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談詩
草野心平
南京的城墻,周圍有32公里。
在這周圍32公里的城墻之中,既有田地,又有丘陵,牛羊鴉鵲,到處可見。每當春寒料峭,看到這種景象,不無荒涼之感。然而,復興的進步也是一日千里的。不過,國府主 席汪先生,恐怕,不能像我們那樣親身體會到市面上的繁盛吧。
靠近古林寺的公館,固然要受到復興余波的振蕩,而從公館到國府的汽車中,也可以領略街頭的風光,卻不能像我們那樣,跑到聲音嘈雜的小飯館去吃一碗熱面,或者仰臥在青草地上,去諦聽那音樂般的鳥聲。夫子廟該是曉得的,但是從燈火輝煌的畫舫中所傳播出來的“十二月煙花女”等類的調(diào)子,也沒有聽到的機會吧。
反轉(zhuǎn)說來,那戒備林嚴的公館大門,我們也同樣不能輕易進去.
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離公館跟近,從二樓寬闊的曬臺上,就可以看見公館的白色圍墻,而且每逢星期日,總是經(jīng)過公館門前到古林寺去諦聽鳥雀的雅奏。然而那高墻中的情況,一向是茫然的。去年八月來到南京,有一天林部長來訪,問我要不要拜謁汪先生,聽到這話,非常欣喜.因想長期住在南京.于是乎請為先容,這才得到一個拜謁的機會.
客廳的布置,甚為樸素,在灰白色的氛圍氣中,點綴著的日 本式的甲胄,花瓶、北光丸的模型(離開河內(nèi)時所乘的船)以及松柏的盆栽。
到一定時刻,邊門開了,大踏步進來就是汪先生。
初碰面的印象,正如一般所說,顯得年青,在握手的時候,也感覺得相當?shù)牧α?span lang='EN-US'>.
“林柏生君常常提到你。聽說你們還是同學呢!”
被讓到先生旁邊的椅子上,就開始了談話。起初我提到林部長的學生時代說:他那個時候,面色是黑的,人是瘦的,在科學方面,很有心得。
“是不是數(shù)學?
“是,我還常常承教呢.他是學校里“秀才”。去年在日 本會見的時候,我對他說;”我以為你是一個適合于科學方面的人物。他的回答是:“我其實也是那樣想的,但是看到當時中國的局面,就是科學,也非在正治的革新之后,是不能著手的,所以才從事于政治的工作。”
先生似乎同感,頻頻點頭.
“先生的演說,我在廣東的時候聽過四五次。
“噢”、同時口和眼情都張大了,這種表情使我感覺到或者一霎間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據(jù)故曾仲鳴氏夫人方君璧女士談,先生的演說是中國最有名的。(國父——孫先生的演說因為留學法國,失掉拜聽的機會.)
其實,我也想起當時的情景來了,當時在廣東,孫先生以下如汪先生、廖仲凱、胡漢民、林森、戴天仇、吳鐵城、孫科,宋慶齡、蔣某某等,真是人才濟濟,盛極一時呢.
我的廣東話,還沒有聽這些人演說的造詣,但是在中央公園或者大學的講堂上,對于這革 命和熱誠的演說,總是很熱心的傾聽。汪先生當時的動作和聲音,直到現(xiàn)在還很清楚的記得起來.
“最近常作詩吧?”“不,難得的”
“什么時候?qū)懽鳎滋炷剡€是夜里?”
“大概是夜里寫的,要是普通的文章,可以寫得很快,詩就不然了。寫一首詩,要犧牲一晚的時間,這對于第二天的事情是有妨礙的,不過,我愛好風景,喜歡接近自然,現(xiàn)在,總是……
這樣說著仲展兩臂,左右搖頭.
“簡直連一步也走不出去啊”于是乎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你看見過我最近的詩集了沒有,那末……一面說著,就站起來大踏步的走上二樓,帶下來的是賜給我和同伴A君有簽名的《雙照樓詩詞稿》。
先生問及最近日 本的所謂近代詩和漢詩,我就照我自己的意思回答了,關于漢詩,在現(xiàn)在的日本,僅有形式而缺乏內(nèi)容,是否可以稱得起詩,不無疑問。說到這里,主席又提到乃木大將。這使我不禁驚嘆.
先生在一張名片的背面,寫出一首詩給我看。
皇師百萬攻強虜,戰(zhàn)場攻城尸作山。愧我何顏見父老,凱歌今日幾人還。
并且鄭重的聲明,乃木大將或者不能稱作詩人,然而,這首詩是很好的。已達到完成的境地,所以常常吟詠。說著說著,又在另一片紙上寫起來了。
我忽然想起來某一雜志上投稿敘述感想。對于明治以來的漢詩中,認為和以上同是最大杰作的《金州城外》詩
山川草木轉(zhuǎn)荒涼,十里風腥新戰(zhàn)場。
剛寫到這,瞥見主席的紙片上,正是以下的兩句:
征馬不進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
欣喜之余,就把我潦草寫出的頭兩句,送給先生看。
“啊,是的”指著很沉靜地朗誦了三遍,又說,不能寫得比這再好了.
話題又轉(zhuǎn)到了蘇曼殊.
先生問我他在日本是不是相當?shù)挠忻一卮鹫f,在一部分知識階級,或者有名,但一般的人是不曉得的。從先生的口里說出他的名字來,并沒有什么意外之感。不過,當我問及是否生前相識的時候,卻領教了許多新的事情。例如:先生還親自送過他的殯葬,他感染慢性赤痢死在上海法國人經(jīng)營的廣慈醫(yī)院,死后埋葬在杭州西湖邊上的山寺里。柳亞子還為他編過《曼殊全集》……再有就是我一向總認為他是一個中日混血兒。關于這一點,先生說,不是的。雙親都是日 本人。當我提出疑問來,先生很自信的重說,不是的,雙親都是日本人。
柳亞子現(xiàn)在是在香港吧!
以后又談到同過事的梁宗岱。
先生也曉得他的名字,但似乎不知道在瓦萊利的序文里他曾經(jīng)出版過法文翻譯的陶淵明詩集。又“噢”的一聲,口和眼睛都張大了。
他去年還在香港,現(xiàn)在到了重慶也未可知。此外還有一個在我以前創(chuàng)辦的詩雜志《銅鍛》上發(fā)表過作品的劉燧元同學,我對這兩位詩人直到現(xiàn)在還是念念不忘的。
我開始讀先生做的詩。并不很久。不過,對于先生每次發(fā)表的宣言,更有進一步的理解。在詩里表現(xiàn)的心境,形成了宣言的底流。這對于我是一個很大的激動。
例如去年十一月做的,《摸魚兒》一首詞,因為自己的語學根底太淺,意譯出來,反而損壞了原有的風韻。不如把它抄在下面。
嘆等閑、春秋換了、燈前雙鬢非故。艱難留得生在,才識余生更苦,休重溯。算刻骨傷痕,未是傷心處。酒闌爾汝,問搔首長吁,支頭默坐,家國竟何補?
鴻飛意、豈有金丸能懼?翛翛猶勝毛羽。誓窮心力迥天地。未覺道途修阻。君試數(shù),有多少故人,血作江流去。中應踽踽,聽殘葉枝頭,霜風獨戰(zhàn),猶似喚邪許。
這是上午十一月的晚餐席上,想起五年以前的今日,遭逢襲擊而生存到現(xiàn)在的一首感懷詞。先生的人道觀念,溢于言表。在凄涼之中,顯出悲壯的意思。這不但是當夜筵席上的感懷,也可以說先生時常抑留在心底的一種感懷。
凡是會見過先生的人們,都有一種光風霽月的印象。這或者是經(jīng)過牢 獄兇險,在生命的斷續(xù)過程中,體驗修養(yǎng)而來的。使人忘卻會面以前的緊張,好像一見如故那樣的易于接近。這也是從五十九年的坎坷生涯里,訓練出來的自然態(tài)度。只是看到“故人血”的人,或懷抱堅固決心的人,才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溫和和明朗的印象。
我時常注意到,先生在額上那小的疤痕,和耳朵下那小的黑痣,以及類似佛像的那廣闊的下巴,再是具有特征的嘴唇,淚線很寬的眼角,追求理想眸子,這些都給人以優(yōu)美的感覺。
我常常想,一個正治家,不能沒有一種詩的精神,并非每一首詩的精神。而是一種崇高的詩的精神,才流動在一個正治家的心底。
明治維新當時志士或者正治家所以學做漢詩,這固然是教養(yǎng)使然。然而夢,換一句話說,就是理想的凝固才形成了所謂的“詩”
事變前數(shù)十年間,日本正治的墮落,一言以蔽之,就是夢的喪失,長久被愚劣的現(xiàn)實所壓倒的日本,原有理想的形態(tài),能夠想象一下就好了,然而那澎湃一時的理想,就是以別的形態(tài),也沒見顯示出來。
我于是乎說,黑特 勒是和先生典型不同的一種詩人,或者可以稱他為具有詩的正治家吧。
聽到這話,主席似乎回憶到什么事情,又在紙上寫出“高劍文騎驢灞橋風雪中”
接著說:黑特勒很愛中國的藝術,我曾經(jīng)送他一幅畫,畫著在大雪之中一個人騎驢過橋,畫者高劍文,是國民檔員,也不到重慶去,也不參加和平運 動,現(xiàn)在大概是在印度吧.《雙照樓詩詞稿》里載有,題高劍文畫“鎮(zhèn)海樓”圖的一首詞:
夢里樓臺幾變遷,畫圖猶是十年前。沉沉綠藪(sou三聲)連滄海,矗矗紅棉界遠天。懷抱久如含瓦石,風塵原不涴(wo四聲)山川。白云隱約題詩處,指點黃花更惘然。
聽到先生說,“現(xiàn)在大概是在印度吧”這句話,我面前好像涌現(xiàn)出重重迷霧,南京和重慶,還有那樣的印度。
這期間,先生似乎要為我清除前面的霧靄,于是把高劍文的話題,又轉(zhuǎn)到西鄉(xiāng)隆盛去了.
“西鄉(xiāng)隆盛的,從那農(nóng)民風貌的人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那個啦。”
這個“那個”我把它解釋做“詩”的意思。大概沒有錯誤吧?
一小時又一分,辭去的時候,先生對我們說,后天晚上有時間沒有呢?就是沒有時間,也要挪出時間來。這樣第三日便得到列席公館晚餐的光榮。
(日 本評論,七月號,齊東埜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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