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許霞終于等來了敲門聲，快步從屋里出來，橫穿院子，走去大門口。她開了門，發(fā)現(xiàn)是快遞到了。她剛看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字樣，就笑了。里面的東西還挺多的，她仔細盤點一遍，不光有錄取通知書、各種宣傳單，還有一張電話卡。
2015年，許霞的高考成績超過本一分數(shù)線40多分，順利考上重點大學(xué)。自從上學(xué)以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眼前的這一紙通知書。等到八月的一個下午，她卻將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她決定放棄上大學(xué)，鄭重地給那所大學(xué)寫了封郵件：
“出于家里的某種原因，經(jīng)考慮決定放棄大學(xué)。給您和學(xué)校帶來的不便，我非常抱歉，在此表達我的歉意。希望學(xué)校及早辦理，謝謝諒解?！?/p>
許霞是莆田忠門人，剛滿18歲，準備回村里相親結(jié)婚。家里人也是這個打算。最早是在中考那年，她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沒多久。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傍晚，媽媽突然在她面前聊起結(jié)婚的話題，那時她們正在為晚飯忙碌。
“考上了，高興是高興，”媽媽嘆了口氣，“但以后怎么辦，越上越久，嫁不出去了怎么辦？”她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后來高二那年春節(jié)，爸爸給爺爺做壽時喝醉了，朝她走過來，當(dāng)眾摟著她的肩說，不想讓她上大學(xué)。她的腦子頓時空白，還未開口，眼淚就掉了下來。
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許霞在鎮(zhèn)外的一家漢堡店打零工。夏天結(jié)束，店里其他臨時工陸續(xù)回學(xué)校上課，她還待在店里。同事很驚訝，問她怎么還不去大學(xué)報到。她說，我不上了。
同事對忠門的婚俗有所耳聞，那邊的人多靠木材業(yè)發(fā)財，彩禮接近甚至超過百萬，忠門的女孩子普遍早婚，一旦年紀大了便“不值錢”。許霞家沒有發(fā)達起來，爸爸在外地搞建材租賃，媽媽在鎮(zhèn)上打零工，收入僅夠維持全家人開支。她還有個只差一歲的弟弟，讀書吊兒郎當(dāng)，高中就輟學(xué)，去北京當(dāng)木工學(xué)徒。爸媽希望她高中畢業(yè)就出嫁，好為弟弟掙一些彩禮錢。
她明白爸媽的難處——村里有一戶人家三個兒子，沒有女兒，最后被迫貸款給兒子們?nèi)⑾眿D。她從高二開始在心里掙扎，終歸不忍心作出忤逆之舉。年底回到家，媽媽已經(jīng)向村里認識的媒婆放出風(fēng)聲，說自家女兒要結(jié)婚。
媒婆大清早就跑到許霞的家里敲門，要先瞧瞧她的長相和身高，好去物色合適的男生。他們的熱情源自于每成功牽線一對，可以從彩禮中拿一筆不少的抽成費。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經(jīng)常傳出168萬、200萬的天價彩禮，經(jīng)手的媒婆便能入賬幾萬塊。
有些壓根不認識的女人也往她家跑，甚至還領(lǐng)著男孩來相親。有些人家看到陌生的媒婆，會把人轟出去，但她家不好意思趕人。于是男生進屋跟她見面聊天，媒婆就在院子里跟家長閑聊，媽媽這時才會問，你是誰??？領(lǐng)來的男孩是哪里的？諸如此類。
許霞很早之前就見過這陣勢。以前她在村里經(jīng)常見到兩三個穿著紅衣裳的上了年紀的女人，身后跟著一個穿著正裝的適齡的男青年。高中的某個雙休日，她回到家里，突然有個女人找上門，盯著她看了很長時間。當(dāng)時爺爺在旁邊。女人問，要不要相親？爺爺就說，沒呢，還在上學(xué)呢。
許霞開始相親時，很多女人到家里問她，小妹妹你有多高？接著又打聽她的學(xué)歷。她如實回答。女人們觀察她的樣貌。有些女人會稱贊她“長得還可以”“皮膚挺好”。她身邊的同學(xué)幾乎都找過媒婆牽線?？伤龥]談過戀愛，連暗戀都沒有。女人們告訴她，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緣分來得很快，結(jié)完婚就好了。
相親那段時間，許霞每天都得接待上門的男孩，她沒辦法出門，只能待在家里。實在待不住了，她也不會出遠門，只是到村里找同學(xué)聊聊天。媒婆不會預(yù)約時間，只要手里有資源，她們就領(lǐng)著人跑去她家。
她在一個月內(nèi)看了至少五十個男生，最多的時候，一天有七個人上門見她。那天她從早上九點左右開始見人，中午的時候也在見人，到了傍晚竟然還有人沒回家。無非就是坐下來聊天，問幾個基本問題，留下手機號，加上微信，最后把人送走。
村里有些家長會在門外替女兒把關(guān)，看到不合心意的男生，他們就謊稱女兒不在家，連門都不讓男生進去。但她家不好意思這樣拒絕，既然來了就見一面。那天媒婆領(lǐng)著男生在門外排隊。等里面的人出來后，下一個人立刻走進去。幾天下來，她的“腦袋很木了”，“眼睛都花了”，也記不住大多數(shù)男生的樣子，只能留下些模糊的印象。
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有些人比較紳士：屋門敞開，風(fēng)灌進來，她凍得發(fā)抖，對面的男生脫下外套，準備遞過來，她婉拒了。有些人坐下來一句話不說，她就得先開口。有些人“頭發(fā)很差”，看起來就很痞子。
她比較關(guān)注對方的學(xué)歷，問了每個人。來相親的人里很少有大學(xué)生，普遍讀到初中，跟著家里人做生意。有個開寶馬的男生對她死纏爛打，但那個人顯得有點自大，即便她明確表示兩人不合適，也會反問一句：“你怎么可能跟我不合適？”
還有個很成熟的男生，年紀大她兩歲。男生的家里好像是開公司的，她有點害怕，“太有錢了很嚇人”。男生很真誠地向她表達了愛意，但她還是在微信上拒絕了。男生沒有放棄，繼續(xù)找她聊天，她沒有辦法，只好給他撥了通電話，一字一句說清楚。過了幾天，她刪掉了第一批沒有后續(xù)發(fā)展的男生的微信，繼續(xù)坐在家里相親。
閨蜜黃夢跟她同一年開始相親。黃夢讀書時成績沒有她好，很早便輟學(xué)，回家相親。黃夢遲遲相不到合適的對象，卻顯得特別著急。有天黃夢問她：
“你怎么做到這么淡定的，一點都不急不慌？”
“我就當(dāng)作玩嘛，認識朋友嘛?！彼f。
許霞的心態(tài)向來很平穩(wěn)，她說哪怕是高考也沒有焦躁過。有一回相親，馬上就成了，她家人去男生家看房子，突然發(fā)現(xiàn)那男生走路時有些跛腳。男生告訴她，前幾天踢球時把腳扭了。但她家人去打聽后得知，那男生的家族好像有些遺傳病。因此黃了。
還有一次，許霞相了一個條件不錯的男生，接觸后感覺良好。他家的房子也去看了。雙方的家長開始坐下來談彩禮的數(shù)量。她爸爸第一口喊了106萬，直接嚇跑了對方，連討價還價都沒有。爸爸對此很生氣。告吹之后，她不想藕斷絲連，就刪了那男孩的聯(lián)系方式。于是相親的第一年，她沒嫁出去。
2016年春節(jié)后，許霞和朋友去市區(qū)找了份工作，在茶葉店做銷售。行李都帶過去了，但朋友突然去不了，她怕一個人有危險，只好作罷。后來爸爸把她接到大同，想給她補補身子——她太瘦了——相親的時候也會好看一些。
剛過去沒多久，爺爺生了場大病，她趕回家去照顧爺爺。接著又開始相親。黃夢也在相親，她急著了結(jié)這件事，很快就跟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彩禮92.8萬。
一個禮拜多，許霞見了約有20個男生。有個姓趙的男生后來在微信上找她，她想了很久也記不起趙的樣貌，只記得趙當(dāng)時說話的語速特別快，就像機關(guān)槍在掃射一樣。趙提出第二天要再上她家，她同意了。沒想到趙連續(xù)去了五六天，每次在她家能待上一小時。
媒婆仍陸續(xù)往她家?guī)碌哪猩?，有時跟趙撞到一塊，趙只好先跑到她家的其他房間回避，等他們聊完后，趙再出來。時間長了，她媽媽對趙有了興趣，不僅詢問趙家的情況，還在院子里給趙拍了張照片，發(fā)給親戚們看看。
趙家在內(nèi)蒙古做鋁合金生意，他給家里幫忙，開大卡車去送貨。趙平常跑長途貨運時會抽煙，但她不喜歡抽煙的人。跟趙聊的時候，她總覺得話不投機。趙還是老樣子，語速飛快，經(jīng)常自說自話，她也插不上話，像是被晾在一旁。
她拒絕趙的那天，趙終于給了她好好說話的機會，她禮貌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趙不甘心，追問一連串的問題，直到確信她沒有開玩笑后，默默離開她家。
引薦趙的媒婆找到她說，趙回家的時候，整個人的臉色都不對，問她發(fā)生了什么。她不愿背后說人壞話，就找了個普通的理由敷衍過去。正月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趙結(jié)婚了，新娘還是她朋友的好朋友。
有天清晨，她在樓上打扮自己，就聽到樓下來了人。她換了件酒紅色的針織毛衣，快速穿鞋下樓，剛洗完頭，頭發(fā)還是濕的。
她第一次見到了陳翔。他跟在媒婆身后，是個寬肩膀的男孩，稍稍有些駝，還有一張曬成褐色的臉。他穿了一身三件套的藏藍色西裝，沒有打領(lǐng)帶。厚重的劉海遮住前額，像是剛從一場舞會回來。媒婆說，這人跟你表姐的老公是同鄉(xiāng)，現(xiàn)在都在同一個地方做生意。
她帶陳翔上閣樓聊天。光線昏暗，她甚至沒看清陳翔的樣貌，倒是她大姑看得很仔細，悄悄對她說：這男孩好像臉上有道疤，你問問他是怎么回事。陳翔后來告訴她，他小時候貪玩，被埋進雪堆里十個小時，差點小命都沒了，他爸媽費盡心力才救回他，臉上的疤是那時動手術(shù)留下的。
二十多年前，陳翔的爸爸從忠門鎮(zhèn)出發(fā)去做木材生意，輾轉(zhuǎn)多個木材市場，最后在東北站穩(wěn)腳跟。陳翔是獨子，從小就待在那兒，高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跟表哥合伙開過一家漢堡店，在即將賠本前退出了，回到家里的木材廠干活。
陳翔本來沒想要相親。二十歲的這年，爸媽逼他回莆田老家相親，七大姑八大姨也過來勸他，說什么早點結(jié)婚生個孩讓他們享享福。
他還沒交過女友，在漢堡店時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東北女孩，但被人家發(fā)了好人卡。不過家里人反對他找外地人?！叭绻?dāng)時和我在一起，打死我也會結(jié)婚。”他說。最后實在禁不住爸媽的施壓，他回老家相親了。
聊得差不多，許霞把陳翔送到門口，突然聽到他說：“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來找你？”
她心里蕩起漣漪。過了一會，她又收到陳翔的信息，說村口又有相親的人要過來，讓她趕緊去吃早飯。她和他閑聊了一番，順口告訴他，還有一個姓黃的男生也在跟她接觸，而且各方面的條件跟他都很像，甚至抽的煙也跟他是同個牌子。但她就是更喜歡陳翔，哪怕這個人會抽煙，她也不介意。
他們開始在手機上瘋狂地聊天，有時候也煲電話粥——因為陳翔懶得打字——聊的話題越來越多，甚至討論起他們以后該給小孩取什么名字。
黃還在追求她。有天陳翔在她家撞見了黃，就把許霞支開，跟黃單獨聊了十多分鐘。許霞好奇他們聊什么，但陳翔不肯透露，說是男人之間的對話。她在心里認定了陳翔，但保險起見，家人仍然要求她尋求幾個備胎。
有天晚上黃在微信上對她說，后悔沒有早點遇見她，還想讓她家人在陳家看完房子后立刻去黃家看房子。她跟黃聊了一會，不小心忽視了陳翔發(fā)來的信息。
她也不會撒謊，坦誠之后令陳翔起了醋意。兩人吵了一小會，她害怕自己會失去陳翔，便立刻向他道歉。那晚兩人都沒睡好。
認識陳翔的第六天，媒婆帶著她的家人去陳家看房子。陳家的房子在鎮(zhèn)中心附近，有四層半，一樓出租給一家燈飾店。他們前腳剛走，陳翔就給她發(fā)消息：“你一會找個時機問問你爸媽?！毖酝庵馐?，對房子滿意嗎？
“看房子很滿意，說挺干凈的，地段也好，各種都好，”她說，“現(xiàn)在就差彩禮了?！?/p>
第七天上午，陳翔的爸媽和伯父到她家里談彩禮。又到這一步了。家這邊是爸媽、爺爺，還有關(guān)系比較親的姑父。兩邊家長去樓上商談，她和陳翔坐在樓下等結(jié)果。她大汗淋漓，緊緊地挨著陳翔，沒有說什么，偶爾與他四目相對，又豎起耳朵，仔細聽樓上的動靜。陳翔忍不住點燃了一根煙，那是他第一次在她家里抽煙。
這回，許霞的爸爸第一口開出的價格是98萬，有了前車之鑒，他不敢超過百萬。陳家也報了一個心理價位，88萬，直接壓了10萬。兩邊都是生意人，對談判輕車熟路。
陳家說，我們村還沒有高出這個價格的。這話明顯有些離譜——陳翔的堂哥同一年相親，彩禮出了126萬。許霞的爸爸反駁道，我們村前幾天就有這價格，接著細數(shù)了女兒的優(yōu)勢，性情乖巧，個子不矮，讀書也多，其他人的成績都沒她好。
陳家又說女生的相貌不是最出挑的，笑起來露出一大塊牙齦，不好看。她媽媽跟著說，男生長得也不好看。期間許霞看到陳家三人走到陽臺上竊語。兩家談了有半小時，沒談成功。
下樓后，陳翔跟著他們回家，看起來很沮喪，一直在說完了完了。許家四人還在討論，顧不上一旁的許霞。她擔(dān)心出差錯，哀求她家人把報價降一些，眼神柔弱得似乎立刻就能哭出來，又給陳翔發(fā)信息，讓他也去勸他爸媽把報價抬一些。
陳翔回到家里，吵著說非要許霞不可，如果黃了，就不想再相親。他清楚他爸爸拿得出那筆錢，他們家的年收入穩(wěn)定在60多萬，相親前他爸爸還說，如果相中長得特別好的女孩，彩禮120萬也行。
他的一個堂哥就花180多萬娶了個相當(dāng)漂亮的媳婦。十年前，陳翔的大姐出嫁，彩禮還只有30多萬，到他二姐結(jié)婚時，他爸爸收了100萬彩禮，并用這筆錢擴大家里的生意。
彩禮飛漲，當(dāng)?shù)卣坏貌怀雒婀芸?，聲稱要移風(fēng)易俗，把彩禮壓在20萬以下。各種宣傳活動開展得火熱，隔壁鎮(zhèn)以官方的名義舉辦相親大會，今年已經(jīng)是第八屆，特地請電視臺記者過來。
現(xiàn)場的青年——大多是各個村干部派去撐場面的，“是政治任務(wù)”——在簽名墻上簽字，右手握拳，舉到太陽穴這么高，承諾“拒絕高價聘金，倡導(dǎo)新時代文明新風(fēng)”。一個女孩在鏡頭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次活動能幫助我們女孩子找到伴侶，也深化了婚姻不是買賣的觀念。”
網(wǎng)絡(luò)圖 | 某屆相親大會現(xiàn)場
下午陳翔給許霞打了電話，聲色激動，說他爸要過去再談?wù)?。她興奮得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兩家人重新回到談判桌上，互相都讓了步。但許霞的爺爺執(zhí)意要讓彩禮高過90萬，因為她有個同學(xué)不久前才嫁人，彩禮88.8萬，爺爺覺得孫女各方面都比那女孩要優(yōu)秀，彩禮當(dāng)然不能輸。
陳翔的爸爸決定給許家這個面子。最后彩禮定為90.8萬，不過她家隨過去一套20萬的紅木家具作嫁妝。
村里都在暗自攀比彩禮，在她之后出嫁的女孩彩禮都高過90萬一筆。后來陳家離開后，她家人開始后悔，“一開始就應(yīng)該往一百萬以上喊，再降才會好降一些?！?/p>
陳家再次上門便是客人了。按照習(xí)俗，許家去鎮(zhèn)上買來糖果、瓜子、雞蛋和紅色的筷子等等。兩家人坐一塊商量婚禮需要準備的煙酒，統(tǒng)計賓客的人數(shù)。許霞和陳翔待在一旁。她伸出手，看著陳翔將準備好的戒指輕輕地戴上她的手指。
許霞第一次去了陳家，在陳翔的房間里聽孫燕姿的《遇見》時，她把初吻獻了出去；她和陳翔開始出去約會。婚前最后一次約會是去壺公山，一路爬到山頂。
有天陳翔的爸爸問她要她爸的銀行卡號，準備把70.8萬的彩禮轉(zhuǎn)賬過去，20萬的嫁妝直接扣掉。她爸立即發(fā)過來一串卡號。陳翔將那筆錢轉(zhuǎn)過去。她就在身邊，瞬間她在心里感嘆：“好多錢啊，我爸這下有錢了?！?/p>
許霞沒有在高中的班級群里提起自己的婚訊，她怕同學(xué)報以同情的目光，將她的境遇想象得很糟糕。她私下邀請了高中的三個室友——也是高中最好的朋友——來當(dāng)伴娘。
高中有無數(shù)個夜晚，她在寢室里跟室友傾訴嫁人的憂愁，經(jīng)常聊到后面就一塊抱頭痛哭。聊一次哭一次。室友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邊嘆息邊安慰她。高考后有兩個人在福州上學(xué)，一個去了北京。
她們四個人有個聊天群，有時室友在群里分享大學(xué)的新鮮事，她不知道該接什么。不過令她詫異的是，三個人從來沒問過她放棄上大學(xué)的理由。她說不準自己去上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但看到這三個室友，她總是會想起這個假設(shè)?；槎Y散席，一個室友臨走時特意又給了她一個擁抱。
2017年2月的一個下午，她化了濃妝，將頭發(fā)盤高，又換上了紅色的婚紗，在親戚的簇擁之下鉆進婚車。三點鐘，她弟弟站在大門口放鞭炮。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在上海謀了份工作，老板不準他請假，為了趕上婚禮，他直接辭職了。
老公陳翔就坐在她身邊，還是一身藏藍色的西裝，不過這次打上一條暗紅色領(lǐng)帶，還用發(fā)蠟把頭發(fā)抓出紋理狀。司機在鞭炮聲中發(fā)動引擎。那一瞬間，許霞的眼淚在打轉(zhuǎn)，心里默念了兩遍：“這就嫁了。”
婚后不久，許霞跟著老公去了東北。出發(fā)前，陳翔向她坦白，東北的房子很破，要做好心理準備。到東北的那天，飄著雪，她第一次看到雪。老公家的木材廠在郊區(qū)的建材市場里，離市中心有15公里遠。他們就住在木材廠的后面，一座灰色平房，確實和他們在忠門的樓房相去甚遠。
莆田忠門鎮(zhèn)到處都是奢華洋樓，每年都有人拆舊房，蓋新樓。第二天她去陳翔的表姐家作客，發(fā)現(xiàn)表姐家居然是兩層樓，心里有了落差。但她也不敢跟老公直說，只是安撫老公：”房子還可以，哪有你說的那么過”。
許霞大致數(shù)了下，這個市場里有幾百戶像他們這樣的廠家，多數(shù)是莆田人，老公的親戚和鄰居也在這個市場。路是黃土和碎石鋪成，各種顏色的木頭堆積在兩旁，貨車來來往往，掀起路面上的滾滾塵土。
下午偶爾會有幾輛黃色的小班車——那是幼兒園的校車——緩緩地駛進來，兩三個背著書包的小孩下車后，埋頭跑向他們的媽媽懷里，這些人很快就走到屋子里，關(guān)上門，市場又只剩下木頭被鋸開的噪聲。
她懷念老家的樣子，想起是雨后家里院子濕漉漉的地面，長在角落里的暗色的青苔，以及抬頭望得見的天空。
陳翔不讓她出去工作，許霞只能待在家里。一開始她想自己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市場門口有開往市區(qū)的公交車，還有來來往往的出租車。陳翔對公共交通不放心，他堅持要開車接送。
后來許霞想去考駕照，她爸爸也問她要不要學(xué)車，但老公說，算了吧，上路真的很不安全。這事只好作罷。
許霞對婆媳關(guān)系也有過憧憬，理想之中，婆婆會一塊做家務(wù)活，其樂融融。剛嫁過來，她看到婆婆在廚房里忙碌，就進去搭把手，“慢慢就會變成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做”。有了兒媳，婆婆將所有的家務(wù)活都塞給她。
公公很喜歡吃魚肉，有段時間經(jīng)常買活魚回家。許霞從來沒殺過魚，以前這事都是她媽媽在做?，F(xiàn)在她不得不去殺魚，即便感到惡心，也得硬著頭皮刮魚鱗、掏內(nèi)臟。有時實在忙不過來，她會喊老公來幫忙。
起初陳翔還去洗洗碗，日子久了便敷衍了事，最后干脆找借口逃開。偶爾她閃過一個念頭，好像自己只是他們買回來的傭人。她忍不住去找她媽媽倒苦水。媽媽開導(dǎo)她，公婆的為人和習(xí)慣改變不了，她只能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不要自己鉆牛角尖，把自己氣死”。
有時她告訴自己，做家務(wù)是融入這個家的一種方式，不做的話，又顯得自己在這個家白吃白喝。
忙完家務(wù)，許霞就躲進自己的房間。有段時間，她厭煩了無休止的家務(wù)，胃口也沒了，話也少了，整日愁云籠罩眉間。在屋里悶久了，情緒變得飄忽不定，動不動就在房間里哭。
許霞親眼看到市場里一些莆田媳婦，一輩子都待在木材廠。許霞跟老公說，自由很重要。但老公并不理解。她還打算去大同探親，爸爸和一些親戚都在那邊，但老公也不同意，怕她一走，家務(wù)活忙不完。
有回公公趁她不在場，問陳翔怎么還沒有要小孩，陳翔回答：“還不急，打算晚點要?！惫饸馍蟻砹?，說已經(jīng)等了幾個月，還要晚到什么時候？還不解氣，又打電話給她媽媽，意思是讓她去做她女兒的思想工作。
婚后三四個月，許霞懷上孩子。公公和婆婆告訴她，頭胎是男是女無所謂，但她清楚他們還是強烈期盼能生個男孩。陳翔有個表哥，頭胎生了女孩，跟全家人報喜；第二胎還是女孩，誰也不提了，等其他人知道的時候，孩子都快半歲了。
生產(chǎn)的前一晚，許霞在睡夢中感到陣痛，“像一萬個大姨媽來找你”。她緊緊地抓著床頭的欄桿，咬牙忍耐。她很能忍，再疼也沒有叫出聲。挨到天亮，她進入手術(shù)室。醫(yī)生們進進出出。老公背靠著墻，緊張極了，悄悄抹眼淚。
她是順產(chǎn)，生了一個小時。護士把孩子抱到她眼前，告訴她生了男孩，她松了一大口氣。此時是2018年3月，距離結(jié)婚剛過去一年多。
許霞在家忍習(xí)慣了，跟婆婆相處，經(jīng)常得忍。婆婆會擅自拆開她的快遞，這讓她很不舒服。她在孕期時囤生育用品，從網(wǎng)上買了三個臉盆，收到快遞，發(fā)現(xiàn)婆婆不僅拆了包裹，還拿走一個臉盆。她實在無法理解婆婆的行為，告訴老公。陳翔說沒事，再買一個就行。她無可奈何，又買了一個臉盆。
婆婆的語氣比較沖，有時她把一些剩菜剩飯倒進垃圾桶，婆婆看到了，非得用浪費糧食之類的話數(shù)落她一番。
盡管結(jié)婚兩年了，許霞和老公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他們對結(jié)婚證都不太重視，覺得只要擺過酒席就算是夫妻了，跑不了。她的一個表姐結(jié)婚七八年后才領(lǐng)證。
許霞聽說鎮(zhèn)上還有些大戶人家的媳婦，只有生出男孩才能領(lǐng)證。春節(jié)期間，她本打算跟老公回老家領(lǐng)證，但走的時候太匆忙，把戶口本落在東北，這事又擱置了。
陳翔包辦了木材廠的體力活，裝車、卸車、搬運木材、開叉車去送貨。他不領(lǐng)工資，吃住都在家里，除非急需用錢，否則不會張口管家里要錢。公公還是把陳翔看成小孩，每隔一段時間會給一點零花錢，不多，也就五百塊左右。
陳翔也攢不了錢，口袋里一旦有錢，很快就花沒了。許霞倒是有理財?shù)牧?xí)慣，前年開始往幾個P2P里投錢，掙了些利息，但去年有一個平臺爆雷，她損失了一千塊，嚇得收手了。許霞更希望跟老公從家里搬出去，自己去找份工作來養(yǎng)家糊口。有一陣子她試圖勸老公離開家，甚至跟他爭論。
無濟于事，陳翔根本沒有離開家的想法。許霞心灰意冷，也懶得再吵。分開是不太可能，娃都生了。可陳翔不愿意帶娃，每天晚上寧愿躺在床上玩手機，也懶得幫她哄一哄小孩。有時小孩哭著要爸爸，陳翔不得不接過來抱一會，沒幾分鐘，便要把小孩塞回給她或者婆婆。許霞難掩失望，卻無能為力。
閨蜜黃夢婚后的情況也不如意。結(jié)婚時黃夢和她老公就沒什么感情基礎(chǔ)。去年跟老公吵了架，黃夢一氣之下跑回莆田娘家，嚇了許霞一跳。黃夢還沒有小孩，動過離開的念頭。
讀書是許霞所剩不多的愛好。今年她讀了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小說讀到最后，她發(fā)現(xiàn)書里的人物大多娶妻生子，回歸到平凡的生活。她想起媽媽經(jīng)常說，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的。
她認同毛姆在書里所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后來她又被小說《三體》所震撼。我太渺小，她想，經(jīng)歷的這些根本不算什么。閱讀的過程中她常想：“我們追求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2019年春節(jié)，許霞開始幫爸媽一起張羅弟弟的相親。在那之前，爸媽連著催了他三年，每次都被他推脫掉?，F(xiàn)在弟弟22歲，如果再不相親，保不準就會跟家里起沖突。
相親時，找上門的媒婆看到他家還是老房子，目光很鄙夷地打量了弟弟。他家在高速路口底下，據(jù)說多年前便被劃進政府的拆遷范圍內(nèi)，遲遲沒有動靜。家里人盼著有天拆遷，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
有天媒婆領(lǐng)著他們?nèi)ヒ粋€女生家，結(jié)果女生家長說人出去玩了。第二天他們又路過那戶人家，拐進去詢問，還是不在家。連著兩天被拒絕，弟弟對相親感到一絲悲觀。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政府規(guī)定的彩禮價格不得高于16萬8千8百元，如果結(jié)婚只花20萬，說明政府的干預(yù)有效。
然而鎮(zhèn)上的彩禮依舊蹭蹭往上漲，村里村外的人都在興奮地討論著那些天價彩禮，如今起步價就有66萬。許霞的弟弟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同學(xué)，300萬彩禮，嫁去了隔壁鎮(zhèn)。傳聞中還有千萬的，當(dāng)然，那是富貴人家的聯(lián)姻。
回家路上，許霞聽到弟弟抱怨彩禮太貴，眉頭聳了聳，什么也沒說。她過去以為爸媽一定能支付得起弟弟的彩禮錢。畢竟她做出了犧牲。如今，這些犧牲就像落在沙地上的雨點一樣，被吸了進去，沒有驚起任何波瀾。
她邊想這些，邊朝前走，弟弟在身旁說著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
＊本文根據(jù)當(dāng)事人口述撰寫，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林煒鑫，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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