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是家住重慶市的朱曉娟54歲的生日。然而,這個生日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突然得知含辛茹苦撫養(yǎng)了20多年的大兒子并非親生。
1992年,朱曉娟過著令人羨慕的幸福生活,她是重慶一家醫(yī)院的護士,丈夫是部隊的軍官,家庭殷實,夫妻恩愛,兒子乖巧可愛。然而,那一年的6月初,朱曉娟的前夫程小平,從勞務(wù)市場請來了一位保姆到家中照顧一歲零三個月的兒子,程若麟。然而沒過幾天,兒子就失蹤了,這讓一家人慌了手腳。
上世紀90年代,勞務(wù)市場缺乏管理。朱曉娟夫婦唯一的防范措施是查看保姆的身份證,把她的身份證信息記錄下來。身份證上的信息顯示新請來的保姆名叫羅選菊,家住四川忠縣農(nóng)村,剛滿18歲,按照之前記錄下的身份證信息,朱曉娟夫婦第一時間找到了"羅選菊"在四川忠縣的老家。
記者:結(jié)果是什么?
朱曉娟:結(jié)果一走到她屋里頭,她家里面很窮、很窮,一貧如洗,家里面就是一個茅草房。走進去問她爸爸,他說她幾個月前出去打工了,一直沒有信息,不知道怎么回事兒。
記者:最后找到山東去了嗎?
朱曉娟:立案后,警察和我們家里面的人,我前夫和部隊的人三方組成了一個工作組,跑到山東去找那個人。
記者:找到?jīng)]有?
朱曉娟:找到了。但是當時一找到,把那個人喊出來一看,我前夫傻眼了,因為不是那個保姆。
記者:身份證上所寫的一系列的信息,最后指向的是另外一個人。
朱曉娟:不是她本人,所有身份證信息都是假的。
記者:對你們來說一切信息都斷了,意味著你們這孩子更沒處找了。
朱曉娟:都找不到了,線索斷了。
自此之后,和很多丟失孩子的家長一樣,朱曉娟夫婦放下手頭的工作,踏上了漫長的尋子之路。為了尋子,原本富足的生活變得拮據(jù)。后來雖然朱曉娟夫婦生育了第二個兒子,他們并沒有放棄對大兒子的尋找。1995年底,朱曉娟夫婦偶然得知,河南省蘭考縣警方解救了十幾個從四川拐賣出來的孩子。抱著一絲希望,朱曉娟夫婦趕往河南。在開封市的一家醫(yī)院,見到了當?shù)鼐剿f的那個孩子。因為希望這個孩子早日找到父母,當?shù)鼐綖樗鹆藗€名字叫"盼盼"。
記者:你還記得當時見他的情形嗎?
朱曉娟:他在床上滾過去滾過來。我的第一眼感覺,我覺得有點兒失望,我覺得不像。
記者:做媽媽的本能。
朱曉娟:我的本能,我覺得不是。我前夫他覺得,他說好像有點兒像,我說不像,當時我們兩個人意見不是很統(tǒng)一。
之后當?shù)鼐浇ㄗh朱曉娟夫婦采集血樣,通過DNA信息的比對來進行親子鑒定。那個時候,這項技術(shù)還不普及,能夠進行親子鑒定的機構(gòu)大多直屬于司法機關(guān)。1996年初,由蘭考縣公安局委托,朱曉娟夫婦出資1500元,在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法醫(yī)鑒定部門采集了血樣,和"盼盼"的血樣進行DNA信息的比對。1996年1月15日,河南省高院出具的這份親子鑒定書上,認定被拐兒童"盼盼"與朱曉娟夫婦"具有生物學親子關(guān)系"。
朱曉娟:打電話通知,他說結(jié)果出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肯定100%是你們的小孩兒。
記者:誰接的電話?
朱曉娟:他接的,我前夫接的電話,打的他單位的電話。他接到過后回來給我講,他說告訴你個好消息,他說兒子找到了,我說怎么可能。
記者:你還記得他當時表情和神態(tài)嗎?
朱曉娟:他坐在床上一拍,坐在床上很激動給我講,我跟你說你相信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那種奇跡,我說啥奇跡,小孩找到了。當時我覺得怎么可能,我們找了那么多年都沒找到。他說完全有那種可能,他說你看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都出來了。
因為DNA親子鑒定技術(shù),否定親子關(guān)系的準確率為100%,肯定親子關(guān)系的準確率可達到99.99%。對于這樣的鑒定結(jié)果,讓朱曉娟夫婦堅信不疑。
盼盼被領(lǐng)回家里后,朱曉娟夫婦給他改了名字叫程俊齊。
記者:帶回來之后,生活怎么往下繼續(xù),因為家里有一個小弟弟了。
朱曉娟:小的兒子是爺爺奶奶帶的。
記者:你的全部精力都在這個大兒子身上。
朱曉娟:對,都在他的身上,因為我覺得他受了苦,我們大人在他小的時候把他丟了,我們應(yīng)該把所有的心血都付給他,彌補他的過去。
記者:加倍地去還他。
朱曉娟:還給他,都是那種想法。而且為了大兒子,說實話,我在他的身上付出了精力和金錢,為了他,我還放棄了我出國的機會,當年我準備出國,36歲那年我考取出國醫(yī)務(wù)人員,我都放棄了,為什么放棄?因為小孩找回來之后,他的教育很難、很難,有點兒不聽話。家里都勸我,如果是你的事業(yè)發(fā)展了,但是小孩兒廢了,對你來說有啥意義。
后來,因為各種原因,朱曉娟和前夫離婚,兩個兒子都歸她扶養(yǎng)。年復一年,日子一天天趨于平靜。大兒子程俊齊學習一般,??飘厴I(yè)后參加了工作;小兒子雖然初三才從奶奶那里回到自己身邊,但學習成績一直出色,順利考上了大學并參加了工作。兩個兒子都已成人,都很孝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朱曉娟感覺,以前所受的苦終于結(jié)束了。然而,生活的平靜在今年年初再次被打破。
朱曉娟:有一天一個記者跑到我媽媽家里面,給我打了電話,他說我想問下,你們二十幾年前是不是丟了小孩兒。我說是,我丟了小孩。他說那個小孩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找到了,我二十幾年前就找到了,找到了之后,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工作了,很大了。我說啥意思?他說他們那兒了解一個情況,有個保姆說她從別人家里面偷了個小孩,二十幾年前偷的,她說她想贖罪,她想為這個小孩找親生父母。當時小兒子跟我在一起,他說他是不是在騙你,騙子。
記者:你怎么分辨這些信息?
朱曉娟:當時加了我微信,發(fā)了個東西,我們都打開看了。我一看里頭一張照片,當年他們12月份做的報道,報道中一張照片,很像我現(xiàn)在的小兒子,他們兩個長得很像。當時我就覺得有點蒙,心在打鼓,當時我就跟我們兒子講。我兒子說,媽,他說好像有點兒不對頭。
根據(jù)當?shù)孛襟w的報道,一個名叫何小平的女子,家住四川南充農(nóng)村。連續(xù)夭折了兩個孩子,因為迷信,決定撿個孩子來鎮(zhèn)命。27年前,她拿一張假身份證在重慶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之后,把主人家1歲多的兒子拐走,給他起了之前夭折孩子用過的名字劉金心。一晃26年過去了,劉金心長到了27歲,何小平找到媒體,請求幫助劉金心尋找親生父母。讓朱曉娟愈加感到不妙的是,何小平講到抱走孩子時穿走了雇主家里的一雙皮鞋,還有其他的細節(jié),都印證了最初自己家中丟失孩子時的情形。
記者:就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你可不可以把所有的信息給隔離掉,我不聽、我不看,因為我現(xiàn)在的生活又平靜又穩(wěn)定。
朱曉娟:其實當時我想那么選擇,那個記者還問我,當年的保姆在你家里面偷什么東西沒有,實際上我心里都明白她偷了我一雙鞋,但是我沒告訴他,我說啥意思,他說阿姨你跟我說丟什么東西沒有,我說我沒丟啥東西,我就跟他講。因為我想像你說得一樣,因為我現(xiàn)在生活也平靜了,我不想去讓那種事情干擾我的生活。
直覺告訴朱曉娟,照片里這個和小兒子長得很像的年輕人,可能真的跟自己有關(guān)系如果真的是這樣,自己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大兒子又是誰?朱曉娟不敢再想下去。
記者:但是為什么你又是跟著往前走了呢?
朱曉娟:不是我想往前走,是他們逼著我向前走的。因為那個保姆是一心想找到我們。她通過那個記者找到重慶市公安局,登了很多很多那方面的消息,重慶市公安局當時也看了,包括刑偵支隊也看到這個,都來找我們。他說他們想來采血,要我們配合做親子鑒定。我說我小孩兒已經(jīng)找到了,二十幾年前我說我已經(jīng)找到這個小孩了,你們用不著來找我,他說不行,你必須配合調(diào)查。
2018年1月,重慶市公安局物證鑒定中心采集了朱曉娟、程小平、劉金心、程俊齊四人的血樣,進行DAN信息的比對。
記者:這一回你還期待這個結(jié)果嗎?
朱曉娟:說實話我內(nèi)心來說不期待那個結(jié)果,但我也想證實這個事情到底是不是。
記者:如果你證實了,等于是證實自己二十多年前那就是錯。
朱曉娟:但是錯了,不可能把這個事情成為一種永久的謎,總得解開這個謎。這層面紗總得揭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也想過的。很痛苦,實際上我也很痛苦,我曉得那個事情之后,對我來說也很痛苦。
重慶警方的鑒定結(jié)論顯示,劉金心與朱曉娟、程小平"符合雙親遺傳關(guān)系",而程俊齊與朱曉娟、程小平"親權(quán)關(guān)系不成立"。也就是說被朱曉娟帶在身邊撫養(yǎng)了20多年的程俊齊并不是親生兒子,被何小平抱走在農(nóng)村長大的劉金心才是。
記者:這個孩子,他就是你的親生兒子,就這個消息一旦坐實了,你怎么面對?
朱曉娟:事實我們沒有辦法,我只有面對。兒子我肯定認,認那個小孩,畢竟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但是接下來時間一長,我也想,既然你給我送來了個親生兒子,那原來那個兒子又是誰?他的父母又是哪個?當年你們DNA鑒定又是怎么做出來的?這一系列的問題我必須還得解決,我必須得面對,因為現(xiàn)在問題已經(jīng)推到我面前了。
平靜的生活被新出現(xiàn)的兒子徹底打亂,朱曉娟做過很多假設(shè),假設(shè)何小平?jīng)]有抱走她的大兒子,假設(shè)河南省高院出具了正確的親子鑒定報告,也許她就不會經(jīng)歷這么多的苦難,她真的希望一切的意外都沒有發(fā)生可是現(xiàn)在,她不得不去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記者:可是你有一個更當務(wù)之急的事情,就是要跟自己的親生兒子去見面,是不是?
朱曉娟:對。
記者:這個事還能躲嗎?
朱曉娟:躲不掉,實際上到1月底的時候我都已經(jīng)覺得,肯定是那么回事兒了,有底了。我通過那個記者要了他的電話,通了電話,在電話里面,我問記者,你們兩個在一起?他說嗯,我說他現(xiàn)在抽不抽煙?他去問那個小孩你抽不抽煙,他說抽。我說抽多少?兩天抽一包。
通過詢問,加上當?shù)孛襟w的報道,朱曉娟從側(cè)面了解到劉金心的大致情況。27年前,保姆何小平將朱曉娟的孩子抱走之后,在四川南充農(nóng)村,因為不是親生,劉金心經(jīng)常遭到何小平丈夫的打罵虐待。小學輟學后,到賭場站崗謀生。十五歲時到貴州做洗腳工,因為摔斷了鎖骨,曾經(jīng)流浪街頭,乞討為生。成年后的劉金心因為婚姻失敗,情緒低落,經(jīng)常酗酒,經(jīng)醫(yī)院確診患上了抑郁癥。
記者:您聽別人說你親生兒子遭的這些罪,你心疼不心疼?
朱曉娟:肯定心疼,哪能不心疼,我自己的親兒子,現(xiàn)在變成那副樣子,感覺確實從我內(nèi)心來說,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好像很乖,我們兩個打電話,一聯(lián)系,我話腔都沒開,他第一句話就喊我媽媽,而且還沒見面,打電話的時候。
記者:你感覺真誠嗎?叫這一聲。
朱曉娟:我感覺他可能想急于找到我。
記者:他叫了這聲媽,你心里什么滋味?
朱曉娟:酸甜苦辣,真的是說不出來那種。
2018年2月,在當?shù)鼐降陌才畔?,朱曉娟見到了分別26年之久的親生兒子劉金心。雖然之前已經(jīng)多方做過了解,但見面的瞬間,劉金心的模樣還是超出了朱曉娟的意料。
朱曉娟:見到他之后第一感覺,小孩個子不高。
記者:你是搞醫(yī)的,這一打眼看上去,這是個健康的孩子,還是個……
朱曉娟:亞健康,絕對。而且我一看他的頭發(fā),全部是白頭發(fā),從額頭到后腦勺全都是。
記者:這才幾歲就白頭發(fā)。
朱曉娟:我都覺得很奇怪,我覺得27歲的人怎么可能全都是白頭發(fā),所以當時我心里頭很打鼓。
記者:你見到這個孩子第一感覺親嗎?
朱曉娟:說不出來,真的說不出來。如果是我自己沒找到前面那個小孩,我見他的第一感覺可能感覺也許很親,因為那么多年了,包括我所有的精力,我所有的精神全部都付出了。
記者:所有的愛。
朱曉娟:愛都付給那個小孩了,我覺得我再見到這個小孩兒,真的那種心情太復雜了。
朱曉娟需要面對的,還有她一直當做親生兒子撫養(yǎng)的程俊齊。
記者:你抱大的兒子,你怎么跟他交代這一切?
朱曉娟:當時都是不敢跟他講這一切,不敢跟他講真相,憋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個真相慢慢告訴他。
記者:過了多久跟他講?
朱曉娟:可能前后一個多月。
記者:你怎么跟他說?
朱曉娟:我沒有跟他說,我不敢跟他講,當時我真的不敢跟他說,通過其他朋友說的。
記者:可是您想想這個事不是由您親口告訴他,對他傷害不是更大嗎?
朱曉娟:我覺得這樣還好一些。他很聰明,他給我打電話,他說媽媽你放心,我也大了,我會正確對待這個事情的,你放心吧,他也跟我講。
22年前,因為河南省高院的一紙親子鑒定,朱曉娟從開封領(lǐng)回"盼盼";22年后,重慶市公安局的又一紙親子鑒定,送回親生兒子劉金心。朱曉娟講,命運的捉弄之下,她體會到的是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被重新揭開的痛苦。
記者:到了現(xiàn)在你最怨誰?
朱曉娟:怨那個保姆,她影響了我的一生,而且影響了我的生活一輩子。
記者:如果當年這個DNA比對,做出一個正確的比對,那也走不到今天。
朱曉娟:對。說實話對河南省高院心里面確實怨他們。如果是當年他們DNA不出現(xiàn)那種錯誤,他們不給我做錯誤的親子鑒定,我們肯定會繼續(xù)找劉金心。而且他在做親子鑒定的過程當中,我就覺得他們是不是在某些方面做了手腳,為什么把一個與我不相干的小孩兒,強加給我做一個鑒定,而且還把我蒙在鼓里,養(yǎng)了二十幾年。
記者:您怎么看自己遭遇的這一切?
朱曉娟:命運給我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玩笑。
責任編輯:郝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