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蓮子
評劇藝術(shù)家新鳳霞代表劇目《劉巧兒》里有這樣幾句唱詞:“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我爹爹在區(qū)上已經(jīng)把親退呀,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我挎著小筐兒忙把橋上,合作社交線再領(lǐng)棉花……”
幾年前一次在家里陪母親看電視,她老人家喜歡戲曲節(jié)目,正看得高興。我有點不解地問:“媽,合作社交線再領(lǐng)棉花是什么意思?”母親說:“剛解放那陣婦女們興紡線線,合作社領(lǐng)來的棉花紡成棉紗線,交回去賺點手工錢?!蔽尹c點頭,母親又說:“農(nóng)閑時紡線線是件要緊事,我當初結(jié)婚自己辦嫁妝,全靠紡線線掙的錢。”母親打開了話匣子。
母親的娘家在人民公社成立以前是自耕農(nóng),家里人口眾多田地不少,土改前及時分了家,家族才僥幸沒有劃成地主。分家后母親十幾歲就下地勞作,那時我后外婆生的大舅舅只有幾歲。
1957年的春天,母親獨自種下兩畝棉花,從下種到收獲全是她一個人在操勞,這一年母親18歲。種棉花特別不易,從翻地、平土、施肥、澆水、鑿洞、下種……有很多程序,種下去的種子不一定都能成活。成活的幼苗更要精心培植,長出幾排葉子后要掐葉打尖,才能保證苗們能結(jié)棉桃而不是只長高。而期間澆水、除蟲、拔草更是不用贅述,特別是澆水全靠雙肩挑到地里,她常常累得回到家連吃飯的力氣也沒了。好不容易等到棉桃綻放,采摘開始了,這更是一項時間長任務(wù)重的工作,棉桃是逐漸開放的,必須隨開隨摘,否則遇到雨水就會霉爛。總算地里的棉桃都摘回來。接下來全家人不分晝夜地摘棉籽殼,凈收棉花幾百斤。除了賣給合作社的,家里堂屋里還留下一大堆。
秋天的忙碌結(jié)束后,母親要準備出嫁了。
這時母親的后母不高興了,她不愿意拿出棉花來給我母親。盡管我母親汗水換來的棉花就堆在家里,她拿出一桿秤來,黑著臉稱了三斤棉花給我母親,還說:“家里弟弟妹妹這么多,你拿多了他們咋辦?”這三斤棉花讓我母親做了一薄一厚兩件棉衣。鋪蓋的事讓我母親發(fā)愁,那時女兒出嫁講究陪送幾鋪幾蓋,這是出嫁女的臉面也是娘家的臉面,可我母親連一床鋪蓋都辦不到呵。
其實我的后外婆之所以這么可惡,無非是嫌我父親家是城市貧民拿不出彩禮,她是希望我母親嫁到附近一戶農(nóng)家,那家人是她的娘家親戚,看上了我母親的賢惠能干,后外婆則圖的是農(nóng)忙時對方可以幫幫忙。而我母親有自己的主意,她要當城鎮(zhèn)居民要出去工作,堅持要嫁給我父親?,F(xiàn)在后母除稱了這三斤棉花,不給一丁點的嫁妝,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
母親拿出自己平時紡線線掙來的錢買花布、做鞋子、縫蚊帳……從小她的女紅就手藝出眾,這些東西很快做好了。做鋪蓋的被面是母親的舅媽送的,里子是我姨媽送了一大塊手工織的白布,就是做鋪蓋的棉花沒有著落。拖到最后眼看好日子臨近,我母親的四嬸娘很氣憤,抱了一床新棉絮過來給我母親:“你先用,以后有錢就還我,不還就算我送你的!”我母親哭了。
她五歲那年親媽就難產(chǎn)而亡,女孩子沒有親娘自有萬般說不出來的苦,這四嬸娘一直對她很好,我母親的女紅技藝都是她教的。據(jù)說這天這位我應(yīng)該稱為“四叔婆”的老人家,臨走時對著我后外婆的房間門大聲說了兩句:“刻薄前房兒女沒有好下場!后頸窩摸得到看不到,老天有眼的!”據(jù)說平時這兩妯娌處得還可以,這時實在看不過去了。
母親終于如期出嫁,四叔公五叔公送的親。我母親身上穿的全是出自手上的一針一線,還帶著大大一包袱的東西:四季鞋子、白布蚊帳、花布棉衣……還有幾塊自己織的家織布,自然還有一床四叔婆給的棉絮做的鋪蓋。三天后“回門”,因帶的禮物少又被后外婆奚落一番,母親不動聲色像沒聽見,下午就跟我父親回家去了。
又過幾天,外公上街來找她:“今天我們?nèi)ス╀N社買棉絮嘛!”原來外公悄悄跟親戚借了十塊錢,不敢讓后外婆知道,他把這十元錢藏在夾衣的縫隙里帶出來。這天買了一床五斤重的棉絮,外公把四叔婆的棉絮帶回還了。外公也難啊。
后來我母親幾經(jīng)努力終于成了工礦企業(yè)正式職工。1961年全國餓飯,有單位的人總算好點,農(nóng)村經(jīng)過大煉鋼鐵和大食堂的折騰,很多人熬不過去。
1961年冬天,家鄉(xiāng)實在困難到極點,十來歲的舅舅病在床上,外公的腿也浮腫了。他帶著兩個菜餅子拖著腫腿,走了一百多里路來到我母親所在的灌縣都江鋼鐵廠。母親留他住了一夜,然后傾其所有,還跟人借了幾元錢,湊了十五塊錢給外公。當時糧食關(guān)系在伙食團,母親給食堂的人說了不少好話,用飯票稱了十斤米。那時的灌縣城里有火車,母親把外公送到車站買了票,看著外公進了站臺。
后來得知,外公看我母親走遠了,出站把票賣了一塊五角錢。他揣著十幾塊錢背著十斤米和幾個饅頭又走一百多里路回到老家,盡管還是長途跋涉,想必我外公回去時的心情跟來時大不一樣。
而我母親少了十斤飯票,她跟這個借一斤那個借兩斤,并在上夜班時少吃一頓,好不容易才熬到第二個月領(lǐng)到新的飯票。每天的定量本來就是吃不飽,上夜班時還要少吃一頓,她也餓得睡在床上聽肚子叫喚。廠里號召大家動手自救,把籃球場挖來種菜,每個人每天都要去端水來澆,好在身邊就是岷江河,靠水吃水,盡量栽些長得快的瓜菜,又算給大家緩解點吃的難題。母親的那一段經(jīng)歷,后來慢慢不經(jīng)意間的擺,我當成故事來聽。
一個人心胸是否寬容,稟性是否善良,平時不一定能完全看得出來,只有出現(xiàn)一些較大的意外事故才能顯露。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次農(nóng)忙時我的后外婆摔傷了腰骨,兩個舅舅把她抬進城里醫(yī)治。因傷重需要的療程較長,醫(yī)生建議在城里找地方住下,設(shè)個家庭病床可以省不少費用,于是舅舅們忐忑不安把她抬到我們擁擠的家。老人家蓬著一把花白的頭發(fā),傷痛使她顯得更加憔悴蒼老,看上去是那樣可憐巴巴。
母親心里很是不忍,她留老人家住下,在我奶奶的房間臨時搭了張小床。醫(yī)生隔天來換藥、按摩,我母親當時還沒退休,工作之余一直洗衣、端飯、熬藥、擦澡、倒尿盆,照顧這個外婆兩個多月直到痊愈,這一次被深深感動的是兩個舅舅。去年八月我母親去世,老家的舅舅、堂舅舅、姨媽、表哥、表妹來了一群,他們也感念我母親生前的行事為人。
沒過幾個月老家拆遷,舅舅們通知我們回去參加遷祖墳,這當中也包括我親外婆的墳。破土遷墳前先焚香燒紙,在我親外婆墳前的裊裊青煙中,兩個舅舅忙前忙后準備著應(yīng)用物品,不停用手擦汗。要遷的老墳共有11座,而老家祖屋有8個舅舅共同操持著這事,大家都在忙著。這時我忽然釋懷了一些事,農(nóng)村,特別是從前的農(nóng)村,家里確實必須要有勞動力,一個家沒有兒子或兒子太小,沒法耕種沒法生活,應(yīng)該理解后外婆,她這一輩子也夠累的。好在家鄉(xiāng)人很快要當居民了。
新遷的墳地在離老家?guī)资锏囊蛔肷狡律?,一大排新墳立起來,每房的子孫都在燒紙祭拜,我又專門找到四叔婆的墳跪下叩了三個頭。四叔婆的大女兒扶起我,已經(jīng)95高齡四叔公親切地喊著我的名字說,平時你們難得回來但我認識你,你四叔婆生前經(jīng)常說起你的媽,我們這個老房子好幾十口人,只有你媽媽是走出去了的,你媽媽當年那樣做是對的。
清明快到了,今年由于疫情是不能去上墳祭祖的。但我心中卻涌來母親父親,還有四叔婆,還有外公及親外婆和后外婆的一切一切,盡管這些親人在我心中有著不同的份量,但我只想她們的好。我將點燃一支心香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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