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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姊妹四人，上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母親最小。母親口中的“你大姨”是她的大姐。說到大姨，我馬上就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個村莊——斷頭溝，村莊坐落在我們?nèi)镦?zhèn)北嶺邊的一個溝旁，姨家就在村子第一排的中間。

我舅家在橋村，我的外公是我們方圓幾里地非常有名的一個大木匠，他技藝高超，為人寬厚，勤勤懇懇，在我們當(dāng)?shù)胤浅Ｓ忻?。大姨十八歲就出嫁了，夫婿是外公早早就在鄰村為我大姨相中的。姨父在他的弟兄里面排行老二，他年輕時和他的哥哥走街串巷賣甄糕，非常勤勞能干，母親姊妹們也跟著姨父的弟弟們稱呼他為“二哥”。

母親告訴我們，大姨出嫁后，外公門里的人都跟大姨父搭上了親戚。正月初二那天，大姨父擔(dān)著滿滿兩大竹籠粽子，大姨在后面相跟著，挨家挨戶地出門拜年來了。在那缺衣少穿的年代，幾只粽子也會帶給每家人歡喜的。家家的成年人簇擁著姨父，一口一個“二哥……二哥……”親熱地叫著。

記憶中的大姨父中等個子，瘦瘦的，額上鐫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里總透著淳樸而親切的光芒。記憶中的大姨臉龐白凈，常常微笑著，輕言慢語，和藹可親。許是因為年輕時候生病的緣故，大姨的背微微地駝著，但這好像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勞作，不管我們什么時候去，總發(fā)現(xiàn)她家地面掃得干干凈凈，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而門外的房檐下，柴禾一摞摞整整齊齊地擺成了一面木墻，那是大姨夫的杰作。

大姨一輩子未生養(yǎng)，姨父把自己的大哥的兒子過繼來做了兒子。兒子遠在四川工作，好多年都不回家，他們之間只能靠信件和匯款單聯(lián)系。姨媽后來又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表姐成年后嫁到了我們村里。

小時候，我們這些孩子們總喜歡去大姨家。她家門前有棵高大的核桃樹，我們?nèi)サ臅r候，大姨總會拿出幾捧核桃來，用小榔頭給我們砸著吃。大姨做的飯也是非?？煽诘?。麥子面和玉米面摻合起來蒸的饅頭松軟可口。她把洋蔥絲順著紋理切得又薄又細，放上鹽調(diào)些醋攪拌均勻，洋蔥也不顯得那么辣了。又香又軟的饅頭，清爽可口的洋蔥絲，足夠我們姐弟三人大塊朵頤，念念不忘了。

小時候農(nóng)村的物質(zhì)很貧乏，人們都要定期到縣城去趕集，好購置一些生活日用品。姨父每次去縣城趕集都要經(jīng)過我們村，他會來我們家來歇歇腳，和我父母敘敘舊。來的時候，姨父是從不空手的，他常常用蛇皮袋子背來自家地里產(chǎn)的南瓜、筍瓜、蒜苗、蘿卜等。從縣上回來，他兜里總裝些糖呀餅呀的分給我們姐弟仨吃。母親至今還念叨，每回到了出蒜的日子，姨父來了，總會坐在小板凳上，替著她把院子里的干蒜頭一顆顆整整齊齊地編成了辮子，掛到屋檐下。

那年我上高三，兩個弟弟一個上高二，一個上初三。父親帶回的錢是根本無法供給三個孩子學(xué)費的。眼看著9月份開學(xué)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父親向幾個要緊親戚告借，均沒有結(jié)果，父親急得著急上火，一籌莫展。這時，沉默的母親說話了：“娃的學(xué)一定要上，明我去找二哥想想辦法！”“二哥也不掙錢，要靠兒子寄些零用錢，他哪有錢？”父親疑慮地回應(yīng)。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一向靠兒子寄錢討生活的姨父，二話不說就應(yīng)允了母親。搜騰出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零用錢，賣掉了家里的一頭豬，兩天內(nèi)就給母親湊了七百多塊錢送來了，解了我們家的燃眉之急，我們姐弟仨得以順利報名，繼續(xù)學(xué)業(yè)。

后來一天天，姨父大姨年邁了，他們遠在四川的兒子回來了，商議了一番之后，賣掉了家里的三間房，要帶他們遠赴遙遠的巴山蜀地去了。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要走了，他們來我家道別。天陰沉沉的，父母送兩位老人和他的兒子到村外的路上，我和弟弟們在后邊相跟，目送著他們離開。姨父姨媽一步一回頭，眼里含著無限的留戀和不舍。至今大姨回首中那哭紅了眼睛的面龐，仍無數(shù)次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

母親后來是去過一次四川看望大姨的。那是姨父去世后好幾年之后，二姨、二姨父、母親、大姨媽的女兒，他們一行四人曾去四川看望大姨。去往四川的半路上，母親不小心扭了腳，因為要趕路，一直無法停下來，她強忍著痛，腫脹著腳，來到了成都大姨的兒子家，見到了好年未見的大姐。

聽母親說，她見到大姨時，她已衰老了好多，背駝得更厲害了，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花白，腳步也沒有過去那么輕便，頭腦也變得遲鈍了好多。大姨見到一幫親人，一時激動，竟情不自禁地哭了。“你哥不愿埋在這里，他說要回陜西的，斷頭溝是他的根。”大姨絮語著。

她穿著一間開襟上衣，很舊很干凈。在老家的時候她總穿著自己親手做的盤扣大襟衣服。母親好奇地問：“你現(xiàn)在也穿開襟了？媳婦給你買的？”她告訴母親，兒子兒媳要給三個娃訂媳婦，還要安頓生活不容易，她平時出門在樓下的垃圾臺里揀些別人丟棄的舊衣服，回來洗干凈，穿上就行了；兒子兒媳孫子一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們坐在大桌上上，給她用小碗盛些飯菜，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小屋吃；平時孩子們工作忙，不容易，沒時間和她拉家常，她就一個人默默地呆在小屋里想老家，想親人們......

聽了大姨的敘說，二姨和母親淚如雨下。真想不到姐姐過得這么苦，母親二話不說，連忙脫下自己到四川來之前專門買的一件新褂子，送給了她。從四川回家的前一晚，大姨從自己床邊的木柜里翻騰了半天，找出了兩件齊全的舊衣。把那兩件浸潤了歲月風(fēng)塵的舊褂子，送給自己的大妹和二妹。說：“妹子，你們以后見到這衣服就當(dāng)和我又見了！”

幾年后遠遠地傳來消息，大姨去世了，成了母親永遠的念想。每每想起自己的大姐，母親總會拿出那件褂子，默默垂淚。久遠的日子里，月白色大襟褂子的衣領(lǐng)已發(fā)黃了，我讓母親洗一洗存放著，母親說不能洗，因為那是姐姐之前穿過的，那上面有姐姐的氣息......

而我呢，也總是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夢回過去，總看到，那幾里外的斷頭溝村頭，有一對溫厚而又慈祥的老人向我招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