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東旭
一
在陜北的最后幾年，我隨父母搬到了有充足水源的灘里給大姨看護(hù)房子。房子距離我姥姥家很近，我那時還沒有公里的概念，在我的丈量方法中，路的長短大概就是母親和父親牽著我的手聊一些莊稼和牲口。
姥姥家距離舅舅們也不遠(yuǎn)，穿過一個果園就能到。每到姥姥家我都會著急著去舅舅家里耍，他們家有一塊塑料的電子手表。
電子手表的整體是藍(lán)色，嚴(yán)格意義上講也不能算是藍(lán)色，劣質(zhì)的塑料讓顏色分布的不是很均勻。它的表鏈還是完好，但小鐵扣的一端已經(jīng)即將掉落，靠著一層小布條和幾根線維持著。那塊漂亮到極致的手表總是被放在不高的縫紉機上，上個世紀(jì)，幾乎每一家都會有一架縫紉機，但不是每一家人都會有一塊藍(lán)色的電子手表。
我算過一筆賬，當(dāng)時一斤豬肉是4塊錢，那種電子表在城里賣十幾塊。也就是說如果我的父母能為我買一塊，也就等于我的小手腕子上戴了三四斤的豬肉，肥瘦相間，新鮮的。如此想來，我覺著一切的幻想都破滅了。先不說我的手腕能否承受三四斤的重量，主要問題是落腳不久的貧困家庭是不會拿出閑錢給我買一塊電子表的，何況哪里來的閑錢呢？我連問都不用問父母。
于是，此生以來第一個大邪念在我的腦子里生根發(fā)芽。我暗中制定了好幾套偷竊方案和對策，也曾經(jīng)花費了一袋一毛錢的麻辣條向因為偷東西而文明于校的同桌請教。他告訴我那可是一場史詩一樣的任務(wù)，當(dāng)然了史詩這樣的詞語是我現(xiàn)在凝練的，他可能為了讓我的那一毛錢花的值當(dāng)，所以也就是滔滔不絕?？墒堑鹊轿艺嬲龑嵭杏媱澋臅r候，一切都變得簡單：沒人，攥在手里，放進(jìn)口袋，逃走，還有即將掉下來的淚水。
我們家廚房有一個破了的風(fēng)箱，那個風(fēng)箱曾經(jīng)放過幾只孤兒小兔子，拉過的糞便還沒有人收拾干凈，所以一般情況下是沒人翻看的。我連同包手表的花手絹一起把電子表放到了風(fēng)箱的角落，實在忍耐不住想念，才會打開風(fēng)箱看上一看。
東窗事發(fā)的第一波是由大姐打來，她指名道姓的說是我拿了她的花手絹，第二波是二姐，她拿著笤帚、扭著我的耳朵找出了那塊手絹，當(dāng)然還有電子手表。比我大三歲的二姐差點就哭了出來，嚇得？還是因為我搶先她一步？在我還沒有得到答案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重腳就上來了，我趴在了地上，我以為我不會哭，可是我沒有。
那條之前還被我說成是沒有公里概念的路如今有了新的定義。我的父親每走一步便是一個重腳，每一腳都險些讓我摔倒，偶有的摔倒是必然的，我倒下后驚起一陣虛蓬蓬的黃土，進(jìn)到我的嘴里、鼻里、眼睛里，和著口水、鼻涕和眼淚，還有哭聲。送還手表回來的路上，我又被重復(fù)了一遍來時的路，連滾帶爬的。我不可能在那樣對我來說是悲愴的時候記住我們到底走了多久，被踢了多久。我只知道那個小小的我，在那個情境下，我是極其痛恨父親的。
如果說讓那么小的我大義凜然的徹底思考家庭的不易是不大現(xiàn)實的，于是那有些血肉模糊的痛恨就不會自動疏解，我痛恨我的父親沒有能力給我買一塊塑料的破手表，也痛恨那條讓我記憶到現(xiàn)在的長路。還很一些別的什么都忘記了，我想，這些都已經(jīng)足夠了。
二
父親在我五歲時離家出走，原因不明。再見時是在父母的離婚法庭上，我和姐姐們作為證人證實他們已經(jīng)分居多年，感情破裂。于是，我對于父親的深刻記憶就只剩下了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因為我偷了別人的手表而痛打我，再一個就是他在最窮的年代給我買了一套黃色的條絨布衣裳。
黃色條絨布衣裳的胸前繡著一只白毛小狗，小狗的的爪子按著一個不圓的球，那套衣裳我只有在過年或者是村里人結(jié)婚時才會穿，穿到已經(jīng)極其不合身之后我母親便把它疊放在了大衣柜里，又在以后的幾次搬家過程中，它被丟在了某個陰暗的角落。再后來，我四爸送了我一塊運動電子手表，因為手表而深藏的痛恨終于疏解，終于對父親，也就沒有了任何的念想和實際的牽連。
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從親戚的口里得知我父親已經(jīng)在內(nèi)蒙安家落戶，做了一個煤礦的生產(chǎn)顧問，生活的很安逸。而此刻我的母親卻帶著我和二姐艱難的生活，每個月有三百多塊的收入，學(xué)習(xí)甚好的大姐也因為要支撐家庭而輟學(xué)打工，在一個飯店里做工。那個年紀(jì)的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思想，所以即使父親在我心里是個虛幻的人物，但我還是將自己的所有苦難都?xì)w咎在了他的身上，不容置疑和消減。
中考前的幾個月，我接到了爺爺?shù)碾娫?，他說我父親出了車禍，一條腿粉碎性骨折，多年積攢的家底也被那女人一掃而光。作為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來說，我應(yīng)該哭泣以表示我對于父親的感同身受，最不濟也應(yīng)該是用客氣表達(dá)問候。然而我畢竟是一個處在青春叛逆期并且正在遭受生活苦難的孩子。于是，等到電話那頭的聲音變得年輕，并且畏縮地說他是父親的時候，我近乎用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聲：“你活該！”
本以為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和怨恨之后，我堅強的不會再落淚，最起碼不會為了一個我痛恨的人落淚。可當(dāng)我落荒而逃一般地掛斷電話之后，我痛哭了，一個小孩兒落進(jìn)漆黑深井后才有的痛哭，幾乎就要暈厥。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呢？一個你多年不見，時刻咒恨的人終于親口證明他還活著，活在你能接觸到的交集之中；即使他只是在走投無路之時用最孱弱的聲音向你尋求問候，但你總會想到他畢竟能夠在這樣的時刻想到你；然而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我能夠清楚的認(rèn)知我之所以痛哭的原因是，他是那個曾經(jīng)買給我條絨套裝的男人，他和我流著一樣的血，他正遭受著撕心裂肺的折磨。
終于，我丟下中考前的功課去看了他。
靠著低瓦數(shù)白熾燈照亮的屋子有一種難以逃避的壓抑。電視后面的墻上所掛的全家福里我還是一個拿著氣球哭泣的娃娃，父親也還是瀟灑的露著一排漂亮的牙齒。然而此刻的我卻是一個處在變聲期的少年，父親則是躺在爺爺?shù)拇采希w著一床暗紅色的毛毯。毛毯上的大花也不艷麗、耷拉著。床頭柜旁還立著兩根柺，新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吃飯的時候，奶奶把桌子抬到了床邊兒，父親靠著幾床被子，那條打著石膏的壞腿平放在床上，于是他便很難夠到桌子上的菜了。奶奶用勺子給父親蓋了滿滿一碗羊肉，父親挑了一塊又準(zhǔn)備遞給我，卻夠不到我的碗，他吃力的斜著身子，眼看就要連同他倚靠的被子一齊倒塌了。在他做著這一系列動作時，我沒有動，我不知道該怎樣表現(xiàn)，一切對于我太過陌生，實話是我還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害怕，我根本不會探究害怕從何而來，我只知道我怕自己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會顯得自己難堪，也怕自己任何一個動作都顯得多情。
等到我要回去的時候，他執(zhí)意拿起了沒有用過的柺去送我，不要別人跟著。我走在他身前，低著頭，能夠聽到柺與磚地的撞擊聲和他鞋子拖著地的聲音。院子里的那棵大白楊已經(jīng)被砍了，樹墩的周圍新長出了幾條翠綠的枝子，我小時候玩過的東西堆在距離樹墩不遠(yuǎn)的墻角，有的已經(jīng)生銹，有的被風(fēng)雨開膛破肚。突然，有一絲矯情閃過，我在想，在我有記憶之前，或者在我記憶的盲區(qū)里，父親是否也曾坐在那棵大樹的樹蔭里陪我玩過，或者是把瓜子殼剝掉，只是喂給我果仁？還有那間有土炕的廚房，我曾經(jīng)在那里吃過一次到了現(xiàn)在還記得的豆芽炒面，面片是菱形，有紅色的醬油色，胡麻油和辣椒都很足，甚至還有新鮮的肉，我一直都很確定那頓飯不是母親做的，但到底是誰我從來不能清楚的知道，然而在那一刻，我恍惚的想，會不會是父親做的呢？
其實在我來時的汽車上，我就導(dǎo)演了很多場冰冷的戲，那些麻木冷漠的戲里沒有一句臺詞，事實是在我起身準(zhǔn)備回家之前，我都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直接的或者是間接的都沒有，甚至是眼神的交匯都沒有?？僧?dāng)我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后，我還是“出戲”的說了句“你回去吧！”。
從反光鏡里我才敢仔細(xì)端詳五年不見的父親：他把柺架在腋下，壞腿被他抬在空中懸著，有風(fēng)吹著，吹得他的褲腿在飄動。父親手上多日來都沒洗的自來卷頭發(fā)貼著頭皮，看不清鬢角處是否參雜有白發(fā)，但臉上的皺紋可以看得到，不能夠再深，不能夠再多一條的皺紋，還有慘烈車禍在他臉上留下的傷疤也已經(jīng)結(jié)痂，很大面積地布在臉上，眼睛里更是早就盛滿了淚水，卻也倔強的噙著。
終于當(dāng)車子就要轉(zhuǎn)彎的時候，我看到他抬起抓著柺的手，擦了擦臉頰。那被他噙了多時的眼淚終究是不爭氣的落了下來，那只木拐杖也脫落了。我忍了很長時間的眼淚也落了下來，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dān)心，他要如何拾起那根脫落在地的木拐？
原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
三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對于父親的種種情感已經(jīng)淡薄，恨也好，愛也罷，統(tǒng)統(tǒng)變得淡薄。這也在我的其他回憶里有過描寫，或許在那后來的十幾年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不能再勾起我之前兩次同樣的情感。
那應(yīng)該是一個春節(jié)后家族的聚會。我回到老家看望爺爺奶奶，父親也在。他坐在我的身旁不和我說話，我也只是低頭，于是他就和另一些人說著我沒有注意的話題。
那天父親穿著黑色的呢子，順著看下去能夠看見黝黑的手背上凸起的幾根血管，還有一塊看上去還不錯的手表。
手表的表盤是鎢鋼的奇異金屬色，各個棱角都反射著圖影和光線。表鏈?zhǔn)倾y色的，我不知道它的具體材質(zhì)，看樣子應(yīng)該和鎢鋼表盤不是原配。我是一個很喜歡手表的人，看到這塊表我還是很感興趣。父親看到了我的眼睛在看著那塊表，于是什么話都沒說就卸了下來遞到了我的手上。我看了他一眼，可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早已對著和他說話的人。
那一刻，我手里是一塊沉甸甸的手表，也肯定價格不菲，可我一時間沒了欣賞的興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把它遞還給父親然后再找一個我更自在的遠(yuǎn)離父親的位置，可父親又看了我一眼說，給你了，戴著吧！
我說我不要。于是父親扇了我一個耳光。我沒有覺著多么的大驚小怪，我也沒有覺著當(dāng)著那么多的人挨打會有礙于面子，我沒有那么覺著。他是應(yīng)該多打一打我，畢竟我已經(jīng)快二十年沒有喊過他爸爸，上大學(xué)的費用也是他每年給足一次，我從來不會張口索要。我正一點一點蠶食著他作為一個父親的所有尊嚴(yán)，于是，我想，他是應(yīng)該打一打我的。
我戴了手表父親強壓給我的那塊手表。當(dāng)我走出那間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屋子的時候，陜北冬天特有的寒風(fēng)刷在我的臉上。我眼里的眼淚瞬間崩潰。淚眼里面的老房子和我所有對于童年的回憶都在隨著眼淚涌動。我心里突然有一種似乎變態(tài)的溫暖，直到現(xiàn)在我都似乎能感受得到。我溫暖于，我的父親再一次打了我，扇了我的耳光。我很溫暖，我確定不是變態(tài)的了，是最正常，最應(yīng)該被記錄的溫暖。
上一個父親節(jié)，我用兩篇文章的稿費給我的父親買了一塊不算很貴的手表，我遞到他的手里：“爸，給你買的！”
父親送的手表如今還在我的手腕上，它被戴在左手上，我現(xiàn)在打字的時候恰能掃見秒針的跳動，從12跳到12，一圈一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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