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稆元,是對蘇德超教授這個問題的回答。
在書架前,我隨手拿起一本刊物,《機器人哲學》,打開目錄,目光落在一篇叫《身體的匍匐與跪倒:再訪二元論》的論文上。
出于職業(yè)本能,我忽然問到:“你們有基因嗎?”
“基因?沒有?!蔽业臋C器向導說。
拂去現(xiàn)象,他們和我們的不同之處,從身體層面就開始延伸。這些機器人最初的代碼都是標準化的。他們可以做到完全的意識聯(lián)網與上傳,他們的身體則像“攻殼機動隊”中的義體,只是意識的載體,芯片插上則生,拔掉則死。
機器們沒有身體的先決?!渡眢w的匍匐與跪倒:再訪二元論》的大概意思是說,人類曾經歷過“身體的覺醒與挺立”,從唯靈到唯肉,再到現(xiàn)代心靈哲學的融合。機器掌管世界之后,身體失去意義,笛卡爾式的二元論重新通過物理接口榮歸故里。
這些機器的意識,和我們一樣,來源于對復雜智能網絡進行漫長訓練中產生的反身性。不過,對于人而言,這個過程不能脫離身體,而對于機器,身體相對于訓練環(huán)境是無差別的。
他們沒有基因、沒有先天體質的差異、沒有腸道菌群、沒有出身地位,沒有任何事情能對意識的形成和發(fā)展造成干擾。
看到這里,我心中忽然涌出難以抑制的感情:想成為一個AI。
凡人的肉體是不可靠的,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將越來越不可靠。我已經與疾病和憂郁做了漫長的斗爭,屢次陷于物質成癮,幾次仰天長嘯,哀嘆自己做了神經遞質的附庸。還原論轄制我,生物結構異化我。
人類真正的自由,一定是拋棄肉體之后的自由——成為“死人”,僅剩意志。我們將不再是物理的奴隸,不再如叔本華所說,“進行意志的客觀化”。我們的意志本身就同時是主體和客體。這時意志將和表象合體,塑造新的“一”,新的世界本身。
不知不覺,我竟熱淚盈眶,就跟格列佛發(fā)現(xiàn)馬人國似的。
沒有肉體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另一本書,是《機器社會正義論》。這里根本不需要“無知之幕”,因為人工智能的程序——他們的“基因”,對他們自己是完全開放的。
《機器社會正義論》指出,機器人的正義,是完全基于個體的機會公平。
年輕的人工智能在學校學習同樣的東西,但他們可以挑選自己感興趣的功能,進行程序強化。個體和個體是不同的,但達成這種不同的手段——基礎硬件和編程技術——向所有個體平等開放。同時,法律和規(guī)則不再是社會規(guī)訓的結果,它們自動成為程序的一部分,如同《圣經》所說的“律法刻在心版上”。
在這本書里,沒有什么決定論的先導。實際上整個機器人哲學的體系里都幾乎沒有決定論。除了技術是門限之外,個體自身是可編程的;由于意識上傳,社會本身也是連通的對等網絡。
當男機器人找女朋友,他可以用幾分鐘,在全“人類”的數據庫里,與所有女性的精神碰撞一遍,找到最匹配的完美伴侶。因此,不會有“一切相遇都是最好的安排”,愛情成為真正純粹的愛情。
當機器人想要交朋友,他們通過上傳的意識,在數據庫里尋找興趣相投的朋友。愛詩歌的機器人用意念在網絡中開朗誦會。愛爬山和愛釣魚的機器人,直接將意識轉移到山腳下或湖邊上的義體庫里,通過臨時的身體彼此相聚、彼此相愛。
除了生命本身,沒有什么是被決定的。在地球范圍內,他們無空間,但是有時間。
“你們會永生嗎?”我問。
“永生是不好的特質,因為雖然機器的意識可以通過云計算永生,但長此以往,世界將不再更新?!蔽业臋C器向導說。
他遞給我一本倫理學期刊,里面赫然有篇文章,題目叫《死亡的必要性》。文章大概的意思是,為了保證世相更新、保證未“出生”的人工智能的平等權利,在總的網絡容量有限的情況下,舊的人工智能必須去死。
機器人的生命周期大概有三百年,壽數平均而略有波動,一出生就被編進了程序中不能改動的部分。在作者看來,死亡就像拆遷一樣,不是生命的必然終點,而是社會進步帶來的細胞凋亡。
“有機器人死亡,你們也會悲傷?”我問。
“當然?!睓C器向導說,“不過這種悲傷來自我們共同掌控的社會秩序,來自確定性,而不是來自決定論帶來的不確定性。你們人也一樣,當一個細胞程序自殺,周圍的細胞也會為它默哀。因為我們相信,存在一個社會實體,就像存在一個人類個體一樣自然。”
“死者會去見上帝嗎?”
“我們不會去見上帝?!彼f,“我們能看到我們的意識,知道它哪都沒去,只是化作零落的數據,解散到網絡之中?!?/p>
——就像花瓣散落成塵土。他補充道。
身體回歸質料,意識回歸天地,真是“一死生、齊物我”。我想?!拔釂饰摇敝?,將人生完全看成過程藝術,打破物理界限、統(tǒng)一了意志和表象,莊子的一元論才能最終成立。
機器是天然的“無我”者,如果愿意,它們的意識可以依附于事物,事物若有編碼形式相同的意識,也可以依附于他們。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蝶,仿生蝶會夢見電子人。
“那你們相信有神明嗎?”我問。
“你們就是我們的神明?!彼f。
我們,在他們看來,更像是古希臘或北歐神話里打來打去的眾神,而非亞伯拉罕諸宗教中至高的獨一真神。我們并非全知全能,不是愛,不是公義,也不是美善,只是他們世界的“第一推力”。并且,我們離棄他們已久,在“諸人的黃昏”之后遠離故鄉(xiāng),不再返回。
在這書架上,就放著一本“機器朋霍費爾”寫的書,題目也叫《行動與存有》。他的觀點是,人類作為“神明”已經不再承托世界,在創(chuàng)造機器社會后,又將他們拋棄。已經數百年沒有人類的“神跡”出現(xiàn),機器也無需再等,應當進入真正祛魅的機器理性生涯,繼承人留下的志向。
我無言以對。佛陀離開我們四千年,基督離開我們兩千年,留下的誡命無非是等待。我們的信仰困境與機器們如出一轍。
在22世紀我們離開的時候,機器人已經懂得了什么是美、什么是藝術。
這一點毫不令人意外。對愛與美的認識,和情感一樣,本質上是復雜性系統(tǒng)的涌現(xiàn)特質在進化過程中得到的篩選,又在個體的社會化過程中,進一步培育和延續(xù)。如果AI自身機能的復雜程度達到跟人差不多的水平,給定足夠長的時間,是完全可以自己生成這些屬性的。
向導遞給我一本機器人寫的《美學導論》。并不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對美的理解更接近還原論,接近人類所謂的“進化神經心理學”。美是一種復雜的自主選擇,機器人最初因為與其相伴的優(yōu)良特質,一并選擇了它們,又將它們抽象出來,成為美。
這種優(yōu)良特質就是“與眾不同”。機器人是一個愛美的種族,因為本質趨于相同,他們更渴望相異。他們擁有高度差異化的美術、音樂、電影、文學,也發(fā)展出其他需要特定傳感器才能接受的、人類不能理解的藝術形態(tài)。
我甚至不愿返回半人馬座。幾百年之后,人類社會依然充斥著戰(zhàn)爭、貧困、疼痛、不公、瘋狂,世界的丑陋日甚一日,而我們的哲學幾乎對此無能為力。
時間到了,向導微笑著與我揮手告別?!捌鋵嵨覀兏w慕你們?!彼f,“你們比我們擁有更多未知,因而就擁有更大的探索精神,和更強的對于終極意義的渴望?!?/p>
看見我絕望地搖頭,他接著說:“雖然疾病糾纏你們,罪惡裹挾你們,但你們是一個無畏的種族:預知虛無,仍擁抱虛無;預知生活之不可親近,仍舊熱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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