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之痛，民族之痛，人性之痛
文丨賀萬春
陸游生命中有二痛：一痛國家山河破碎，死難瞑目；二痛與知心人兒沒做成夫妻，至死不渝。
先說一痛，有《示兒》詩為證：“死去方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一生既是詩人，又是將軍，為守衛(wèi)邊疆，收復(fù)大好河山，寫下多少悲壯的邊塞詩，惟有《示兒》這首詩直抒胸臆表達(dá)他念念不忘收復(fù)失地的雄心壯志，即使到陰曹地府也忘記不了，這是他人生最大的痛。山河收復(fù)之日，才是詩人瞑目之時。他的愛國愛民思想終生注入在血脈中，構(gòu)筑著他高尚美好的靈魂。陸游作為一個軍人，以保家衛(wèi)國收復(fù)失地為終生之任，這是他的生命價值，這是他人生最大的痛，最有意義的痛，至高無上的痛。他的愛國之心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并存，可謂可歌可泣！
人生之痛是各式各樣的，在陸游那個時代，收復(fù)失地是天下最大的事。南宋統(tǒng)治者茍且偏安不作為，國之忠臣心急如焚也枉然。他生前不能圓山河之夢，心中遺憾不知怎樣煎熬著他，這是庸常之人所難以想象的。他只有寄情詩歌來宣泄心中的郁結(jié)，來抒寫自己的雄心壯志！對他自己這是一種安慰，同時也激發(fā)著國人收復(fù)河山的信心，他的偉大人格由此得以彰顯出來，令人感動。他的人生之痛也是整個中華民族之痛，是每一個 炎黃子孫應(yīng)有之痛！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人生價值可與屈原相提并論！他是正人君子，更不愧為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
陸游人生的第二痛是不理想的婚姻愛情。他與唐婉相親相愛，卻不能白頭偕老，這也是他人生最大痛苦之一。在那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的封建禮教桎梏的時代里，陸母之意，違抗不得。一對戀人活活被拆散，他們?yōu)榘V念于愛情，痛不欲生。十年之后，他們又在沈園不期而遇，各自的無奈，既寫在心上，又寫在臉上，更寫在紙上，這是他們?nèi)松畲蟮牟恍?，這痛也被千古流傳下來，成為一支經(jīng)典愛情的之歌，有《釵頭鳳》和詩為證：
紅酥手，黃滕酒，滿園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從分別到相見，不覺已過十年，十年在歷史長河中并不算長，但對藕斷絲連的兩個戀人卻是多么難熬的歲月，在久別重逢之后，本當(dāng)有千言萬語要傾訴，然而，由于長期的隔膜，話從何說起呢？也只能欲說還休。詩人以黃酒招待，作為短暫相聚的信物。然而，世事的不如人意如風(fēng)刀霜劍，讓他們各自地心靈都受到重創(chuàng)，如行同陌路，何談歡樂！那有心思認(rèn)真喝酒。陸游一門心思只在戀人唐婉身上，細(xì)細(xì)打量，那雙紅潤溫柔的手仿佛沈園春色，楊柳依依，風(fēng)景如故。殘酷的現(xiàn)實像惡劣的天氣般摧殘人，這一次的相見那里又有歡樂可言。
兩人心情沉重，這杯黃滕酒也仿佛注入了離愁別緒，并不覺得醇香，只感到苦澀。內(nèi)心的憂郁苦悶誰人知曉，往事不堪回首??！二人為了純真的愛，頗受煎熬。為沖破世俗的羈絆，為打破家庭的束縛，百思不得其解，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最終只能分手。這多年的離別，二人只把苦惱積壓心頭?？墒?，雖說分手， 相互愛慕之情并未泯滅，正如蘇軾詩詞所云：“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時至今日，陸游深感對不起唐婉，只覺得夫妻分離是大錯特錯之事，追悔莫及！
陸游唐婉所處的時代，要實現(xiàn)他們純潔真摯的愛情，惟一的出路，只能拿出離經(jīng)叛道精神，私奔，舍此絕無出路。但像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那樣的人們可以做到，而陸游卻絕對做不到，因為忠義孝悌之墻砌壘得實在太高太堅固，最終只能跪倒在陸母膝下。這便是封建宗法禮教對人性的摧殘，這人性的痛是個體生命最大的痛，貫穿了陸游的終生永遠(yuǎn)無法摒除！千錯萬錯被他無奈地歸結(jié)成個人的錯，但卻無法擺脫！
而在下闋詞中，他這樣寫道：
春如歸，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在這萬物復(fù)蘇春回大地的當(dāng)下，春天如永不衰老的人兒四季輪回著，可是，陸游眼中的唐婉卻已憔悴不堪，紅顏愁苦，心事重重，翻江倒海，以淚洗面，竟擦濕手中絲巾，其內(nèi)心痛苦可想而知。女子易流淚，猶以傷心事為最。春來春去。人在慢慢變老，奈何不得。陸游深知雖昔日曾有海誓山盟，雖芳心依舊，但都是紙上談兵，難于實現(xiàn)。只能發(fā)出最后的吶喊：一切都變成虛無縹緲的，完了，完了，完了！
這發(fā)自肺腑之言，是多么的無望，多么的悲哀，又多么不得已而為之！陸游人生在愛情上之痛，痛徹肺腑，呼天不應(yīng)，喊地不靈，他留給后人的，只有深深的思考！
陸游算得上給心上人兒交了心，盡了自己對唐婉的一腔衷腸。
面對現(xiàn)實，唐婉也表述了自己的心聲：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花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唐婉對陸游也很理解，世態(tài)炎涼，人心叵測，竟如難逃的陷阱。她心知肚明，在這如狂風(fēng)暴雨般地摧殘下，既使再堅強(qiáng)的花兒也抵擋不住，既使經(jīng)受住肉體的折磨，不再哭泣，不再流淚，卻經(jīng)受不住對心靈的摧殘，有心表述衷腸，卻又覺得隔靴搔癢頂何用，只有自己安慰自己，難啊實實地難！無計可施！
在下闕里，唐婉道出自己的委屈和生存的艱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是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婉直言不諱地擺出他們二人的現(xiàn)實，今非昔比，各人在走各人的路，似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然而，事情絕非這么簡單。心情的憂愁抑郁使人已整天魂不守舍，好像蕩秋千。白天還則罷了，夜來實難熬，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入眠，夜闌角聲心更寒，眼淚常向肚內(nèi)流！委屈求全，怕人追問，怕人笑話！佯裝高興，只有一瞞再瞞遮遮掩掩度殘生！
唐婉的心聲，只能用一個字概括：苦！這才是人間最大的苦，最大的痛。這苦的根源，是愛情的不美滿。孰料想到，這一次會面，竟是他們二人的永訣，這人生致命的痛不久竟要了她的命！
唐婉死后陸游直至八十五歲的六十年間，對唐婉相思不斷。在唐婉死后的第三十五年即陸游六十七歲時，他來到沈園，重溫墻頭詩（釵頭鳳），寫下七律一首：
楓葉初丹角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柱香。
六十七歲的陸游，已兩鬢染霜，來到沈園，觸景生情，深感往事如煙，泉路茫然，衷腸難寄。雖二人題詩猶存，但已塵封，溫馨的夢，癡情的心，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剩一絲一毫的留戀。然而，心上人卻永遠(yuǎn)消失不了，只有用香火才能表達(dá)對唐婉的思念之情。
四十年后，七十五歲的陸游又回沈園，觸景生情，悲愴難耐，又賦七律一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景，曾是警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猶老不吹綿。此身行作嵇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舊地重游，沈園幾易其主，面目全非，惟有那橋還能鉤起一縷對往事的回憶。然而，四十年香消玉殞，美夢幻滅，沈園似乎也要從這歲月的臺階上退下，一切都不值得留戀。惟這將要入土之軀，只能憑吊故土，寄托哀思。
對唐婉的一片癡情，總是糾結(jié)著他，陸游七十九歲再去沈園，又寫下七律一首：
.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髦耋之人的陸游，總是情系唐婉，雖終生不成夫妻卻勝似夫妻，不禁讓人思考：到底愛為何物，情為何物，陸游如此對唐婉癡情，能不感動天下蒼生！他可能是天下男兒最痛之人，與蘇軾齊名吧！
陸游這一次來到沈園，可用老淚縱橫來形容，愈老愈情深意重。未到沈園先心慌起來，一想到沈園，心里便翻江倒海，痛苦不堪。前去沈園，一路邊走邊看，又是一個明媚的春天，人和春的氣息一如從前，但梅花依舊笑春風(fēng)，人面不知何處去，陸游一想到他們昔日在春天里像雙飛燕，翱翔藍(lán)天，欣賞美景，心情十分沉重。想到唐婉早已作古為泥，但她的芳名卻留芳百世，墻頭詩（墨跡猶瑣壁間塵），心情又得到些許安慰。陸游情系沈園情系唐婉，算悟到人生真諦，唐婉的人生價值被陸游肯定下來，也算他們夫妻一場！
八十四歲的陸游再走沈園，料生命將逝，該為辭路。只要一息尚存，他是忘不了唐婉的，這最后一次來沈園，他寫下了與唐婉愛情的絕唱：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愁夢太匆匆。
因為至死，陸游總覺欠了唐婉一份情。他也深知春天是緬懷故人最佳時段，這最后一次來到沈園，還是春天。陸游總覺對唐婉有還不完的情債，這也正是陸游人生最大的痛。然而，陸游終于想開了，既便這沈園中的花兒，也是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花不同，況乎人也！再美貌的女子其歸宿不過還是一抔黃土，陸游為自己找到解脫痛苦的鑰匙，而他感到最遺憾的是，唐婉的人生太短暫，這才真正是人生苦短如夢幻。至此，陸游總算為唐婉痛苦到頭，對他來說，所剩時日已不多。
陸游憂國憂民之痛當(dāng)時也是全民族之痛，他死不能瞑目。陸游人生愛情之痛是一種美麗的人性之痛，困擾陸游終生，是一曲愛情的千古絕唱。梁啟超對陸游作了最中肯最高的評價：亙古男兒一放翁！
賀萬春：1939年9月生人，西安市藍(lán)田縣人，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二十余年，出版三本散文集，現(xiàn)為省市作協(xié)會員，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雖已耄耋之年，不輟創(chuàng)作，猶喜哲理散文。微信名，夕陽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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