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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潭6】百鬼潭之艷兮/吾玉

百鬼潭之艷兮

文/吾玉

媚者無疆,獨不生情。

她不知道,這長久流傳下來的祖訓(xùn)下面還有一句——

生情者,雖萬劫不復(fù),卻不枉矣。

(一)

晏娘嫁給南襄三年了,未誕下一兒半女。

說不失望是假的,溫婉笑顏的背后,是深藏心底的落寞與哀傷。

但南襄卻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他除了癡迷武學(xué)外,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包括他的妻子,晏娘。

新婚第二天,晏娘坐在銅鏡前,一頭長發(fā)擁著如花容顏,南襄穿好衣裳走近她,她滿心歡喜,緋紅著臉拿起手邊的眉筆,鼓足勇氣剛想學(xué)凡間的女子細聲道:

“請夫君為晏娘畫眉?!?/span>

話還未出口,南襄卻直直伸出手,一聲問道:“劍譜呢?”

如冷水澆頭,她一下愣住,手中的眉筆還不及遞出,笑容凝固在嘴邊,只能張了張嘴,慌忙道:“我,我這就去取?!?/span>

這場婚姻是她用一份劍譜換來的,滿腔柔情在一個武癡眼中還不如一份劍譜珍貴。南襄是那樣不解風(fēng)情,她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

三年里,她守在他身邊,不悔不怨,只是每回坐在竹屋前,手里縫制著衣裳看他舞劍時,都盼他能多看她一眼。

清風(fēng)吹過她的發(fā)梢,有時她看著看著就會恍惚起來,眼前身影重疊,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還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春日麗景,漫天梨花飄飛,紛落如雪,樹下舞劍的少年身姿翩若驚鴻,回過頭沖她一笑,意氣風(fēng)發(fā):

“晏弟,你瞧我這招龍翔九天可還使得漂亮?”

入夜,月朗風(fēng)清。

床上的晏娘忽然睜開眼睛,眉間一跳。

她望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南襄,猶豫片刻,終是咬咬牙,起身下床。

外頭月光正好,繁星點點,晏娘身輕如燕,穿過林間,停在了一棵大樹下,面沉如水。

“別吹了,平白地引來孤魂野鬼,擾人清靜。”

樂音戛然而止,樹上的女子一收骨笛,笑吟吟地望向晏娘:

“這聲音旁人又聽不見,我可是專程要引你出來的?!?/span>

笑聲酥媚入骨,伴著那張明艷絕美的臉,在月下顯得妖冶異常。

晏娘仰頭皺眉:“你又來做什么?”

“好妹妹,如今姐姐也不叫一聲了,可見你心里當(dāng)真沒有我了。”女子把玩著骨笛,眼底閃過一絲黯然,卻依舊笑得風(fēng)情萬種:

“枉我成天掛念著你,你卻只知守著那個臭男人,姐妹情誼、百年修行通通都不要了,我都得贊你一聲瀟灑。”

晏娘默然不語,女子又冷冷一哼:

“便是一塊木頭也叫你捂熱了,別傻了,那臭男人根本就是沒心的?!?/span>

晏娘猛地抬起頭,女子卻不依不饒,美眸睨向她,笑得刻薄至極:

“一只艷鬼也想學(xué)人做賢妻良母,究竟該說你癡心妄想,還是天真可笑?”

(二)

百鬼潭有二美。

兩只艷鬼,一喚流瑟,一喚晏西,姿容絕世,鬼名遠播。

遇上南襄那天,晴光正好,少年背影俊挺,蹲在溪邊拭劍。

晏西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整了整衣衫,上前咳嗽兩聲道:

“小弟晏西,久聞南少俠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果然……”

那套詞怎么說來著,晏西握緊折扇,額上滲出了細汗,明明出來前都背得滾瓜爛熟的……

撲哧一聲笑,少年抱劍站起身來,眉眼一挑,滿臉促狹道:

“果然雷從耳出?”

晏西愣住了,少年哈哈大笑,年輕的面孔沐在陽光下,飛揚的劍眉星目一時迷了晏西的眼。

就這樣相遇相識,開始了一路的結(jié)伴同行。

南襄只當(dāng)晏西是哪家出來歷練的名門子弟,與她兄弟相稱,帶她游歷江湖。

他卻不知,這平空掉下來的“晏弟”是只艷鬼,而自己,正是她的第一次任務(wù)。

身為一只艷鬼,勾引人的本事與生俱來,晏西于這方面卻不是笨了一點半點,叫好姐妹流瑟看著干著急。

艷鬼在艷,嫵媚惑人就是她們最大的武器,如果失了這項本事,無異于猛虎拔牙,雄鷹折翅。

于是流瑟安排晏西出去歷練,艷鬼愛美,南襄的一副好皮囊秀色可餐,正是她們喜歡的上等貨色。

為確保成功,流瑟給晏西先示范了一下,纖腰曼曼地出馬先去勾引了南襄一回,這一勾引卻叫晏西欲哭無淚。

天可憐見,南襄竟是個斷袖!

跌進水里的流瑟被南襄救起,衣裳濕透,玲瓏有致的身材一覽無遺,她貼上南襄的胸前,媚眼如絲,聲聲喚著“恩公”,白皙玉手還來不及進一步撩撥,南襄便噴嚏連連地一把推開她,捂住口鼻:

“姑娘抱歉,你身上脂粉味太濃……我自小就聞不得,一聞就過敏……”

流瑟的一張倩臉瞬間就綠了。

躲在暗處的晏西叫苦不迭,連流瑟“艷不獨返”的名頭都失了手,自己這點段數(shù)可怎么辦……

出師未捷,回去多方調(diào)查下她們才知,南襄游俠一個,是近年武林躥起的新秀,不近女色,一人一劍闖蕩江湖,身邊有美酒有兄弟,就是沒有女人。

乖乖,第一回歷練就偏偏撞上這樣的主,晏西無語凝噎。

流瑟卻不服輸,知己知彼后,巧手一弄,將晏西扮作了一個眉清目秀的白凈書生。

這還不將南襄手到擒來?

在流瑟的拼命鼓勵下,晏西拿著折扇,忐忑不安又悲壯難言地踏上了漫漫勾引之路。

一路上果然狀況百出,啼笑皆非,南襄只當(dāng)晏西是個念書念傻的書呆子,懵懂單純,有趣得緊,為自己平添不少樂子。

意外卻在一個夜晚發(fā)生了——晏西穿幫了。

(三)

客棧里,夜闌人靜,明月宛宛。

晏西對著鏡子演練許久后,終于鼓足勇氣,躡手躡腳地摸進了南襄的房間。

她清了清喉嚨,坐到床邊,伸手撫上南襄的臉,結(jié)結(jié)巴巴道:

“長夜寂寞,無心睡眠,見南兄被衾單薄,小弟不禁心如刀割,愿用我冰燙的手來暖和你炙冷的心,與君一起共赴巫山……”

噗嗤一聲,裝睡的南襄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反手抓住晏西,一把將她壓在身下,笑得嘴角上揚。

晏西大叫一聲,嚇得瑟瑟發(fā)抖,對上南襄近在咫尺的眼睛,一下沒出息地臉紅了。

南襄笑得更歡了,擠眉弄眼道:“你的手果然又冰又燙,快來安慰我炙冷的心吧……”

晏西抿住嘴不開口,內(nèi)心又委屈又恥辱,眸中已因為再次失敗涌起了閃閃的淚花,南襄哼了哼,捏住她粉嫩的臉頰嬉笑道:

“不知跟誰學(xué)了些淫詞穢語,偏又說得顛三倒四,就你這模樣還敢來捉弄本大俠,晏弟你真是越發(fā)大膽了?!?/span>

南襄說著伸出手去撓晏西的癢,晏西尖叫著左右躲閃,兩人一時在床上鬧了起來。

忽然,南襄停住了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晏西——

“晏弟,你為何在胸前墊了兩個饅頭?”

世上最悲慘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廬的艷鬼遇上一個不近女色的斷袖!

世上最幸運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廬,什么也不懂的艷鬼遇上一個不近女色,什么也不懂的斷袖!

從南襄房中落荒而逃后,晏西心跳如雷,悲愴難言——

她居然就這樣暴露了!

勾引大計還沒個影,自己居然就被看穿女子身份了!

她凄凄慘慘地飄回房,準備收拾行李回百鬼潭,太欺負鬼了,她是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這嫵媚惑人的本事了,她不干了,她要回去脫離艷籍,求主人春妖另指條出路。

可沒有想到,南襄在屋外別別扭扭地敲起了門。

一開門,就看見他手里捧著的兩個白白胖胖的大饅頭,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晏西泛紅的眼睛,賠著笑道:

“晏弟,是大哥不好,大哥向你道歉……”南襄撓了撓頭,英俊的眉眼滿是誠懇:“大哥平日不該笑你手無縛雞之力,胸?zé)o四兩之肉,沒有一點男子氣魄,叫你不得已想出這法子充門面……,

說到這,南襄咳嗽兩聲,瞥了一眼晏西胸前,壓低聲音道:

“方才沒有壓壞你的……吧,大哥特意拿了兩個新的來賠給你……”

晏西臉色一變,南襄趕緊道:

“要我說,晏弟你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趕明兒就跟著大哥練劍,強身健體,身子硬朗了,自然就英武非凡,也不用那東西充場面了……”

晏西一把接過南襄手中饅頭,迅速關(guān)門閃人,靠著門一口氣大聲道:

“謝謝大哥關(guān)心,小弟感激不盡,夜深露重,大哥請趕緊歇息吧,免得感染風(fēng)寒,一病不起,那小弟怎過意得去,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這次居然一氣呵成,沒差一個字,晏西頭上出了層細汗。

收下饅頭,原諒他了?!南襄愣了愣,隨即喜逐顏開,在門外高聲喊道:

“那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庭前練劍,梨花樹下,不見不散!”

靠著門,聽到腳步聲走遠,晏西的心跳也總算慢慢平復(fù)下來了,她舒了口氣,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兩個白饅頭上。

熱氣繚繞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失神的眼眸望向窗外,久久的,抿嘴一笑。

窗外皓月長風(fēng),枝葉拂動,發(fā)出颯颯清響,像一首動聽的歌謠,溫柔醉人。

(四)

又有人前來挑戰(zhàn)南襄了,這已是這個月的第三次比武,晏娘輕輕撫摸著腕上的玉鐲,幽幽嘆了口氣。

自從一年前武林榜上有了南襄的名字,前來挑戰(zhàn)他的江湖人士便絡(luò)繹不絕,有身懷絕技的老前輩,也有熱血方剛的毛頭小子,眾人都想打敗他取而代之,一戰(zhàn)成名。

有一個唐門女弟子甚至用上了美人計,在對戰(zhàn)時裝作跌倒,“哎呀”一聲地作勢撲入南襄懷里,露了香肩——

滿滿一筒毒針卻也在同時蓄勢待發(fā)!

但她失敗了,直到死前她都難以置信地睜著眼睛,看著南襄面無表情的臉。

天下恐怕沒有幾個男人能抵抗得了唐門第一美人的投懷送抱,可南襄偏偏是這幾個人之一。

晏娘站在暗處,輕聲一嘆,手上的玉鐲閃著翠綠的幽光。

武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忘我,試問有誰能敵得過一個無牽無掛,心思至純的武癡?

這回來挑戰(zhàn)南襄的是個使流星錘的彪悍大漢,晏娘看著他在南襄劍下只走了不到十招,便像風(fēng)箏一樣重重摔在了地上,口吐鮮血,雙眸不甘心地瞪著南襄。

南襄的背影遠去后,晏娘走了出來。

地上那人還有一口氣,痛苦地向晏娘伸出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晏娘嘆息地搖搖頭,蹲在了大漢身邊。

找南襄比武的人都是簽下了生死狀的,技不如人也不能怪怨。

南襄從來不會點到為止,卻也不會刻意要人性命,他就如個完全沉浸在武學(xué)中的孩童,只知盡情施展,不懂陰謀勾當(dāng),所以下手輕重也是隨著對方的輕重而變換。

許多人心無仁義,出手便是死招,到頭來卻只能是害了自己。

大漢死死拉著晏娘,身子不住抽搐著,晏娘目視著他,柔聲道:

“你心脈盡斷,已是將死之人,借我心頭一口熱血可好?”

大漢臉上現(xiàn)出驚駭?shù)纳袂?,還來不及掙扎,下一瞬,他的身子便僵硬了。

晏娘的手直直穿過他的胸前,鮮血四濺,漫過了腕上那只玉鐲,殷紅一片。

翠綠的光芒中,那玉鐲如嗜血的惡靈一般,貪婪地吸允起那滾燙的心頭血。

晏娘皺著眉,微微別過了頭。

就在這時,疾風(fēng)一陣,一只長袖迎面拂來,流瑟的聲音急切響起:

“住手,阿晏你瘋了么!”

晏娘向后一躍,輕巧避過那水蛇長袖,在幾步開外穩(wěn)穩(wěn)站定。

她眉眼淡淡,望向流瑟:“我不取他這口血,他也會死。”

“可只要還有口氣在,他就是個活人!”流瑟艷麗的面龐一改嫵媚之態(tài),難得地厲色起來,卻是又氣又急,心疼不已:“你當(dāng)真不要命了么?接二連三縱那妖物吸取人心頭血,這般傷天害理遲早會遭到天譴的,到時霹靂火打下,你就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了!”

她們雖為艷鬼,卻不隨意傷人性命,百鬼潭受春妖管治,縱然三年前晏娘叛出,但所行之事若叫春妖知道,一樣逃不過懲罰。

晏娘撫上玉鐲,依舊面色淡淡:“我知道?!?/span>

她腕上的玉鐲便是流瑟口中的“妖物”——烏衣。

這原本是塊五華山的仙石,通體黑亮,故名烏衣,因身上的妖邪之氣,被五華仙君冰封在了湖底,晏娘在一年前探入湖底,九死一生下,終于得到了這塊黑石。

她將烏衣制成玉鐲,戴在手上,看著它吸了第一口血。

墨色的玉鐲在鮮血浸潤下,一點點發(fā)生蛻變,化為了如今的翠綠光澤,卻還遠遠不夠,只有不斷地吸取人的心頭血,讓玉鐲轉(zhuǎn)為月白色,最后徹底變成赤紅,方可大功告成。

妖邪之氣的烏衣將煉化為一塊寶玉,觸體生溫,于修行大有裨益,是件不可多得的仙器。

這原是在百鬼潭時春妖隨口提的,晏娘卻在一年前驀然想起,心念一動。

她不求飛升,不愿成仙,只為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奢盼。

流瑟似乎明白了什么,美眸顫動,抬手指向晏娘:“你,你不惜逆天而為難道是為了那臭男人?”

晏娘幽幽一嘆,波瀾不驚的眼眸生了柔情:“我只想為他生個孩子?!?/span>

(五)

南襄最喜歡孩子,晏西和他并肩坐在梨花樹下,南襄抱著劍,說得神采飛揚:

“以后若成家立業(yè),一屋子小家伙跟在身后叫爹,男孩子我就帶著他們舞劍,教他們練就一身本事,女兒我可就舍不得苛責(zé)了,必定疼在手心……”

興高采烈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南襄像想到了什么,久久的,一聲嘆息,看向晏西,漆黑的眼眸有些懊惱,又若有所思:

“可惜……”

晏西心領(lǐng)神會,生生咽下了那句“可惜你是個斷袖?!?/span>

流瑟來找晏西時,正看見這幅場景,南襄那望著晏西有些失神的目光叫她心頭無來由地一顫。

無人時流瑟現(xiàn)出身形,面有慍色,不由分說地就要拉晏西回百鬼潭。

晏西不明所以,直問怎么了,不還在歷練嗎?流瑟一怔,訕訕地松開了手,也不知自己在氣什么,悶聲道:

“你這笨蛋遲遲學(xué)不會媚人之術(shù),再耗下去只會丟了老祖宗的臉?!?/span>

晏西眨了眨眼,惑道:“誰是老祖宗?”

流瑟一戳她額頭:“連老祖宗都不知道,你真是投錯了胎,枉為艷鬼。”

她們的老祖宗,正是史上為求美人一笑,引得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那位——

褒姒。

“竟是她?”晏西張大了嘴。

流瑟點了點頭,覺得晏西驚奇的模樣甚為可喜,不禁伸手為她別了別耳邊的發(fā)絲。

“聽說老祖宗原本最愛笑,一笑漫山遍野的花兒都失了顏色,便是那狐族的先祖妲己也比不上。”

“那她后來為什么不笑了?”

流瑟一時語塞,艷麗的面龐想了想,道:“這我也不曾知道,年月太久遠,中間的故事曲折隱秘,只隱約聽說是為了一個琴師?!?/span>

晏西“哦”了一聲,不知怎么,腦海中竟閃過白日里南襄那張失神的臉。

流瑟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哼道:“又在想些什么,老祖宗的本事不學(xué),可別學(xué)著把自己搭進去,媚者無疆,獨不生情,這傳下來的祖訓(xùn)你得給我記牢了?!?/span>

流瑟離開后,晏西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苦苦思考一個問題,之前流瑟說要帶她走時,她怎么會一下子慌了?

有了心事的晏西吃不好睡不好,沒過幾天,人就怏怏的,有氣無力,更別提先前一門心思勾引南襄的雄心壯志了。

南襄也臉色不佳,教著晏西練了會兒劍人就不見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等晚上南襄回來后,一身酒氣,推開晏西的攙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妓院了?!?/span>

晏西一愣,南襄忽然抬起頭,灼灼的目光望向她,咬牙切齒道:

“我找了幾個俊俏的小倌!”

晏西如轟五雷。

她身子顫抖起來,悲憤欲絕。

堂堂百鬼潭的一只艷鬼,苦心勾引了數(shù)月,竟還比不上風(fēng)月場的幾個凡夫俗子——

大辱,奇恥大辱!

南襄此時也回過神來,酒醒了大半,悔得恨不能將舌頭咬下。

他見晏西身子顫顫巍巍,一副不能接受,備受打擊的模樣,不由上前一步:

“晏弟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心里一定對我很失望……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晏西搖頭后退,滿眼悲憤。

失望,當(dāng)然失望,簡直失望透頂,竟不曾想你如斯沒有眼光!

南襄被晏西毫不遮掩的眼神傷到,身子一頓,苦惱地抱住腦袋,嘶聲道:

“我也不知自己發(fā)了什么瘋,心煩意亂的,拼命想也想不通,就去了妓院……我想試一試,我以為我可以,可當(dāng)他們撲上來解我衣服時,我竟惡心地一把推開他們,奪門逃了出來……”

南襄忽然抬起頭,一把扣住晏西的肩頭,眸光炙熱: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根本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對你有感覺,只是對你!”

晏西腦子一聲嗡,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便被南襄猛地扯入懷中,一個灼熱的吻迎面而下,帶著酒香的少年氣息瞬間縈繞全身,吻得她暈暈乎乎,直分不清西東。

她怎么會知道,南襄這段日子快被折磨地發(fā)瘋了!

天曉得這是個多么大的誤會,一個根正苗紅、未經(jīng)情事的大好少年只因聞不慣胭脂水粉的味道,對美嬌娘敬而遠之,身邊從沒出現(xiàn)過女人,便被兩只艷鬼當(dāng)成了斷袖,而生平第一次萌發(fā)的情意也自以為是對一個“男人”,所以稀里糊涂地還真以為自己是個斷袖,內(nèi)心飽受折磨……

天旋地轉(zhuǎn)的擁吻中,南襄忽然睜開眼,一把推開晏西,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畜生!”

他急退幾步,顫抖著身子,紅了雙眼。

“我明明不好男風(fēng),卻對你生了這樣齷齪的念頭,你敬我為大哥,我卻……我真是禽獸不如,罪該萬死!”

南襄滿臉通紅的,再不敢面對晏西,踉蹌著轉(zhuǎn)身掉頭,晏西還來不及叫住他,那道身影便風(fēng)一樣地消失不見了。

只留晏西站在原地,張大了嘴,伸出的手像空中飄零的落葉,一張臉欲哭無淚。

(六)

腕上的玉鐲在黃昏中泛著月白熒光,晏娘坐在桌前,細細地穿引著針線。

她這段時日做了不少嬰孩的衣物鞋襪,等烏衣徹底變成赤紅,觸體生溫,她就能改變至陰的體質(zhì),生兒育女了。

心中有了期盼,恬淡的眉眼都仿佛鍍上了一層光,在黃昏中顯得分外柔美。

南襄便是在這時,出現(xiàn)在了她身前,面無表情:“餓了?!?/span>

晏娘倏然抬起頭,這才驚覺天色已晚,她太過入神,竟忘了做飯。

平日南襄在林間練完劍回來,都是直接吃熱氣騰騰的飯菜,今日居然沒有,他便提著劍來問晏娘了。

晏娘還不待開口解釋,南襄便已看向她手中的繡鞋,問道:“你在做什么?”

晏娘一愣,張口道:“我……”

心頭微動,她不覺就放柔了聲音,目視著南襄道:“我為你生個孩子,好不好?”

南襄皺眉:“孩子生來做什么用?”

晏娘有些啞然失笑,想了想,道:“若是個男孩,就可以跟著你練劍,學(xué)一身本事,若是個女兒,就能叫你寵著,叫你帶著四處……”

“哦?!蹦舷宀辉谝獾貞?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又出去練劍了,“飯菜做好再叫我?!?/span>

晏娘嘆了口氣,略帶落寞又習(xí)以為常地笑了笑,準備去生火做飯。

南襄卻忽然折了回來,看了她一眼,伸手摸向她的腹部,一本正經(jīng)道:“就生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吧。”

“為什么?”晏娘按捺不住激動,意外又欣喜。

南襄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我最近新創(chuàng)了一種陣法,需要四個人?!?/span>

晏娘怔住,反應(yīng)過來后哭笑不得,脫口而出:“那為何還要個女孩?”

南襄不耐,又皺起了好看的眉眼,似乎嫌晏娘問的問題太笨。

“和你一起給我們做飯啊?!?/span>

秋意漸濃,晏娘的身子越發(fā)清冷,背上的舊傷隱隱作疼,刻骨的寒意漫布全身,冷得她晚上直往南襄懷里縮。

她身子一年到頭都沁涼沁涼的,夏天還好,南襄喜歡摟著她睡,冬天到了,南襄就躲得遠遠的,她一貼近他就生氣,皺著眉孩子氣地把她推開。

可這回,南襄卻只推了幾推,見推不動晏娘,便皺著眉,嘟囔了些什么就作罷了,任由晏娘瑟瑟發(fā)抖地抓著他,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黑暗中,晏娘貼在南襄胸口,哆嗦著問道,你方才說什么?好一會兒,南襄才悶悶不樂地道:

“書上說,孕婦不宜多動,不然,會滑胎的?!?/span>

晏娘一怔,失聲笑出,一股暖流在心頭蕩漾開去——

一瞬間,背上的那三道傷痕,似乎都沒那么冷了。

(七)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蕭瑟的秋天。

梨花樹下,晏西拉著流瑟的手,滿臉緋紅地說著她和南襄的喜事。

錯有錯著,真相大白后皆大歡喜,南襄看到恢復(fù)女裝后的晏西,眼睛都直了。

啼笑皆非的誤會徹底解開,晏西只隱瞞了自己艷鬼的身份,她決定離開百鬼潭,和南襄成親,遠走他鄉(xiāng)。

“世間情愛的滋味真的很奇妙,他說要帶我去看各地的美景,品嘗各地的佳肴……日后我還會回來看望姐姐的……”

落葉紛飛,流瑟煞白了一張臉,還不等晏西說完便甩開她的手,狠狠地道:

“他說你就信,你忘了獨不生情的祖訓(xùn)嗎?男人都是毒藥,你怎么能真的對他動心?”

艷麗的面容失控地顫動著,近乎扭曲,聲音又尖又細:

“我不會答應(yīng)的,我不會讓你們走的!你休想拋下我,我們六百年的姐妹情誼還比不上那個臭男人么?”

恨恨拂袖,絕美的身影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而去,只留下晏西,無力地癱倒在樹下,任秋風(fēng)吹過她的臉頰——

那一年的秋天,真是比往常的都要冷。

晏西到底還是叛出了百鬼潭,她和南襄一人一馬,馳騁在星夜下。

她說自己是逃婚出來的,怕被堡主抓回去,南襄握緊她的手,眉眼堅定。

他說別怕,他會帶她走,闖蕩江湖也好,浪跡天涯也罷,總之會陪在她身邊,一生一世都不松開她的手。

風(fēng)中南襄的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砸在晏西的心頭,化成了無數(shù)煙花,如流星颯沓。

他們準備先去塞外,看遼闊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一望無際的天空。

美好的憧憬才剛剛出口,劫難卻來得那么快。

路的盡頭,幽藍的熒光籠著一道身影,墨發(fā)如瀑,清清冷冷,是叫漫天星光也失色的絕代風(fēng)華。

春妖來了。

晏西瞬間面無人色,不可置信——流瑟竟然背叛了她!

她最后明明答應(yīng)了,說既然強留不住,還不如放手。

晏西絕望地閉上眼眸,幾乎在瞬間明白過來,恐怕她才和流瑟依依惜別過,流瑟轉(zhuǎn)身就去了百鬼潭面見春妖。

這所謂的放手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只等著她自投羅網(wǎng)。

那是晏西永遠忘卻不了的一夜。

天地之間,一片肅殺。

南襄的身子高高蕩起,鮮血四濺。

心像被撕開一樣,她血淚滿臉,怔怔地眨了眨眼。

耳邊是流瑟撕心裂肺的一聲“不!”

好吵,好吵。

晏西奮力地向南襄爬去,血泊中的南襄一動不動,像睡著一樣,她伸出手,緊緊握住南襄的手,癡癡一笑——

就這樣死在一起吧,再也不分開了。

疲倦的眼眸緩緩閉上,腦海里是鋪天蓋地的梨花,舞劍的身影翩如驚鴻,少年回眸一笑,漆黑的眉目好看極了。

媚者無疆,獨不生情。

她在那一剎那忽然明白,為什么褒姒不笑了。

(八)

哀怨的骨笛聲整夜整夜地響起,如泣如訴。

晏娘終于忍不住,起身奔了出去。

外面更深露重,她倒吸口冷氣,背上的傷痕越發(fā)冷得刺骨了。

流瑟坐在樹上,臉色蒼白,見到晏娘卻依舊笑得明艷,伸手擲出一個小瓷瓶。

“寒風(fēng)漸起,我知道你身上冷,涂上會舒服些?!?/span>

晏娘接過,卻并不收下,只抬起頭,淡淡道:“不勞費心。”

流瑟臉色一變,“你還在怪我?”

晏娘揮手擲回瓷瓶,轉(zhuǎn)身欲走,“豈敢,只請你別再半夜三更地擾人清靜,我已和百鬼潭脫離關(guān)系,前塵往事不愿糾纏?!?/span>

三年前,她生生受了主人春妖三道冰錐,就此叛出百鬼潭。

春妖雖是冷面冷心,卻始終不是無情無義,三道冰錐要了她大半條命,叫她修為大損,卻也到底給她留了一條生路。

可她如何忘得了,最后攔在他們身前,毫不留情地傷了南襄的,竟是流瑟。

那狠厲的出手,濺了半空鮮血,也打碎了六百年的姐妹情誼。

縱然流瑟后來守在她身邊,不眠不休地照顧她,為她療傷,有些事情也再回不了頭。

所幸死里逃生,因禍得福,南襄醒來后,忘記了一切,性情也大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武癡。

忘記也好,忘記了所有快樂的回憶,也忘記了她對他隱瞞的身份和欺騙,他們可以重新開始,過著平靜的生活,她不再是百鬼潭的晏西,只是他的晏娘。

竹林做廬,春夏秋冬從此有人相伴,天地間終于有了他們的一個家,她怎么會愿意打破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

晏娘的身影頭也不回,決絕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樹上的流瑟久久未動,冰冷的手撫上蒼白的臉頰,如失了魂般。

呵出的一口氣,瞬間結(jié)成了一道霜,冷得刻骨。

這些年默默的守護究竟為了什么?連她也不懂的東西,她要怎么告訴阿晏?

立冬那天,竹林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金色的長杖,深邃的五官,是南疆來的戈術(shù)法王,千里迢迢來挑戰(zhàn)中原武林的第一劍客。

南襄的劍術(shù)已臻化境,已是武林榜上兵器類的第一人。

前來挑戰(zhàn)他的人越來越少,畢竟名利的誘惑再大,也比不上性命來得珍貴,晏娘手上的玉鐲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允血了。

戈術(shù)法王是個年輕人,碧綠的眼眸望著晏娘,態(tài)度恭敬有禮,卻叫晏娘心下一顫,無來由地惴惴不安。

(九)

比武之日定在半月后,竹林深處,飛流瀑布下。

那是竹林最冷的地方,在等待的日子中,竹林的第一場雪也不期而至,天地之間白茫茫的一片。

晏娘裹緊了披風(fēng),看著窗外飛雪,愁眉不展。

這場對決,她可能無法守在暗處,親眼目睹了。

背上的冰痕還在隱隱作痛,寒意一波一波席卷開來,提醒著她最好乖乖待在火爐旁,不要輕舉妄動。

送南襄出門時,晏娘欲言又止,南襄皺眉不耐,拿過長劍轉(zhuǎn)身便走,晏娘追到門口,一聲叫?。?/span>

“早點回來……年關(guān)將至,我為你做了一身新衣裳……”

聲音飄在風(fēng)中,隔著紛飛白雪,南襄面容模糊地點了點頭。

南襄趕到瀑布下時,戈術(shù)法王手持金杖,已等候多時,碧綠的眼眸望向他,揚眉一笑。

屋里的火爐暖煙繚繞,熏著晏娘昏昏欲睡,手上的玉鐲瑩白透亮,流光微轉(zhuǎn)。

一片寂靜中,一陣尖銳的骨笛聲突兀響起,急促傳來。

晏娘猛地抬起頭,臉色大變,來不及多想便奪門而出。

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不安了,因為在骨笛聲傳來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見過那雙碧綠眼眸了——

一年前,五華山的湖底,她九死一生得到烏衣后,氣力耗盡,昏昏沉沉地蕩在冰冷的湖水中,像一株柔軟的水草。

模糊的意識中,湖底深處似乎有一雙眼眸,在無盡的黑暗中,泛著碧綠的幽光,詭異地注視著她。

一股源源不斷的力量注入她的體內(nèi),湖水波動下,仿佛有一只手將她推了出去……

醒來時,她已躺在湖畔,烏衣貼著胸口,在濕透的衣裳下泛著森冷的寒芒。

湖底的經(jīng)歷如夢一般,她扶著額頭,腦中混沌一片,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從林間傳來的骨笛聲越發(fā)急促,晏娘身形如風(fēng),心跳如雷,腦海中那雙碧綠的眼眸越來越清晰,春妖曾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一點點印證了她心中那個駭然不已的猜想。

她知道戈術(shù)法王是個什么東西了!

寒風(fēng)烈烈,長發(fā)飛揚,晏娘渾身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一枚鮫珠,射向空中,一朵幽蓮瞬間凜冽綻放,呼喚著千里之外的百鬼潭主人,春妖。

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

(十)

“住手!”

一聲凄喚劃破天際,晏娘飛身上前,凌空接過了被戈術(shù)法王一掌擊出的流瑟。

流瑟口吐鮮血,抓住晏娘的衣袖,奮力道:

“快走,他奪了我的骨笛,想引你出來,阿晏快走……”

瀑布下,戈術(shù)法王碧眼幽深,身后結(jié)成了一個巨大的金絲蛛網(wǎng),南襄被牢牢縛在網(wǎng)中央,已經(jīng)昏迷過去。

戈術(shù)法王手上用力,就要捏碎流瑟的骨笛,流瑟痛得慘呼出聲,晏娘呼吸一窒,霍然舉起手上的玉鐲,對著戈術(shù)法王厲聲道:

“住手,你若敢毀掉她的骨笛,我就用十分力震碎你的烏衣。”

戈術(shù)法王一怔,眸光幾個變幻后,終是松了手,望著晏娘詭譎一笑:

“夫人別來無恙?!?/span>

晏娘渾身顫抖:“天煞奴,你果然是湖底囚禁的那只天煞奴!”

天煞奴,傳說里佛祖殿中的一只碧眼金蛛,悟性奇高,得西天如來賞識,位列仙班,卻于一千年前與東海龍公主悔婚,帶著一尾紅鯉精逃了出來,攪得東海天翻地覆,最終被如來鎮(zhèn)壓在了湖底,紅鯉精也魂飛魄散。

“沒想到過了一千年還有人記得我?!碧焐放笮Γ芯庖婚W而過:“既然如此,夫人就趕快交出烏衣吧?!?/span>

那日晏娘探入湖底,無意闖到了封印天煞奴的結(jié)界,黑暗中,巨大的蜘蛛被鎖鏈層層縛住,只有一雙碧眼泛著幽光。

晏娘取走了烏衣,給了天煞奴一線生機,所謂仙石妖性,純粹是掩人耳目的說法,烏衣的真正身份其實是天煞奴凝結(jié)的一顆元神石。

取走了這顆元神石,就等于解除了一半的封印,天煞奴把晏娘送出湖面,就是想借她之手掙脫封印。

烏衣經(jīng)鮮血浸潤,轉(zhuǎn)為了月白色,天煞奴的元神日益強大起來,終于能分出一絲神識逃出湖底,化作了戈術(shù)法王。

他追蹤晏娘的氣息而來,處心積慮地設(shè)下了這出比武之局,靜等甕中捉鱉。

只可惜等晏娘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太晚,她悄然握緊手心,盡量平復(fù)下紊亂的心跳:

“若我沒猜錯,你的真身還困在湖底,你只是其中萬千分身的一個,單打獨斗怎么可能打得過六百年修為的流瑟?”

這是晏娘在故意拖延時間,卻也的確是她心中的疑問。

天煞奴得意一笑:“我有備而來,自是探清一切才設(shè)的局,你不覺得這里格外冷嗎?我費盡心思將你引到這里,此刻怕你已是強弩之末,更何況她?”

晏娘身子一震,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掀開流瑟的衣裳,看向她的后背,頓時倒吸口冷氣——

雪白的背上赫然現(xiàn)著四道冰痕!

流瑟在晏娘懷中一聲苦笑,閉上了眼眸。

春妖雖然念情,叛離百鬼潭該受的七道冰錐卻少不了,流瑟苦苦哀求,替晏西受了四道,從此日夜忍受冰寒之苦。

這漫天飄雪的寒冬,她本該回百鬼潭休養(yǎng),卻到底放心不下阿晏,知道她憂心忡忡,便忍受徹骨寒意替她來觀戰(zhàn)。

卻沒想到變故陡生,她不及多想便擋在了南襄身前,受了戈術(shù)法王一掌。

“當(dāng)日我打了南襄一掌,今日總算還清了,你也不要再對我繃著一張臉了……”

流瑟伸出手,撫去晏娘的淚水,故作玩笑道。

晏娘心頭起伏,聲音哽咽:“為什么?”

流瑟笑了笑,明艷的面容蒼白如雪,氣若游絲。

“時過境遷,你我之間早已物是人非,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為我傷心,但我知道,如果他有事,你一定會痛不欲生?!?/span>

眸光漸漸渙散中,流瑟道出了深藏的一件事。

人本有三魂六魄,她收了南襄一縷情魄,才致使他性情大變,對晏娘不聞不問,成了一個武癡。

“我去之后,就能還你一個完整的南襄……世上最苦求不得,到底是我執(zhí)念太深……”

晏娘顫抖著身子,搖頭間淚如雨下,流瑟艱難地湊到她耳邊,最后輕聲說了一句話。

晏娘怔住,滿心悲痛還未回過神時,懷中人抬起的手便倏然垂下,含笑而去。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蓋住了流瑟的眉頭,轉(zhuǎn)瞬即逝,一聲切呼忽然響徹天地,撕心裂肺。

“姐姐——”

晏娘失聲慟哭,伏在流瑟冰冷的身上哭成了一個淚人。

她的世界像轟然坍塌了,那么多話還來不及說出口,那么多曾經(jīng)在意或不在意的畫面閃過腦海,伴著那張盈盈笑臉不斷回旋著,回旋著……

天昏地暗下,晏娘沒有注意到,天煞奴轉(zhuǎn)著碧綠的眼眸,冷笑著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十一)

門前若無東西南北路,此生可免悲歡離合情。

又是一年寒冬時節(jié),竹屋外銀雪飄飄,屋內(nèi)暖煙繚繞,天地之間,一片安謐靜好。

晏西躺在長椅上,寬大的狐裘蓋在身上,卻掩不住那拱起的腹部。

她近日口中總是索然無味,南襄便變著法兒做各種好吃的,天天堆著笑哄她喂她。

都說孕婦喜怒無常,南襄可算深有體會,這不,熱氣騰騰的面才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晏西紅著眼睛瞪他。

南襄不由頭疼:“姑奶奶,又怎么了?”

晏西伸出手掐他:“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若我生下男孩還好,若是個女兒,還指不定要被你怎么嫌棄,只有做飯給你吃的用處,是不是?”

南襄欲哭無淚,心道這都什么跟什么啊,臉上卻堆著笑,哈著腰,一臉討好:“怎么會呢,我做飯,我做飯,一定好好伺候你們娘倆。”

晏西這才破涕為笑,舒舒服服地倚在南襄懷里,閉眸睡去。

眼眶卻在不知不覺中濕潤了。

夢里又是一年前的那場變故,漫天紛飛的白雪,似在奏一曲哀樂。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是春妖及時趕到,收服了天煞奴,救下她和南襄,可流瑟卻無力還天了。

南襄的那縷情魄被釋放出來,總算變回了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她也如愿以償?shù)貞焉狭四舷宓暮⒆?,實現(xiàn)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愿望。

一切都再圓滿不過,可心里總像空了一塊,晏西時不時會想起流瑟對她說過的話。

那日,流瑟在她耳邊最后說的是——

媚者無疆,獨不生情。

其實祖訓(xùn)下還有一句,生情者,雖萬劫不復(fù),卻不枉矣。

她對她生了情,求而不得,卻不悔不枉。

屋里響起了悠長的樂聲,那是流瑟的骨笛,被晏西掛在了脖頸上,不時拿出來摩挲幾遍。

故人不再,煙水茫茫。

哀婉的笛聲飄出窗外,消散在了風(fēng)中,長長久久,和白雪一起融入大地。

天地浩大,歲月漫漫,所幸,她還有他,還有對她的回憶。

還有一個代表著生機與希望的新生命。

一聲“哎喲”,屋里忽然傳來了南襄手忙腳亂的聲音——

“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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