好多隱秘的你知道的越多越危險,這可是有先例的。秦可卿的丫鬟碰死,表面給大家說是殉主,其實就是知道的太多,斷無生理,實在活不成了,才做出貌似節(jié)烈的“殉主壯舉”,所以她很明智地為主人避諱,只字不提這事,既保護了主母,更保護了自己,這是聰明人的明智之舉。
一來能討王夫人歡心。賈府“公堂”之上,忠順王府來人討要被寶玉“引逗”的琪官,大家知曉是正常的。而賈府之內(nèi),寶玉跟金釧兒在王夫人跟前調(diào)笑、嬉鬧,最后導致金釧兒投井而亡。這樣的事情,是下人們不應該“知道”的。這一樁丑聞和人命關(guān)天的事,即使“聽到”了,也是要裝作沒“聽到”一樣的。這樣一來,襲人“一心只服侍寶玉,兩耳不聞聽外事”的忠實的貼心人形象就凸顯出來了。這自然是王夫人最喜歡、最欣賞、最需要的了。襲人在王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自然更重了。
二來是為“建言”作鋪墊。王夫人和襲人之間的“探心”,一個提問,一個作答;一個主動,一個被動;一個問得似乎無意,一個答得確乎用心。在回答了賈寶玉被打原因而取得王夫人的初步信任和好感之后,襲人趁熱打鐵,順勢向王夫人作了“推心置腹”的“建言”。
襲人的“建言”,緊緊圍繞寶玉來說,主要有兩點:一是覺得“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么事來呢?!?/div>
請務(wù)必注意:這一點,襲人是就賈寶玉跟忠順王府戲子琪官之間的交好而言的。我們知道,襲人與寶玉有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寶玉青春期性覺醒時初試云雨情就是和襲人在一起有了肌膚之親),她自己也曾認真試探過寶玉對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得知賈寶玉比較“稀罕”她之后,她自然就把自己和寶玉就緊緊連在了一起。所以,她是不希望賈寶玉那么花心地去濫情、亂愛的。
二是建議“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什么原因呢?用襲人自己的話說,就是:“如今二爺也大了,里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div>
這話說得更是在情在理。言外之意就是,賈寶玉整天跟林黛玉、薛寶釵等一干姐妹們混在一起,難免有些讓人不放心。倘或有啥閃失,那么,“后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
這樣的“建言”,事事為寶玉的“聲名品行”著想,時時凸顯自己的“責任”“擔當”:“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她把自己和寶玉的“初試云雨情”這實有其事的不才之事壓住不提,卻擔心寶玉和寶釵黛玉有什么越軌的有損名聲的事(這沒影的事),簡直成了惡人先告狀,豬八戒倒打一耙了。王夫人對自己的外甥女薛寶釵是“非常了解的”,縱然有啥事也不會懷疑到寶釵身上,如果要懷疑就懷疑自小和寶玉一同吃一同睡的林黛玉。說晴雯的時候都不忘了帶上黛玉“那個模樣長得像你林妹妹的?!彼猿瓩z大觀園的時候繞過了薛寶釵的住處,抄檢了林黛玉的住處。
襲人其實是有自己小九九小算盤的,通過回答王夫人的問話,她摸清了王夫人的心思:在對寶玉的愛恨交織之中,還是希望寶玉能夠“改邪歸正”步入“正途”的。有鑒于此,襲人就拿寶玉說事,看起來是處處維護賈寶玉的名聲與形象,實則順勢“托運”了她個人的私貨在里邊的:她知道賈寶玉跟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她也深知不能跟她倆競爭,她愿意做偏房,愿意當姨太太,而且自認為是準姨娘。這對于出身貧苦家庭的她來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恩典”和“榮耀”了,從她對鴛鴦?wù)f的話里邊也能看得出她有這想法。
襲人需要和可以做的,就是不斷提升和強化自己在賈府當家人——包括賈母,尤其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將她期望得到的身份提前牢牢鎖定。所以,她容不得寶玉跟琪官、金釧兒之類的濫情、亂愛,容不得寶玉和其他丫鬟們廝混調(diào)笑甚至肌膚之親,容不得與她同等身份的其他姐妹們跟她爭搶分享賈寶玉的愛。
鑒于襲人說得有情有義、合情合理,王夫人很是感動,兩次稱呼她“我的兒!”還夸獎她“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所以,最后王夫人自然是放心托付了:“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痹谕醴蛉诵哪恐羞@樣忠心耿耿維護寶玉也就是維護了她個人的聲譽,確保她在賈府中的地位,不至于在與趙姨娘的爭斗中落敗,在寶玉和賈環(huán)嫡庶之爭家族地位之爭中落敗,所以對襲人這么周全的顧慮,這么及時的建言不知有多么感激,于是在感激之余做出了最不靠譜的決定,把寶玉和自己的未來前途都托付給了最不靠譜的襲人。
至此,王夫人和襲人之間的“探心”——“談心”——“交心”圓滿結(jié)束,結(jié)果皆大歡喜。王夫人為寶玉找到了可靠的貼心人,襲人憑借自己的聰明、心機和一番巧妙“建言”,鞏固和提升了自己在王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
優(yōu)秀小說家高超的謀篇布局能力和文字中蘊含和體現(xiàn)的多層維度、多重信息,展示和體現(xiàn)出的人性的復雜性,給了讀者閱讀的樂趣和探究的欲望。
(三)探因——寶釵母女,敲打薛蟠
這節(jié)內(nèi)容也就是回目里“錯里錯將錯勸哥哥”。
這日薛蟠“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里,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么?’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因為他進來之前,寶釵母女正在聊薛蟠不像話,害寶玉挨打的事。所以媽媽就很生氣,咬牙說:“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注意一下,薛姨媽在《紅樓夢》里出場次數(shù)非常多,她是賈家很重要的客人,一個溺愛兒子的慈母,一個嚴厲的管家太太,一個說話大方行事小氣的讓親侄女鳳姐看不慣,讓賈母半開玩笑半敲打,但她的個性卻一直不是很明顯,你不太容易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當然我們知道,她是守寡的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這么大的家產(chǎn)都仰仗那些老家人在管。她非常寵兒子,把薛蟠寵壞了,可是這個時候她還是要咬著牙罵他幾句。到人家做客,仰仗人家擺平了人命官司,現(xiàn)在卻好,自己兒子惹出這樣的禍事,鬧得雞犬不寧,讓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兒受了這么重責罰,縱然人家不怪罪你,做母親的自己覺得很難堪,實在不知道臉往那兒放。
薛蟠見母親這樣說,就呆了,他這次真是被母親和妹妹冤枉了。忙問:“我何嘗鬧什么?”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痹趥鹘y(tǒng)的儒家倫理當中,法律非常不嚴,可是道德的約束力卻是卻是顯而易見的,眾口鑠金,大家都這樣講,最后事情就只能是這個樣子了,一般人也容易被習慣性思維所驅(qū)使,像他這種不著調(diào)不靠譜的人,一旦有啥荒唐的事,就很自然和他聯(lián)系起來。薛蟠當然不服,說:“人人都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可是薛蟠這個話很沒有說服力對不對?他之前真的殺過人,他的前科太多了,到最后就很難辯白。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薛姨媽這個時候搬出薛寶釵來,可見寶釵的分量,她向來穩(wěn)重,說話做事有分寸,一般不會冤枉人的。有些人很容易輕信謠言,可寶釵絕對不會,這說明她是最有判斷力和最理性的人,絕對不會胡亂賴人。
寶釵就趕快勸媽媽說:“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边@就是寶釵的個性,她身上有某些很西化的成分,認為情緒化的時候根本沒有辦法把事情弄清楚,不如先安靜下來,真相總會水落石出的。接著她就跟哥哥說:“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已過去了,不必校證?!币馑际俏覀儸F(xiàn)在討論的重點,不是你這次有沒有害寶玉。寶釵是識大體的,她覺得這個時候計較這種小事情沒有什么意思,“我只勸你從此以后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這是寶釵對薛蟠的評價,“不防頭”就是沒有心機,說話很隨便?!斑^后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意思是說都是你自找的,因為你老跟這些人混,講話又大大咧咧的,所以一出事別人第一個就會想到你,你只有下決心從此離開這個是非圈,才是治本之道。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這其實也是在贊美薛蟠,他從來不遮遮掩掩,也不拐彎抹角,更不躲躲閃閃。“又見那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薄皝y跳”這兩個字用得極好,大家知道薛蟠口才不好,又沒有他妹妹那么冷靜,被冤枉了就只好急得亂跳起來。然后“賭身發(fā)誓的分辨”,大概說我如果這樣做了,出去就被車子軋死之類的。然后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薛蟠是典型的小混混兒,毛毛躁躁、跳來跳去的,連個大流氓都算不上,真正的大流氓遇事其實還蠻沉穩(wěn)的。
“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薛蟠就抱怨說: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寶玉一挨打,總?cè)堑靡淮蠖讶说姑??!罢l這樣偏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后兒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fā)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這是非常典型的薛蟠的反應,完全是動作派,沖動型的,動不動就拼命?!盎诺难σ虌屢话牙?,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天,我擔一日的口舌?!彼貏e忍受不了這種平白無故的冤枉,“不如大家死了清凈”。
寶釵趕忙又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的這個樣兒,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注意一下寶釵的語言,永遠是合情合理的,說哪有人家來勸架,你把所有的氣都轉(zhuǎn)到勸的人身上去的。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他開始怪妹妹了,因為是寶釵從大觀園出來告訴媽媽的,他現(xiàn)在就把氣又撒到薛寶釵身上了,然后說出了很難聽的話:“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么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本來薛姨媽母女倆是要探明這禍事是不是由薛蟠引起的,或者也有他的份兒,可這次真的冤枉了這位無法無天的呆霸王,也無意中挑明薛姨媽炮制“金玉良緣”的事兒,不管是癩頭和尚說的,還是薛姨媽說的,這個“金玉良緣”的源頭就在這兒,也委婉含蓄地寫出了薛寶釵對婚姻的態(tài)度,和妙齡少女的羞怯和被報復性說中之后的憤然害羞,也有“我好心好意勸你,你卻拿這話來挾制我,枉費了我的一番好意”的委屈,也為后文黛玉醋意十足地打趣寶釵“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做好鋪墊。其實寶釵地哭與黛玉的哭完全是兩碼事。寶釵或許對寶玉挨打也心疼過,但卻沒到痛哭流淚的份兒上,只是說話時候有些急,把自己對寶玉的關(guān)心愛護也表露出來了。她也只是在他哥哥說出混賬話的時候才哭,有些委屈有些憤慨,也少不了矯情。而黛玉自己在寶玉挨打之后哭得氣堵,眼睛腫得跟桃一半,是真的傷心難過心疼,現(xiàn)在用這話來打趣寶釵,特別符合兩個人的個性,真的是曲盡人情之微妙。
賈赦邢夫人這當大伯大媽的此時缺席,不合常理,沒見特別關(guān)照(前半部這夫妻倆對寶玉應該是愛憐有加的,到后來才對倍受人們冷遇的賈蘭和不受人待見的賈環(huán)親了起來,可算是同病相憐吧),迎春探春惜春在寶玉回到怡紅院后沒見私自探望過,史湘云沒見來專程探望,是沒心沒肺,還是缺少心機,或者是覺得這理所當然?櫳翠庵里的妙玉也不知該如何表現(xiàn)(可能不方便吧)。趙姨娘不來,可得知這消息以后還不知在家里如何幸災樂禍呢。
寶玉挨打算是書中前半部各種矛盾沖突激化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前半部的一個故事高潮,在這節(jié)故事里各色人等紛紛登臺亮相,不但亮明了關(guān)系,也展現(xiàn)了各自的個性,也有許多人情世故在里邊,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讓一朵朵晶瑩的浪花折射出人情世故之深邃,個性修養(yǎng)之斑斕多彩,人際關(guān)系之復雜,世事無常之吊詭,讓人不得不佩服大師如椽巨筆的神妙莫測。
關(guān)于作者
田宏剛:藍田白鹿原人,著有詩歌近兩千首,散文、劇本、雜文若干。曾獲得過“西安市優(yōu)秀教師”榮譽稱號,多次獲得論文一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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