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三哥，大名張體修，土改時老黨員，還兼任我們四隊的倉庫保管員。三哥為人卻也忠厚，只是長相黑瘦猥瑣。家中光棍哥倆，外加一個瞎眼老娘，因此五十多歲尚未脫單。又加上生性別扭，村人都喊他三別子。
三別子因別出名，而且別的邪乎！
那時節(jié)，村中都是土路。每當秋雨連綿或凍路融化的時候，泥漿能漫過腳踝，甚至小腿。當時雨鞋極少，一雙膠鞋補了又補，只有勞力外出干活時才穿。因此，當時最好的踏泥鞋具就數(shù)木屐啦。
木屐，我們村都叫它泥屐子。泥屐子有三種，一種是低矮的，叫泥屐叭嗒，就像日本女人穿的那種，只能在淺水或硬泥上行走。一種是雙爪泥屐，中間一塊厚木踏板，兩頭兩根豎樁，豎樁上又各有一塊橫木。這種泥屐子穿上穩(wěn)當，又能踏深泥。但它也有弊端，每當秋雨多日或凍路融化時，泥塊黏稠，兩爪間塞滿泥塊，行走沉重不說，單是彎腰淘泥就十分不便。另一種泥屐，我們喊它獨腿龍，厚實的木踏板下，只有一根豎樁，豎樁上一塊橫板。這種泥屐穿起來輕便，絕不必擔心會塞泥！但真要穿它行走，既要有膽量，更要有踩高蹺的技術(shù)。
三別子個矮，底盤低，最是愛穿獨腿龍。
那年秋天，偏是多雨。一連數(shù)天，下的人出不去門。這天秋雨剛小了點，別子三哥就趕緊穿上獨腿龍，準備去倉庫巡視一番，看看有沒有漏水的地方。這不，剛出木柵門沒幾步，就聽咯吱一聲，右腳獨腿龍的橫板掉了，閃的三別子向前沖了幾大步，差點沒爬進泥濘里。氣的三別子一瘸一拐跳回屋里，彎腰解帶，一下子把獨腿龍給摔在泥地里。自己蹲在一邊，氣的咴恢直喘粗氣。
可沒過多久，三別子就忍不住了，他實在擔心，這幾天秋雨下的歡，要是倉庫漏了雨，麥種啊什么的可就麻煩啦。于是他撿了塊破布包住頭，竄進泥地里，又把獨腿龍給撿了回來。
說實話，三別子雖然其貌不揚，但還算心靈手巧，修車補胎，下粉打夯，木工雜活，揚場趕車，樣樣還都拿得起來。至于修個泥屐子那更不在話下！
于是他從工具箱中找出斧頭，又將橫木上的泥漿抺去，順手撕塊布填在榫眼里，用斧頭輕輕砸去。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今天故意和他過不去，他砸左邊，橫木向左斜，砸右邊橫木向右斜，就是不對榫眼，氣得三別子翻過斧頭，用明晃晃的斧刃向橫木砍去，娘的個歪X，讓你還斜！說完，連橫木帶斧頭扔進了泥漿，布鞋一脫，跳進冰冷的泥濘，頭一擰，向倉庫跑去……別子三哥不僅別的可愛，更別得邪乎！
那時候，還是大集體，既沒有自留地可種，也沒有小生意可做。家家戶戶僅可以養(yǎng)頭豬，養(yǎng)幾只雞鴨什么的，也就是把剩飯泔水紅薯葉等物，倒給這些活物，聚零為整，以期到年終賣掉，給孩子置身新衣裳，說實話，在當時這既不算資本主義的尾巴，也不算投機倒把，大家心照不宣，攢幾個零花錢罷了。
別子三哥也從集上逮了頭豬崽。那豬崽細腳伶仃的，長的挺秀氣，毛色潔白，皮膚紅潤，看起來挺可愛的。一到家，別子三哥立即把它卸下來，先用扇子給它扇會風，又用濕毛巾給它擦把臉。從暖瓶中倒了碗溫開水，自己先嘗嘗溫熱，然后才輕輕地放在小豬嘴邊，那份小心，那份含情脈脈的神情，活像在侍候一個剛?cè)⒌男履镒?。不知道是這小豬生性如此，還是別子三哥給慣的，反正，別人家的豬吃起食來狼吞虎咽，嗒嗒有聲。而三哥家的小豬卻很矜持，細嚼慢咽，嗞嗞呷水。見此情景，別子三哥十分著急，先是和豬齊嘴趴在盆邊，嘴中嗒塔，以期形成條件反射?？蛇@豬仍像張兆和對待沈從文似的，郎有情而妾無意。這下三哥的別勁可上來了，一只手抓起小豬的尖嘴，另一只手撈起豬食，向豬的小嘴塞去。一把，一把，一把……自己的嘴還念念有詞：小祖宗，看看咱倆誰別過誰？直到把盆中豬食撈凈塞完，別子三哥才得意地放開小豬。
可沒想到的是，那豬的嘴被他搿著，食雖塞進嘴里，卻無法下咽，況且那豬被他一把把狂塞，連氣都出不來了。這邊三哥剛一松手，那邊小豬一口氣嗆了出來，“刷”的一聲，所有的豬食全噴到他臉上去了。三哥勃然大怒，抬腳朝小豬踢去，可腳到半空卻落了下來，順勢將豬盆踢了個底朝天，很恨地罵道：娘的X，跟我玩深沉是吧，看我三天不喂你！
誰也沒有想到，五十三歲那年，別子三哥居然交了桃花運。
也是個秋天的午后吧。別子三哥正趴在豬圈勸豬吃飯。鄰居二嬸來叫他。說，老三啊，你看，我給你說個媳婦怎么樣？三哥頭也不抬，生氣地說，連豬都侍候不好
過了中秋節(jié)，地里的玉米大豆也都成熟了。收秋后要及時耕種小麥。接著要出紅芋，曬紅片，磨粉面，下細粉。手下農(nóng)活剛忙完，生產(chǎn)隊又派他到內(nèi)蒙去買幾頭大牲口。
以前沒家小，生產(chǎn)隊有事，別子三哥那是抬腳就走?？涩F(xiàn)在，讓出去一二十天到蒙古買牲口，心里卻有點割舍不得啦。牽掛歸牽掛，三哥是黨員，對集體的事，那還是十分上心的。
回家收拾了行李。給女人告?zhèn)€別，女人比先前豐滿多了，只是眼神更深沉了。伸手抱了抱孩子，孩子白白胖胖，長高了不少。臨走前還沒忘到豬圈轉(zhuǎn)一圈，那小豬還是那么秀氣，那么矜持，但個也長高了不少。
為生產(chǎn)隊買牲口，既能旅游，又能吃喝，那可不是一般人都搶到的美差。但這次的蒙古之行，別子三哥卻過的很不踏實。吃飯時，臉前總是那雙水靈而又莫測的眼，睡覺時又夢到孩子騎著小豬跑了，可謂是坐臥不寧！總感覺有哪些地方不對，又感到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咋養(yǎng)媳婦啊，不要！二嬸笑嘻嘻地說，三啊，媳婦可比豬好養(yǎng)多啦，不信你看看！別子三哥一抬頭，黑瘦的臉頓然紅了：二嬸的身旁分明站著個女人，瘦瘦的，弱弱的，雖不算多有姿色，但長的還算整齊。特別是那雙眼睛，透著說不出的機靈和干練。女人的手中，還扯著個孩子，同樣是瘦瘦的，弱弱的，但皮膚卻白白的，紅潤的，好像他剛買的那只豬崽。
別子三哥看呆了，站在那兒，雙手淅淅瀝瀝滴著泔水，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二嬸伸手朝別子頭上拍了一把，三啊，人家孤兒寡母的，要飯要到咱這里，嬸看你挺合適的，就給你領(lǐng)來啦，你要是感到不合適，嬸就把送到柱子家去…
別子三哥苦著臉，嬸啊，不是咱不收留人家，你看，我連小豬都養(yǎng)不肥……
那女人倒不怯生，還沒等二嬸說話，她先說上了：大哥，只要你把俺娘倆當小豬養(yǎng)，俺就滿足啦，俺不求別的！
別子三哥又莫名地紅了臉，看了看小豬，又看了看這對母子，癡癡地點了下頭。
有女人的家才更像個家，別子三哥的日子充實多了，除了孝敬老娘外，還像養(yǎng)小豬一樣養(yǎng)著媳婦孩子，又像侍候媳婦一樣侍候著小豬。突然間別子感到自己的天空亮了許多，自己的日子有了奔頭！
過了中秋節(jié)，地里的玉米大豆也都成熟了。收秋后要及時耕種小麥。接著要出紅芋，曬紅片，磨粉面，下細粉。手下農(nóng)活剛忙完，生產(chǎn)隊又派他到內(nèi)蒙去買幾頭大牲口。
為生產(chǎn)隊買牲口，既能旅游，又能吃喝，那可不是一般人都搶到的美差。但這次的蒙古之行，別子三哥卻過的很不踏實。吃飯時，臉前總是那雙水靈而又莫測的眼，睡覺時又夢到孩子騎著小豬跑了，可謂是坐臥不寧！總感覺有哪些地方不對，又感到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大概過了七八天吧，牠口也都買齊，只等聯(lián)系好車輛即可啟程。
天將黑的時候，突然接到當?shù)嘏沙鏊ㄖ?，說是界首縣光武區(qū)電報，家中有急事，讓四隊倉庫保管員張體修乘坐當?shù)嘏沙鏊脑揭凹?，連夜趕回光武！
天啊，別子三哥頭皮一陣發(fā)麻，家里莫非發(fā)生什么事啦？
當別子三哥從界首公安局出來的時候，他還不相信這樣的事實：
女人趁他不在家，牽走了他的小豬。用他的鑰匙打開倉庫，偷走了三百多斤豆子和隊里的一輛新架車！
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和女人共同作案的竟是女人的丈夫！
因為盜竊，這對男女都被判刑。但執(zhí)行刑期時，女人提請法院，她懷孕了，是別子三哥的，請求法院緩期或監(jiān)外執(zhí)行！當法院工作人員向別子三哥詢問取證時，別子勃然大怒：我不可能有這樣的賊種，也不會認這樣的賊種！
這事過后，別子精神大變。先是辭去保管員職務(wù)，接著又去街上買了一頭瘦豬，每天趴在豬圈，像侍候媳婦一樣侍候小豬。每年如此，直到老死。
去年清明的時候，回家給父母燒紙。因墓地鄰近，又曾是鄰居關(guān)系，繞道他墳邊去看了一眼。別子三哥無兒無女，荒丘本該衰草萋萋，可實景卻讓我大吃一驚：墳堆圓潤，旁無雜草，墳頭上麥苗堆成的墳帽，圓圓的，青翠欲滴！
我心釋然，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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