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人生的終點,越是要想:這人間真的可愛嗎?說可愛,太過簡單,簡單得像一句沒有內容的套話,其實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圖景。
就連科學也已經看見,人的自命不凡已經把這個星球搞得多么烏煙瘴氣,貪婪鼓舞著貪婪,紛爭繁衍著紛爭,說不定哪天冒出個狂人,一場細菌大戰(zhàn),人間戲劇忽然收場。也許人間真的是一場錯誤?也許,在某一種時空中真的存在著極樂?
人是這樣的渺小無知,人的智識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無邊,為什么肯定沒有那樣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罷了,人卻可能在來生去投靠它。
這真是多么迷人的圖景!于是正有很多這樣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間,美妙超過以往的種種主義,種種法門匯成一句話:到那兒去吧,這兒已經無可留戀,這兒已是殘山剩水,那兒才是你的夢中天堂。信與不信,常讓我暗自躊躇。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物質性(譬如肉身)永遠是一種限制。走到(無論哪兒)之到,必仍是一種限制,否則何以言到?限制不能拯救限制,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么?正是與這物質性限制的對峙,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
誰若能夠證明另一種時空,證明某一處無論多么美好的物質性“天堂”可以到達,誰就應該也能夠證明另一種限制。另一種限制于是呼喚著另一種彼岸。因而,在限制與眺望、此岸與彼岸之間,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恒途。
三、
難以捉摸、微妙莫測和不肯定性,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內在心流的黑夜。寫作一向都在這樣的黑夜中。
從我們的知識(“客觀性真理”)永遠不可能窮盡外部世界的奧秘來看, 我們其實永遠都在主觀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識都只是在不斷地證明著自身的殘缺,它們越是廣博高妙越是證明這殘缺的永恒與深重,它們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證明著自身的無效。
一切謎團都在等待未來去解開,一切未來又都是在謎團面前等待(是啊,等待戈多)。所以我們的問路,既不可去問尸骸,又無法去問“戈多”。
四、
“匡正”,不單是針對著社會,更是針對著人性。自由,也不僅是對強權的反抗,更是對人性的質疑。
文學因而不能止于干預實際生活,而探問心魂的迷茫和意義才更是它的本分。文學的求變無疑是正當,因為生活一直在變。但是,生命中可有什么不變的東西嗎?
這才是文學一向在詢問和尋找的。日新月異的生活,只是為人提供了今非昔比的道具,馬車變成汽車,蒲扇換成空調,而其亙古的夢想一直不變,上帝對人的期待一直不變。
五
看看另一種信仰是怎么說吧:人是生而有罪的。這不僅是說,人性先天就有惡習,因而懺悔是永遠要保有的品質,還是說,人即殘缺,因而苦難是永恒的。這樣的話不大招人喜歡,但卻是事實(非人之所愿,恰神之所為)。不過,要緊的還不在于這是事實,而在于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響的方向。
看見苦難的永恒,實在是神的垂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zhí),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舍,乃謙恭的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這樣的信仰才是眾妙之門。其妙之一:這樣的一己之福人人可為,因此它又是眾生之福--不是人人可以無苦無憂,但人人都可因愛的信念而有福。其妙之二:不許諾實際的福樂,只給人以智慧、勇氣和無形的愛的精神。這,當然就不是人際可以爭奪的地位,而是每個人獨對蒼天的敬畏與祈禱。其妙之三:天堂既非一處終點,而是一條無終的皈依之路,這樣,天堂之門就不可能由一二強人去把守,而是每個人直接地諦聽與領悟,因信稱義,不要誰來做神的代辦。
六
再有,人既看見了白身的殘缺,也就有見了神的完美,有了對神的敬畏、感恩與贊贊嘆。由是愛才可能指向萬物萬靈。
現在的生態(tài)保護思想,還像是以人為中心,只是因為經濟要持續(xù)發(fā)展而無奈地保護生態(tài),只是出于使人活得更好些,不得已而保護自然??墒裁词呛眯┠兀看蠹s還得是人說了算,而物質的享樂與奢華哪有盡頭?至少現在,到處都一樣,好像人的最重要的追求是經濟增長,好像人生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場物質占有的比賽。面這比賽一開始,欲望就收不住,生態(tài)早晚要遭殃。這不是哪一國的問題,這是全人類的問題,因而這不完全是政治問題,根本是信仰問題。人為什么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質方面簡樸些再簡樸些呢?是呀,這未免太浪漫,離實際有些遠,但嚴謹的實際務要有飛揚的浪漫一路同行才好。
人用腦和手去工作、去治理,同時用心去夢想:一個美好的方向不是計算出來的,可能倒是夢想的指引。總之,人為什么不能以萬物的和諧為重,在神的美麗作品中“詩意地棲居”呢?詩意地棲居是出于對神的愛戴,對神的偉大作品的由衷感動與頌揚,唯此生態(tài)才可能有本的保護。經濟性的棲居還是以滿足人的物欲為要,地球則難免劫難頻仍,茍且偷生。
七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么聰明和健壯。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么?疾病、傷痛、疲勞、孱弱、丑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瘙癢、冷、熱、饑、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范……當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制。
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最后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
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沖沖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他個沒夠,可怎么先就掉進這么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里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該是什么樣兒?待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后的全部任務就是跟它斗了,甭管你想干嗎,都要面對它的限制。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里面不那么簡單,應該有的可想。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八
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同樣,此一肉身,棲居過一些思想、情感和心緒,這肉身火化了,那思想、情感和心緒也就沒了嗎?不,他們在別處。倘人間的困苦從未消失,人間的消息從未減損,人間的愛愿從未放棄,他們就必定還在。
樹不是鳥兒,你不能根據樹來辨認鳥兒。肉身不是心魂,你不能根據肉身來辨認心魂。那鳥兒若只看重那棵樹,它將與樹同歸于盡。那心魂若只關注一己之肉身,他必與肉身一同化作烏有。活著的鳥兒將飛起來,找到新的棲居。
系于無限與絕對的心魂也將飛起來,永存于人間;人間的消息若從不減損,人間的愛愿若一如既往,那就是他并未消失。那愛愿,或那靈魂,將繼續(xù)棲居于怎樣的肉身,將繼續(xù)有一個怎樣的塵世之名,都無關緊要,他既不消失,他就必是以“我”而在,以“我”而問,以“我”面思,以“我”為角度去追尋那古之夢。
這樣說吧:因為“我”在,這樣的意義就將永遠地被猜疑,被描畫,被建立,永無終止。這又是“我在故我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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