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焦自強,筆名:雨肖 ,大學(xué)本科,寧夏中衛(wèi)人,中衛(wèi)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中衛(wèi)市評論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在《中外詩人》《朔風(fēng)》《徐州晚報》《營口日報》《紅都》《白于山》《寧夏日報》《沙坡頭》《紅枸杞》等區(qū)內(nèi)外報刊雜志發(fā)表隨筆、散文、詩歌、評論。
念想
焦自強
在逝去的長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奶奶。那個九十年代活到80的老太太---我父親的三嬸母,是個很霸氣的女人。她做事雷厲風(fēng)行,干脆利落。在村里是極有口碑和威望的人。爺爺奶奶在父親8歲左右相繼去世,照顧父親的責(zé)任自然落在了三奶奶身上。三奶奶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我的三個姑媽嫁的一個比一個遠,三奶奶最親近最喜歡最想依靠的是父親。對于家族人說,三奶奶對父親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其他長輩子女太多,不能再負擔(dān)父親。小時候,因為三奶奶向著父親,我經(jīng)常跟著父親去三奶奶家里吃我們吃不到的東西,諸如:牛奶糖、花生、蜜餞等,當(dāng)然我還是喜歡三奶奶做的飯。
三奶奶是信佛的人,手里時常捏著一串紫紅色的串珠,口中念念有詞。她常說念佛可以為亡靈超度,使去世的人在地獄不再痛苦,念經(jīng)祈福大概就是她說的美好許愿。每天天不亮,住在三奶奶隔壁的我們就能聽到敲木魚的聲音,起初是輕微的,緩慢的,帶有呼吸的,漸漸地,敲擊的節(jié)奏加快了,像是從遠處呼嘯而來的風(fēng),嘴里的“南無阿彌陀佛”也清晰了,明亮了。我們常常是伴著三奶奶的木魚聲起床的。起床后,只要出門,便能聞到從三奶奶院子里飄來的香,惹的我?guī)状稳肴タ淳烤梗和瑯拥氖巢?,三奶奶怎么做出那么香的味道?/span>
有一次,到了飯點,父親還沒有回來。姐姐鼓動我去三奶奶家尋父親,我說我不敢,姐姐說:“你怕什么?三奶奶喜歡父親,父親又喜歡你,還怕三奶奶把你吃了?”我想了想姐姐的話,好像也對啊。于是,我壯著膽,沿著三奶奶家墻邊,依靠成排的棗樹做掩護,躡手躡腳貓到窗底下。屋里,三奶奶正大嗓門和坐在炕沿上的父親說著話,他們一唱一和,不時傳來幾聲格格的笑聲,感覺談的很愉快。三奶奶在灶臺邊忙活著,一會兒派遣父親去櫥柜里取這個,一會兒取那個。鍋里的油熱了,三奶奶舀起一勺子辣面子均勻在鋪在鍋底,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撮鹽撒進鍋里,鍋底立刻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三奶奶再用笊籬撈起水盆里的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股腦兒倒進鍋里,鍋里立馬安靜了許多,三奶奶翻炒了幾下鍋里的菜,繼續(xù)和父親說話。菜起鍋的時候,三奶奶夾了一樣?xùn)|西放進鍋里,就大功告成了。正當(dāng)我納悶?zāi)且粯訓(xùn)|西的來歷時,三奶奶向著窗戶喊:“尕子,快進來吃飯,躲在窗戶下瞅啥呢?”我以為三奶奶要罵,還是不敢進去,父親出來把我拉進去,三奶奶摸著我的頭:“乖孫子,是不是聞到香味跑來的?你和你爸一樣,就喜歡我做的飯。來!盡情地吃,少不了你們的?!?/span>
屋子里早已彌漫著香噴噴的味道,空氣里,屋頂上,桌子上、碗筷上……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有三奶奶的味道。我一口氣吃了兩碗,三奶奶嗔怪地喊著:“別噎著,別噎著。好吃的話,下次再來吃嘛。”父親只是笑著,沒有說什么?;丶业穆飞希蚁肓撕镁靡矝]有想出三奶奶在炒鍋里放啥,為啥飯那么好吃?成年后,我也多次像模像樣地學(xué)著三奶奶去做飯,去炒菜,但終究不能還原她那樣的味道。但從父親口中知道,三奶奶那最后添加的一樣?xùn)|西正是提前用陶瓷壇子研磨好的調(diào)料。
三奶奶是從裹腳的年代過來的人,做事很仔細,也很小心。每每遇到大事情,總會把父親叫了去,仿佛商量國家大事一般,一談就是半天,自然我更有機會去蹭上三奶奶甜美的飯菜。父親做事也是常想著三奶奶,買東西總買雙份,一份是我家的,一份是三奶奶的。我總是跑腿給三奶奶送東西的跟班,三奶奶見了我不是塞吃的就是塞玩的,感覺在三奶奶那里,就好像到了聚寶盆里。
三奶奶走路很輕,大抵是裹了腳的緣故。她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四,上半身很豐滿,胸脯總是挺得很高,下半身像巴掌大的腳支撐著,我好幾次想,萬一一股大風(fēng)吹來,是不是我就吃不上她做的飯了。還好,每次我這樣的猜想都被三奶奶穩(wěn)如磐石的腳打破了。她依舊經(jīng)常像踩高蹺似的站在門口的高臺子上,做自己喜歡的事:“咕咕咕”地喂雞,弓著身子潑水,彎下腰撿東西,翹著二郎腿納鞋底,瞇著眼睛曬太陽,歪著脖子抽幾個姑媽從城里買來的香煙,像看護孩子一樣看著堂屋前的蘋果樹……
三奶奶喜歡安靜,但不是太吵鬧的安靜,尤其午休時間。村里很多和我一般大,比我大些的孩子,習(xí)慣三五成群到三奶奶家院子前面的空曠地帶玩耍,有時哭聲、喊聲、罵聲、吵嚷聲、尖叫聲系數(shù)卷來,甭說三奶奶了,我家都感到發(fā)生地震了。母親跑出去喊幾聲,根本無濟于事。而三奶奶掀開門簾,站在高臺上,雙手叉腰,用左手食指一指,“嗨,尕子們,你們來我這喊叫來!是吃飽了撐的慌?趕緊回家玩去!”霎時間,剛才吵翻天的景象便像平靜的湖面恢復(fù)了往常。那些心存僥幸的孩子還想爭論什么,被旁邊的同伴拉扯著只好回家去了。
玩是小孩子的性,我也不例外。知道了三奶奶的秉性和脾氣,也了解了她和父親及我家的關(guān)系,我還是冒著被挨揍的危險經(jīng)歷了一場玩鬧。那天,看著三奶奶院子里的蘋果,我和同伴約定一起去摘幾個嘗嘗鮮。聽著三奶奶睡下了,我們輕手輕腳靠近三奶奶的蘋果樹,左瞅瞅西望望,不知道該摘哪一個?反正看著哪一個都眼饞。同伴說抱著我,我去摘高處那個泛紅色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被同伴支棱到樹枝附近,剛摸到蘋果時,同伴撐不住了,我一下掉了下來?!芭?”我響亮地趴在地上,難受的直喊疼,同伴像闖了天禍,一溜煙跑了。我也害怕的要命,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三奶奶幾天前院子前兇巴巴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這下我可完了,不是挨打就是挨罵了,甚至還有被父親餓幾天的可能。三奶奶出來了,快速踱著小碎方步走到我跟前,像抓小雞仔一樣拉起我,問我:“乖孫子,哪摔壞了?想吃給奶奶說,我摘給你吃。摔壞了,就要了你爹的命了!”我一聲不吭地看著她,仿佛看到頭頂?shù)奶栆膊淮萄哿?,心中滿是感動。我第一次明白,三奶奶已經(jīng)把父親看作自己的兒子,我是她的親孫子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父親與三奶奶親密無間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一場意外,父親撇下我們?nèi)鍪秩隋?,留下三奶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鄉(xiāng)鄰都說留下這可害苦母親和孩子了,親朋好友一個勁地訴說父親的在世恩德,三奶奶不說一句話,沒哭一聲地招呼鄉(xiāng)鄰操辦父親的后事。她不像是鬢角斑白的老人,更像年輕力壯的小伙,一個人跑前跑后。一會兒看看廚房的祭祀做的如何,一會兒看看紙活做的怎樣,一會兒看看物品購置的怎樣,她的眼神悲傷中透著堅定,憤怒中含著怨恨,但事已至此,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生活!正當(dāng)我們?yōu)楦赣H的墳地選在哪里糾結(jié)不已,吵嚷時,三奶奶進來了。她堅決地說:“這還用商量?陪自己的母親吧!”三奶奶不是個文化人,但說出的話像是哲理。在家族傳統(tǒng)里,去世的有病家人是不讓進祖墳的,奶奶當(dāng)時有病,墳地就在離祖墳不遠的左下方,說是互相守望。三奶奶念及父親很小就沒有和奶奶相處,希望母子地下相聚,這是多么真摯的情懷。即使后來我知道,三奶奶也希望父親的墳地留在她的旁邊,但誰讓父親比三奶奶走的早呢。
父親的葬禮很簡單,但吊唁送行的親朋好友很多。三奶奶一聲都沒有哭。在父親軀體即將放入棺材,釘釘封蠟時,三奶奶也只是乜斜著眼瞅了一下,旋即念著她的經(jīng),一聲比一聲大。仿佛不屑于其他嚎啕大哭的姑姑、姨姨、叔叔,又似乎是平日午休時的睡覺。我那時很不理解三奶奶的無情,好幾次都悄悄問她:“奶奶,你不難過?”她輕輕地說:“人死不能復(fù)生,讓逝者安靜。”
這句話在以后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會聽到。父親去世后,我們按照三奶奶的要求搬進了她的院落。這讓村人很是不理解。但從母親口里得知,三奶奶念及我們一家子人多,擠在兩間屋里很辛苦,況且孩子們都在長身體,三奶奶便和父親商量好了,把她的住宅低價賣給我們。說是賣,實際上就是送給了我們。我們住在三奶奶的房子里直到幾個姐姐出嫁,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學(xué),因為住房改造,原本屬于三奶奶的住宅才變了模樣。而三奶奶,搬到我們鎮(zhèn)最負盛名的寺廟里去住。我那時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住,偏偏要去那么遠,人又那么少的地方?
父親之前告訴過我們,要對真心關(guān)心我們的人感恩,要知恩圖報。三奶奶孤苦伶仃,女兒離的遠,幾個月不見來看一回。我和弟弟經(jīng)常會把三奶奶接回來住幾天,圓父親的愿望,也表達我們深深地感激。
三奶奶很是硬氣。每次把她用手拉車接來,回去時總要堅持用那裹的很小的腳,從隊里走向村里,再從村里走向鎮(zhèn)上。我很想找個車把她送了去,他非常生氣地說:“好好學(xué)習(xí)去,別浪費時間?!庇谑牵窍掠晏炷酀?,夏天塵土飛揚的小路上,總能看到一位像踩高蹺似的老人,踱著方步挪向遠方。
有時,我?guī)е棠滔矚g吃的糕點去寺廟里去看她,她聽到我在門外的喊聲,顧不得系好鞋帶,一顛一顛地跑出來:“我的乖孫子看我來了??爝M來,快進來!”進了屋,她一邊樂顛樂顛地給我找姑媽拿回的零食吃,一邊摸著我的頭,拉著我的手,盤腿坐在炕沿上,難過地說:“奶奶做不動飯了,一頓做兩頓的,你就吃點零食吧。”我點頭答應(yīng)著,她和我又聊起父親以往的故事,說父親的確是個全才,教書、做紙活、拾掇莊稼、砌墻、換炕、剪樹,樣樣精通;父親也是個仗義的人,經(jīng)常幫助有困難的人??上н@些本事都沒有好好傳給我們就走了。聽著三奶奶如數(shù)家珍講父親的故事,我傷心的情緒好了很多,也感覺只有母子情深才能這樣吧,而且和三奶奶在一起,心里是溫暖的、踏實的、安靜的!
后來,我考上了中專,要去其他縣市讀書了,見三奶奶的機會就少了。只是每次寫信總會問及她,弟弟忙于學(xué)習(xí),每次都是輕描淡寫地說一下。放假了,我總要去和三奶奶坐一坐,和她說說話。我給她講城市里發(fā)生的有趣的事,講宿舍里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xué)的異同,講大城市的繁華與熱鬧,講村子里沒有的稀奇事,她仔細地聆聽著,快樂地笑著。完了再三叮囑我:“尕子,為人處世一定要真誠,要多行善事?!笨粗⑽⑹嬲沟拿冀?,我不住地點頭,而她像個開心的孩子。
得知三奶奶去世,是在一個黃昏。姑媽打電話說:“奶奶快不行了,她希望看你一眼。”由于在離家很遠的山里上班,我無法趕去見三奶奶最后一面。只聽得電話那頭,哭聲連天,平時不愛哭的二叔也大聲嚎啕著。姑媽說三奶奶給我留下一句話:“如果想我,記得每個紀念日多給我端杯茶?!?/span>
多年后,我終于明白,三奶奶不哭,是把堅強留給我們;把房子留下,是把給予人溫暖的品行留給我們;留下幾句話,是把“少說多做”留給我們。經(jīng)歷歲月的洗禮與沉淀,我漸漸懂得親人傳承的永遠是值得回味的經(jīng)典,無論在世與否,記憶不會風(fēng)干。
三奶奶,我一定會給您端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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