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
也許在你記憶的海洋里,已沒有我一點痕跡。但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兄長,甚至父親,銘刻在心。
我住在A醫(yī)院四棟206房,醫(yī)生說我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你現(xiàn)在一定是位有名的作家了吧?而我卻快要結(jié)束自己罪惡的一生了。我想我短暫的人生一定能豐富你的筆端,希望我臨死之前,你能聽完我的故事。
敬禮
進(jìn)門的一號病床上躺著位面容憔悴的少女,從她那端莊秀麗,輪廓分明的臉上,我一眼便認(rèn)出了她。
荷花,我輕輕地喚了一聲。
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認(rèn)出了我。
陳先生,你真的來了,謝謝你,請坐。她艱難地想爬起來,有些激動。
別動,你躺著。我把提袋放在床頭柜上。
我躺累了,你能幫我坐起來嗎?
我把她扶起來,她在發(fā)燒。你怎么會病成這樣?
她痛苦地?fù)u著頭,艱難地笑了笑。
到底是什么病,說得那么可怕?
她依然是艱難地苦笑著,她的笑充滿著無奈和痛苦,讓人恐怖。
這也許就是我們這種人最骯臟的職業(yè)病吧。她低下了頭。
我替她削了個梨,她不吃。
陳先生,你還記得小時候你鄰村的一個悲慘的女孩嗎?她忽然抬起頭望著我。
我沒有印象了,我努力思索后回答她。
那個女孩便是我,母親生下我時,我是個人見人愛的胖女娃。都說我是靈童仙子轉(zhuǎn)世,我的父母今后一定會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女兒而有享不完的福。父母也愛我如掌上明珠。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我是唯一來到人間受歡迎的女孩。
可是,就在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快樂和幸福之時災(zāi)難便降臨到我的頭頂。
兩歲那年,父親便抱病而死。我還記得父親臨死前拉著我的小手和那充滿慈愛的目光。她嗯啞地抽泣起來,兩行熱淚掛在她瘦削的臉上。
父親死后,母親給我算了個命。說是我長得太漂亮,命太大,克死了父親。于是母親便把仇恨和噴著怒火的目光對著我,動輒打我罵我,原來喜愛我的鄉(xiāng)鄰也象躲瘟神一樣躲著我,不準(zhǔn)他們的孩子跟我玩,說我是克星,災(zāi)星。
我孤獨得象只離群的小羔羊,隨時都有可能遭受到鷹隼的侵襲。
后來母親改嫁了,因無人收養(yǎng),母親只好把我?guī)У嚼^父家。
繼父是鄰村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單身,家庭條件還好,對我也并無惡感。
我開始上學(xué)了,能跟很多孩子一起讀書,一起玩耍。我一下子好象找回了自己失去的童年的快樂,忘記了過去加在自己頭上的一切罪惡。每天歡喜得象只可愛的小花蝶。
然而我是一個死了父親隨娘改嫁的孩子,老師,同學(xué)向我投來輕視的冷眼,當(dāng)原村的幾個孩子將我與生俱來的罪孽宣告給大家后,同學(xué)們又離我而去。女孩子見了我一扭屁股轉(zhuǎn)過身去,男孩子見了就欺凌我,罵我打我,吐啖到我身上。我又一次成了沸騰海洋中荒涼的孤島。
母親改嫁的第二年生了個小妹妹,繼父便開始不高興了,常沖著母親和我發(fā)氣。又過了兩年,母親又為繼父生下個兒子,可惜只帶了一個星期就因急性肺炎夭折了。于是母親又把這彌天大罪強(qiáng)加到我的頭上,我變成個十惡不赦的罪魁禍?zhǔn)住?/font>
因為我的命太大,太惡,母親又去問了當(dāng)?shù)氐囊粋€‘活神仙’,看有無能解救的辦法。‘活神仙’告訴母親,不能讓我讀書,說是越有出息,殺氣就越大,要想法折磨我才能壓住我的那股殺氣。
我失去了就學(xué)的機(jī)會,被深深地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吃最差的飯菜,穿最破的衣裳,整天放牛,砍柴,煮飯,喂豬??蓱z得象根‘奴才棒’,不知道我的殺氣在哪里。
這些該死的封建謎信,該殺的算命先生!我憤憤地罵出兩句。
聽著荷花這泡滿淚水的童年,我的心象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
巡房的醫(yī)師來了,看了幾位病人的病情后對我說,請少跟病人說話,快點出去。
我自稱是荷花的親人,醫(yī)師才讓我留下。
醫(yī)師走了,我倒了點水給她喝。
那年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雖然飽受苦難的折磨,依然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婷婷玉立,招人現(xiàn)眼。繼父在喪兒的悲痛之后似乎對我好了許多,幾次母親打罵我時,都受到了繼父的責(zé)備,說是女兒這么大了,不要動不動就打就罵。后來還親自扯了兩次花布給我做衣服。
我以為我常在心里,在夢中期盼的幸福就要降臨了,我好欣慰。
一天深夜,當(dāng)我在睡夢中露出甜笑的時候,一個毛絨絨的重物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叫喊著,掙扎著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是繼父壓在我身上,他左臂死壓住我的上身,右手瘋狂地撕扯我的褲叉。我拼命地掙扎,叫喊著我的母親。
母親驚醒了,母親驚呆了,我多么希望得到母親的解救啊。
可是在繼父的威逼下,母親竟成了他的幫兇。她先幫繼父脫掉了我的褲叉,然后按住了我的雙手。我失去了自己唯一寶貴的東西。
我第一次想到了死神,想結(jié)束自己痛苦的人生。但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追求幸福美好,羨慕別人的快樂和幸福。我相信自己的美麗和善良總有一天會把幸福之神喚醒,幸福一定會降臨到我的頭上。
當(dāng)繼父再次把魔爪伸向我的時候,我拿起了預(yù)先藏在枕頭下的鐮刀,以死相抗,并警告他們,若再敢胡來,就將他們的罪惡公布于眾。兩個惡魔便跪倒在我的腳下,一個是我的繼父,一個是我的母親,向我起誓求饒。
病魔又在劇烈地折磨著她,她緊咬牙關(guān),雙手壓緊腹部。
我扶她躺下,替她擦去頭上的汗珠。
見她太累,我便說去洗手間。當(dāng)我返回病房時,她已經(jīng)睡著了。
我靜靜地看著她那秀美而又十分憔悴的臉,思緒萬千。這朵被罪惡摧殘的嬌花,已被污血和淚水浸透,命運(yùn)對她是何等的殘酷無情啊!
看著這美麗和善良的毀滅,我的心忽兒如掉進(jìn)萬丈冰窟,顫栗著,冷氣自四方襲來;忽而又象是點燃著怒火,憤怒地,猛烈地燃燒著,詛咒著。
荷花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她的情形似乎比昨天好了許多。她說她睡得很安穩(wěn),是入院以來第一次睡得這么好,也許是因為我陪著她的原故。她還說在夢中,我?guī)チ颂靽臉穲@,她享受到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幸福。
我給她弄了點面食,她已經(jīng)半個月沒進(jìn)食了,今天竟吃了半碗,我沉重的心情似乎也輕松了。但誰又想到她竟是回光返照呢?她生命的終點居然比醫(yī)師的估計還要短暫。
她又開始講述她那慘痛的身世。
自從那次我以死相要嚇后,倒也安靜了些日子。兩個惡魔時常向我顯現(xiàn)出佛祖般的微笑。但那只是欺騙的手段,是老虎的佛珠,是鱷魚的淚!
魔鬼的罪惡是永遠(yuǎn)不會中止的,不久我就被繼父的幾個‘遠(yuǎn)房親戚’帶走了,原來他們以三千元將我賣給了人販子,我又被從虎穴拋向了群狼。
在人販子手里,我倍受凌辱,這些喪盡天良的強(qiáng)盜,毒打我,輪奸我,我成了他們發(fā)泄的靶子。
到了廣州后,人販子把我賣給一位大灑吧的老板,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板。這個人面獸心的大闊佬,沾滿鮮血的社會頭面人物,他是一個變態(tài)的性欲狂。我成了他的私有財產(chǎn),失去了做人的全部自由。他每天都要對我百般凌辱之后,再瘋狂地發(fā)泄他的獸欲。我象一塊腐朽的木頭,每天承受他那柄利鑿的雕銑。
兩年后,一個同命運(yùn)的姐妹替代了我,我被安排到灑吧接客,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妓女。我這張該死的面孔不斷為我招睞淫客,讓我?guī)缀鯖]有喘息的機(jī)會。
我的美麗成了萬惡的源泉,成了堆積骯臟的垃圾桶。
你就沒有想過逃出火坑訴諸于法律嗎?我忍無可忍。我曾逃跑過幾次,都沒有逃脫過他的魔掌,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毒打和凌辱。我看不到法律的尊嚴(yán),這里只有鬼魅的囂張。我被嚴(yán)密地監(jiān)視著,是一個被罪惡鎖著的囚徒,一個美麗的,任人宰割的囚徒。
陳先生,你還記得在灑吧遇見我嗎?
記得,那次我的皮夾忘記在包箱里,是你送到我房間里來的。我說一口流利的家鄉(xiāng)話,你告訴我你跟我是同鄉(xiāng)。經(jīng)過交談,你竟是我鄰村的姑娘。你在我房間坐了很久,我們話很投機(jī),說了很多很多。你當(dāng)時的美麗和善良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幻想著,你要能嫁給我該多好啊。但你的美麗使我失去了自信,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嫁給我,我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但我沒有勇氣向你訴說我對你的愛慕之情。
陳先生,你當(dāng)時充當(dāng)真摯和哲理的話語至今還回響在我耳邊。當(dāng)時,你不止是瀟灑的外表,崇高的人品讓我羨慕,你的知識和才華更是讓我欽佩不已。我知道你喜歡我,但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的一切。
我不敢向你表白我當(dāng)時的心情,更不敢以一個妓女的形象顯現(xiàn)在你的面前。我多么希望你能帶我逃出火坑,但我是一個從頭到腳沾滿骯臟的女人,我不忍心因為我而沾污你高潔的靈魂,甚至給你帶來災(zāi)難。我把你默默牢記在心里,作為我心靈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寄托,是你第一次拔響了我愛的琴弦,在情感的死海里蕩起愛情的第一次微瀾。這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擁有過的甜蜜和幸福。陳先生,你不會笑我吧?
荷花,我謝謝你。
我是海洋中漂泊的淡水魚,罪惡不停頓地將災(zāi)難襲擊我,包圍我,我的生命,我的躺殼被沉重地壓向痛苦的深淵。幾年的強(qiáng)迫賣淫,我染上了該死的性病,給我精神和肉體又一次沉痛的打擊。
病情不斷惡化,直到我已再不能接客了,那惡貫滿盈的老賊才把我一腳踢出門來。
我拿著自己‘賣肉’得來的錢,來到醫(yī)院,我還年輕,我向往美好的未來,我要重新開始,做一個真正的人。當(dāng)時我想,這或許是我能逃離罪惡唯一的機(jī)會,我求醫(yī)師一定要用最好的藥把我的病治好,可是醫(yī)師告訴我,屬于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命運(yùn)再一次殘酷地粉碎了我美好的夢。天啦,為什么這世上就沒有一條我走的路?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痛哭著,痛哭得比任何一次都傷心。
她過于激動,不停地喘咳著。
我準(zhǔn)備叫醫(yī)師,她阻止了我。
別讓他們來打攪我,陳先生,如果你不嫌我身子骯臟,請你抱著我好嗎?我心里很難受。
我抱著她,她的頭無力地靠在我的胸前。
我已經(jīng)一無所求,你是我唯一愛過的人,我想在臨死之前見你一面,就冒昧地寫了那封信給你。
陳先生,我一生中,父親是唯一愛我的人,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將我的骨灰埋到我父親的墳旁,我要永遠(yuǎn)陪伴著他,好嗎?
我的淚水奪框而出,撲漱漱地落在她灰暗的臉上,我點頭答應(yīng)了她。
那就————謝謝————你了。
她終于閉上了眼睛,象個睡熟的孩子,安祥而幸福,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荷花,荷花!我搖著她,急呼她的名字。
整個病房沒有回音,只有死一樣的慘白。
我緊緊把她抱在懷里,這朵嬌艷的荷花已經(jīng)凋落,象一片枯萎的荷葉。這個善與美的象征已被毀滅,毀滅在魔鬼的罪惡里。
上帝啊,為什么美麗總會招來災(zāi)禍,善良總要遇到豺狼。為什么,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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