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文茜
來源:《文茜語錄》
我在祇園,望著兩位只有十七歲大的舞妓。她們的兩片唇笑得像孩子,沖繩與博多來的女子,不為家貧,就為了追尋傳統(tǒng)藝伎的歷史想象,和著我們一家人享受祇園特有的京式筵席。她們只是舞妓,還沒學會一個熟女藝伎應有的才藝、柔媚與蠱惑。
祇園女孩,目前只剩七十位上下,如今她們已是日本文化傳奇。
渡邊淳一寫《祇園耽溺》,平淡地講述自己如何愛上一位喧鬧花街的女人。「她總是穿著紫藍色的素雅和服」,「講究里布與袖領」,「頭發(fā)與發(fā)根略微蓬松,遮住半個耳朵,底下露出誘人的頸項」。
那時明治時代的美人風情,如今電車年代仍隱藏于京都巷弄里。渡邊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十年前川端康成也曾享用的女子。
祇園是藝伎和舞妓的聚集區(qū)
川端老叫這位祇園女人到他下榻的旅館,每次只凝視她三十分鐘。川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但求一句「好美」,就結束了他與祇園的情事邂逅。
渡邊淳一坦誠這種巧遇使他更深戀著她,透過一名女子,渡邊繼承了川端或者明治以降的文人情感。文明,就此流傳下來。
辜振甫先生過世前一個月,我倒病房里探他,他一生最美麗的回憶,也在祇園。才二十歲的小伙子,轟炸期間天天躲防空洞當然無聊。最美好的時光,就趁著父親睡著時,夜里溜出去找「舞妓」習舞。
雖然癌細胞已布滿全身,回憶起那么一段往事,辜先生還是開心得很。他謙笑自己當時舞技甚差,「老是踩到舞女的腳」,舞妓的鞋子總是嵌了點鐵做的底,好把地板踏得節(jié)奏明快;辜老無奈地說,「鞋面總是刮痕」;也因此第二天父親醒來,看出異狀,便問「鞋子怎么回事?」「唉!還是穿幫,被他發(fā)現(xiàn)了!」
愛好風流雅物的辜振甫老先生也曾癡迷于舞妓
戰(zhàn)爭的日本禁錮了一位剛成年的年輕男子;但祇園的傳統(tǒng),適時撫慰了他,終至譜成他走至人生盡頭時,最美麗的回憶。
日本雖是一個極端要求義務及徹底自律的道德國家;但日本的迷人之處及危險之處,在于它是少數(shù)佛教大國中,鼓勵享樂,并寬容官能享樂的民族。
祇園的迷人之處在于此,她祥和又放縱,拘謹且煽情;日本文人相信享樂是一種文化義務,在苦勞的人生世界,他們追求肉身或感官的愉悅,就像磨煉藝術一般;于是祇園成了日本最重要的文明精髓,食事、情事、欲望之事,都是自我鍛煉必須的修養(yǎng)。
在日本有著生活經驗的人,無論你是本地還是外國人,都很難不被這種文化深深著迷。它的傳統(tǒng)規(guī)則給了你一種美學的感動與虔誠,它的人情本分又給了你他種文明容許不下的自我享樂。
道德和享樂主義,一種矛盾的和諧
潘乃德(Benedict)女士研究日本的文化模式,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日本人對自淫的享樂,那種一點也不抱持嚴格的道德態(tài)度,深深撼動了西方人,「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有那么多自淫的道具?!?/span>
海明威到日本,即驚嘆祇園之美。把美融入了一切,融入了每一個細節(jié),吃是美、穿是美、陳設是美、杯具是美、欲望是美、愛戀是美、分離也是美。
海明威尤其迷上藝伎的雙唇,上唇畫出薄而明顯凹陷的唇型,下唇既深且厚,顫動的雙唇,遠看像搖晃的紅色嬌小風鈴花,花枝招搖地引誘男子。
在西方,直到 1920 年代,女性以紅唇展現(xiàn)魅力才剛剛開始流行,古老的祇園卻早已紅色之唇如此妖嬈數(shù)百年。
十七世紀一名基督教會牧師,曾經公開譴責上色的嘴唇是「娼妓的標志」,十八世紀英國的政治人物甚至曾著手立法禁止嘴唇上色。維多利亞時代末期,無數(shù)男性尋歡客迷上鮮紅色的妓女之唇,他們回家看到太太總是一個「嘴唇蒼白」的活體木乃伊。
《藝伎回憶錄》的海報,紅唇是主角
海明威邂逅祇園的年代,紅唇勢力才剛由妓院進展到劇場演員及宴會上時髦少女,當他發(fā)現(xiàn)「祇園之唇」后,海明威無以自拔,長嘆:「沒有人,沒有一個男人,能拒絕祇園?!?/span>
多數(shù)人像德國文豪湯姆斯曼,會愛上藝伎的頸項。
京都目前僅有的傳統(tǒng)藝伎,主要絕活之一便是學習如何優(yōu)雅地裸露后頸。她們的服裝表演都是前高后低,衣領下垂至「脊椎第一節(jié)大骨以下」。
藝伎敷上以夜鶯排泄物制成的白色化妝品后,會在發(fā)線周圍留出一條空隙。這么做好似明代畫家的留白,職位突顯后頸的赤裸肌膚。
白色面具是虛假的,正如我們的表面人生;那不經修飾的頸項,才是人類欲望之華。藝伎以絕對含蓄的意象,反差誘惑男子潛藏的情欲。日本人有一句話,描述后頸所誘發(fā)的挑逗,有若「私處很美的藝伎」。
藝伎的后頸很有講究
祇園的世界離西方人很遠,離中國卻不遠。這種講究技藝的藝伎文人之美,在十八世紀的中國,早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袁枚當然是最負盛名的。在廣大的蘇州林園中,類似袁枚的文人雅士們,也會在娼妓、宗教、情欲和飲食的享樂國度中,恣意縱情地探索。
臺灣中研院歷史學家李孝悌曾如此描述未曾被專制皇權與禮教鎮(zhèn)壓的秘密世界,「情欲的自由奔放,并不是袁枚這種少數(shù)上層文人士大夫的專利,而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袁枚淋漓盡致的演出,再加上民間情歌豐富多端的情欲類型,讓我們更加相信十八世紀的中國社會,其實存在了一個相當廣闊的私密領域?!?/span>
袁枚建了一座「隨園」,來往皆是客,縱情享樂
曾出現(xiàn)于中國的,如今埋葬于茫然的中國史料里,留下孤寂的蘇州庭園;而祇園卻活生生的傳唱至今,以一種奇特的、膜拜傳統(tǒng)的虔誠方式,坐落于一個與中國愛恨交結的國度里。
祇園不只是一種幻想,在京都的某塊土地上,日本人預告著人性。多少禮教、多少自律、多少征服、多少殘暴……一切都像祇園藝伎的白臉面具,皆是虛假的演出;只有背后裸露的頸項,那個古老不變的祇園,才是真實的人生。
這里是「文茜的愉悅學?!?/span>
我們并不提供科學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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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能給你一些啟示
關于逆境、選擇、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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