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梁山】
從陜西佳縣過黃河,進入黃土高原向呂梁山脈過渡地帶。這是兩個大陸塊碰撞,在應力擠壓下把原先平直的層面彎曲。多數山是褶皺形成的。只是級別不同。就是李四光先生于1939年提出的“呂梁革命”,后來演變稱“呂梁運動”。大約定型于寒武紀。
呂梁山位于山西西部,北段分為東西平行的兩列,東為云中山,西為蘆芽山與管涔山,中間一塊靜樂盆地,多數山峰在2500米以上,為桑干河與汾河分水嶺。中段是關帝山,拱形隆起,寬大突顯。西南端轉為東北——東向,稱“龍門山”,為黃河切穿,形成大峽谷、千里收于壺口,展現震撼天地人心的大瀑布。
公路盤繞于東黃土斷續(xù)分布的高原上,由于水土流失嚴重,往往近在對面的兩山梁之間,須彎繞數旋方可抵達。我們可以看到過去走“西口”留下的分布梁坡上的古道,在這處自然地理分界線上形成網絡,斷續(xù)隱約、忽明忽暗。古道是一種符號,印在黃河兩岸的黃土高原和山野上,昭示和紀念著由一些共同命運打造的族群的足跡。偶爾可見懸于土崖上的洞窟,為其棲息之所。歷代窮困潦倒的遷徒者,因為求生存謀發(fā)展而百折不撓,與大地自然建立起休戚與共割舍不開的聯(lián)系。但是,它們好像躲避著明亮的展開和顯示。我極力透過現代的層層覆蓋,追尋原始的足跡,盡可能窺探其中奧妙,發(fā)現海德格爾所提示的自行退隱、自行回歸性?;囊暗拇罅课s讓我深深的遺憾。
晉西黃土高原實際上是呂梁——太行斷塊主體的“肌肉”部分,西北部為鄂爾多斯斷塊東緣,褶皺和斷裂較為發(fā)育。它們的形狀結構,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地質和天氣的影響力下,經過逐漸重組,發(fā)生超越人類認知而繼續(xù)存在。在運動中我對它們的感覺無窮無盡。不但山與其它地貌大有不同,就是山的本身也是千差萬別。土石組合、高低綿延、緩徒程度、溝壑深淺、坡梁狀況等無一重復雷同。它們給予我的心靈驚嘆和強大的心理沖擊,正好不斷滿足著我探奇尋美的本性。慢慢培養(yǎng)起我如高山巖石般的崇高與堅強感。
公路兩側全是山地峰巒。梁峁起伏、溝壑縱橫,水流切割、風刮雨刷。淺小者為溝渠、深大者為谷川。由陜北的黃土高原到晉西的亞高山草甸高地,均由巖石破裂影響控制,從而形成各種地形地貌。巖石破裂,地質學上屬于巖石的脆性變形,發(fā)生在淺部低溫環(huán)境中。另一種稱褶皺,屬于巖石韌性變化,發(fā)生在地殼中高溫之深部。石頭在應力作用下可以拉伸、扭曲、斷裂、褶皺。這些現象我在陰山、恒山、賀蘭山、太行山、中條山、燕山、烏拉山都見過,只是以前缺乏這方面的地質知識,無從認知解讀。
當我們到呂梁中斷磧口一帶,便出現垂直破裂切割、看到懸?guī)r絕壁、奇峰異石。黃河大峽谷兩岸更加明顯。這是長期選擇性風化剝蝕的結果,是地理形貌大美不言,多樣繁復的原因。先前,我在《徐霞客游記》中,就曾看到河谷、瀑布、巖溶、火山、地勢、溫泉、礦產、煤炭、花崗巖、砂巖等記載,雖然粗淺不甚科學,但描寫形象畢真生動,把我引入地理學之門徑。后來我又讀到德國洪堡,美國約翰·繆爾等自然文學作家的旅行記,科學含量明顯加強,雖記述外國,但學理亦然。
我在“重走西口路”、“漫漫西口路”的行程中,基本上游遍了呂梁山地帶,從東北的雁門關——關帝山——太原西一線主峰,到南段的太岳山、火焰山、龍門山、壺口一帶,構造大部分為背斜褶皺斷塊山地,中段最為典型,向西北東南漸平緩,直到南端禹門口,黃河東岸。而山東斷層結構很明顯,山勢陡峻,上到高峰,可俯瞰汾河地塹中的忻州、太原、臨汾盆地。對氣候影響很大。到忻州一帶,就覺與晉西北有一個節(jié)令的差異,再往南乘車二小時就又差半個到一個節(jié)氣。
整個呂梁山區(qū),黃土覆蓋,由西、西北厚積帶向東南漸薄。我們走走停停,上山進溝、繞坡過梁,見到黃土、棕壤、褐土、黃綿土等斷續(xù)分布。植被群落分布復雜、東北好,中西部差,平均覆蓋也不足30%。關帝山——蘆芽山一帶保存了較多森林。
特別是蘆芽山為山西省動植物及生態(tài)系統(tǒng)完整的生物生態(tài)系統(tǒng)綜合保護區(qū),區(qū)內存有偏關、寧武關、晉祠、天龍山石窟、玄中寺、則天廟、東岳廟、鄉(xiāng)寧千佛洞、北武當山等。是1980年在我的祖籍五寨縣境內建立,之后逐步擴大。我第一次上蘆芽山,正值中秋,云衫林片片金黃,夾雜松柏樺榆等褐紅、赤紅、紩銹色,斑爛如重彩油畫,濃艷似潑墨著色。在逶迤群山復雜差參的山地上,各種喬木、梓木林、灌木和多種有性、無性、宿根、木本草類、蕨類繁殖,幾乎囊括了華北地區(qū)所有植物品種。
植物分布依海拔不同而異,高處有華北落葉松、青桿、白桿。下面有油松、白皮松、櫟類等。2500米以上是亞高山帶原,發(fā)育良好。如蘆芽山馬侖草原,當我上去時,出乎意外的驚訝,與此前去過的鄂爾多斯、中蒙邊界、青海、內蒙東北、華北、陜北、阿拉善草原等相比,大異其趣,高遠亮麗不同凡俗。以前是良好牧地,劃建保護區(qū)后禁牧封育,重發(fā)生機。
在交互的垂直X型節(jié)點地帶,因中間夾雜泥土,水份充足,樹木長得高大繁茂。萬年冰洞和懸棺石崖一帶,松杉蔽日、森林密集。
呂梁山區(qū)因地理特殊、山川秀麗,古泗水與黃河、運河交奪其間、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豐厚,人文景觀眾多。文人雅士,達官顯貴履跡不斷,留下大量詩文。
【離石——山西】
走訪磧口、李家山之后,向東北。在方山縣境內有北武當山,也稱真武山。早在唐代之前就為道家朝圣地。重修碑記稱為“神山”,《永寧州志》亦有記載?,F存玄天大殿、靈官廟、太和宮等30余處景觀。
過三交折轉東南,經大武南下。在呂梁腹地彎折騰挪迴曲盤旋,步步皆山,面面俱見,處處悅目,時時驚心。高聳的峰巒,徒峭的崖壁,漫斜的荒坡,凸凹的梁峁,植被疏密相間,天地高低連接。我于其中,如蟲蠕動,如絮漂移。放心于山野,收納入臟腑。車輪輕抖,牽引地動山搖;軀體微顫,聯(lián)結黃土石山。一會兒逼窄迫擠,剎那間敞闊放蕩。上盤如乘梯近青云,下滑似神仙落凡塵。猛然一黑進隧洞,閉目靜思若夢中。恨不能沖出鐵殼,離車步行。腳踏實地,去我所向。興致奇異處,趣聞山鳥鳴,目察山中物,心悟天地情。山重溝復定有路,樹茂草豐又一景。到離石縣城(也是呂梁市所在地),天色近晚,尋店下榻。找資料查看。
離石屬境大約北起脊骨山,南至薛公嶺,接中陽縣。戰(zhàn)國秦漢前期,“山西”范指呂梁山崤山函谷關以西地區(qū)。秦攻過黃河后,原趙、魏在呂梁山區(qū)的柳林、離石、中陽、交口、聞喜、萬榮、河津等地成為秦的前沿陣地。以此為依靠,擊敗六國的“合縱”抵抗。秦所占呂梁山崤山函谷關一線以西統(tǒng)稱“山西”,亦稱“關西”、“關中”(包括陜、川部分)。以東稱“山東六國”,即今山西汾河平原、北京、河北、河南、山東、湖北、湖南等地區(qū)。
《史記·太史公自序》記:“楚漢之爭時,楚霸王圍漢于滎陽,相持三年。蕭和填撫山西……”這是最早的稱謂。可見“山西”出自《史記》。
西漢末年,“山西”定名“離石”。呂梁和崤山函谷關是秦漢時期西京長安以東的天然屏障。漢武帝時,仍視秦占呂梁之西的離石、西都、中陽、平周地區(qū)為山西、關中重地。東漢班固在《漢書》中,明確提出山西六郡中“山西”(西河郡)的具體概念。并說天水、隴西山多林木, “民以板為室屋。”當時戰(zhàn)亂頻發(fā),出了白起、王翦、公孫賀、李廣、蘇武等將領,他們都是山西六郡人,因此班固說秦漢以來山西出將,山東出相。到西漢末年,西河郡黃河以西27縣被蕪胡戰(zhàn)據。
后王莽篡逆,“生民幾亡”,“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西河屬國治都遷徒離石左國城,因此班固將“西河”郡改稱“山西”。始見“山西”源自離石。離石成為郡治之地,代表山西。東漢時又改為“西河國”,仍都于離石,所轄周圍地區(qū)皆冠之以“山西”名稱。
此后,凡官方成文通知告示等,全以呂梁山為界,稱山西山東,任命官員到離石上任,皆以“山西”相稱,傳承沿續(xù)俗成。
由包頭發(fā)跡南下的高歡,史載其討伐汾州刺史爾朱兆的“山西”就是離石,離石仍是“山西”代稱。當時太原尚屬山東。
到唐朝,離石稱“石州”,宋代沿襲。史料中有“楊業(yè),本山西之茂族,”是以“山西”指離石也。南宋、金時期的“山西”稱謂,仍說的是“離石”。到元朝,正式定“山西”為行政機構名稱?!对贰分械摹昂訓|山西道,大同路置”,范指離石地區(qū)及北面部分地區(qū),“山西道”實際上是涵蓋了山西省全境。
明朝時,山西作為“山西等處行中書省”簡稱。清朝康熙初年,正式將省長任命為“督撫”,沿用下來。
綜上所述,可知“山西”名稱是由離石地理概念演變而來。《辭源》解釋山西“因在太行山之西”有失史實,不確切也。
離石是晉中晉南一帶晉商和走西口到西北地區(qū)的必經之地,重要節(jié)點。城區(qū)山腰上有天貞觀玉皇樓,白云洞,九鳳山上有白馬仙洞,烏崖山麓有安國寺。
從地理上看,山西是華北平原、中原與關中平原之間的一個封閉的斜面平行四邊形高原。東有太行山與河北隔開。西有呂梁山隔黃河界陜西,因而稱“河東”。又“襟汾河”而帶之。北面長城與內蒙古屏障。南過中條山,太行山是河南。地勢復雜,山河平原盆地丘陵皆備,居高臨下,戰(zhàn)略重地,“虎視獅吼?!?/span>
山西在春秋時為“三晉”全盛期,以后漸衰,到隋唐又興。五代戰(zhàn)亂。明朝發(fā)生世人皆知的“大槐樹移民”,是我先人們所親歷。我有《尋根祭祖大槐樹》和《出口外》等文記之。
上溯到遠古時期“世紀曙猿”就在晉南垣曲盆地繁衍。黃帝戰(zhàn)蚩尤,嫘祖養(yǎng)蠶,后稷教民稼墻,舜耕歷山,禹開龍門等在晉南、呂梁山之余脈南端,以“離石”之名統(tǒng)稱。禪讓之祖堯于山西平陽建都、舜禹也建都于山西,那是人類之“大同”境界。精神原初啊!
我翻閱歷史發(fā)現,幾乎所有亞洲早期人類發(fā)展都與山西有剪不斷的聯(lián)系。全國200處舊石器時代遺址,山西就占了157處。華夏五帝——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即臨汾、永濟、運城也。山西現存地面文物居全國第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數量第一。古建筑、雕塑、壁畫、石窟、古城、古民居等在全國獨占鰲頭。
“武圣千古,則天興唐,三晉忠烈名垂青史;呂梁擎天,汾水行地,華夏基石遍布山西”。這副流行的對聯(lián)是確切寫照。
【人與自然】
這次逆向開始的漫漫西口路,從包頭經鄂爾多斯、榆林、佳縣,渡黃河至離石,無論地理上還是人文歷史方面,見聞了民族跌宕曲折的命運,遷移、防守、爭奪的古跡遺址,深刻在古道和沿途山河之中,留下迷離玄奧的記憶。
地理因素社會制度制約著農耕游牧的狀況景觀,成為兩者區(qū)域文化的底色。行走其中,有愉悅、有敬畏、有感動、有沉思......過去活動于其中的人們,以見聞形成的具象一幕幕出現,其命運遭遇感同身受,令我悲喜交結。在這條高山深谷大河叢林之間道中,穿越幾百年,活過數十代,摸爬滾打,磨搓摔跌,全是匆匆過客。拋棄家園,丟失妻兒,不停遷徙,前仆后繼。旅行者說:“最好的風景在路上”,落難者卻感到:“最壞的遭遇在路上”。相遇、掠奪、殺害、奴役、交易、通婚、離散、多少族群北上交往,東進西出,于無路山野披荊斬棘、砍伐取道、生火、夜宿、就食。又有多少百姓命喪路途、拋尸荒野。
行走中,我常想,人的一生,族群世代,生存和生活生產都與生物、地質、化學等系統(tǒng)之間不斷發(fā)生著變化關系。每個系統(tǒng)都以自身規(guī)律、復雜方式支撐或威脅著人類,具體說,包括氣候、地理、巖石、土壤、礦藏、水、動物和植物等等。而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 某種程度改變著上述因素。李宣遠《并州路》:“秋日并州路,黃榆落故關。孤城吹角罷,數騎射雕還。”唐詩人李端“并州近胡地,此去事風沙”。前者是詩意生態(tài)鏈,后者則反映與北方游牧民族戰(zhàn)爭情況。呂梁道猶并州路也。
由于小農經濟一直是主體,中國農牧業(yè)幾千年來盛衰起伏,可持續(xù)的發(fā)展著,一直到“前近代技術頂限”,很多種類已“不可持續(xù)”。人口壓力、環(huán)境破壞對其影響極大。呂梁山區(qū)的所見所聞,我感到了不同時代和地區(qū)的差異與特征,對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就拿我比較關注的植被來說,在早期文化對森林的敵視和傳統(tǒng)時代對森林和特定樹草種的好惡有別的態(tài)度差異,對森林作為渡過災荒和生計危機的救急作用,關于民族遷徙流動引發(fā)的植被破壞或拓展農牧業(yè)直接改變生態(tài)環(huán)境,大規(guī)??撤ド致訆Z荒野等等,致使許多樹種消失,草地退化、動物逃逸甚至滅絕。再加上“太原道”(并州路)以北為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交界爭戰(zhàn)之地,烽煙頻起,戰(zhàn)火不斷,生態(tài)破壞嚴重?!斑h寨風狂移帳幕,平沙日晚臥牛羊。”詩人于鵠寫道:“若過并州北,誰人不憶家。寒深無伴侶,路盡猶平沙?!?/span>
呂梁離石一帶,我們見到的針闊葉混交林,密灌草叢植被,比我八十年代去時少多了,只剩下部分山地的荊條、醋柳、胡枝子、達烏里、酸棗、木瓜、枸杞等木本,草本只有蒿類、蘆葦、白羊草、狗尾草、沙蓬、莧草、蒼耳、苔草、老鴿地榆等。動物只有極少的褐馬雞、金雕、金錢豹(國家一級保護)、原麋、狼、雉雞、山斑雞、野豬、野羊、獾子(二級保護)等。而80年代我去蘆茅山一帶時,特有禽種褐馬雞可隨處遇到。上百年樹齡的軟棗、棠棣、白棟、紫棟、榛樹、樸樹、構油樹、皂角、枳子、楸、柿、山杏、山棗、香花槐、牡荊等樹種也大大減少,有的只在高山深谷懸崖可見。南沙參、丹參、玄參、苦參、仙草參、青木香、威靈仙等中草藥少之又少。近年來建立保護區(qū)后,有的古樹種和中草藥得以復生繁殖,讓人看到一絲古生態(tài)植被的希望。這種分布以遠離人居地為核心,越到邊緣近城鎮(zhèn)地帶越少。
過去特產奇石美玉和黑石硯等名貴礦藏,因亂采過甚,礦脈損壞,表層匱乏。
從離石到祁縣,也是一段有趣的行程,在呂梁西南低山溝原間。我前思后想,覺得過去那種對美和令人嘆為觀止的事物感受力越來越遲鈍缺乏“眼力”了?;蛟S是“知道”消減了感受的敏銳?但行走畢竟能增長知識見聞和智慧,再將情感注入,還是時刻有“驚奇之心”。挽救很多“老化”的方面。
“走西口”隨著時間的過去成為歷史,卻在我心中產生更強烈的感情。以前在書房中的浮光掠影,到了荒野山地溝谷的古道之上,就直接開拓了真實的對于很多事實的體驗。從我的先人和一路了解的故事中,有一種共同的感情傳統(tǒng)在我的思索中明顯起來。這種傳統(tǒng)已替換先前的一些先入之見,被活生生的事件充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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