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集》卷第二十七有記文六篇，篇篇都文采飛揚(yáng)，其景色如從畫中出，讓人讀后愛不釋手。
《潭州東池戴氏堂記》是柳宗元永貞元年（805）九月貶永州司馬，路過潭州時，承岳父楊憑之命所作。楊憑貞元十八年（802）九月自太常少卿出為潭州刺史，兼湖南觀察使。潭州就是今天的長沙?！昂朕r(nóng)公（楊憑）刺潭三年”。在柳宗元路過潭州不久，永貞元年（805）十一月，楊憑轉(zhuǎn)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文中的戴氏，即戴簡，此人不仕而多財，應(yīng)是靠門第發(fā)財暴富的。柳宗元終生不與此等人交往，礙于楊憑的面子，記文插敘了很多說戴簡的內(nèi)容，這些顯然都是由楊憑轉(zhuǎn)述的，所以字里行間顯有窘狀。戴簡“好孔氏書，旁其《莊》、《文》（指道家），以至虛為極，得受益之道?！静辉甘?，與人交，取其退讓，受諸侯之寵。” 戴簡離世樂道，與楊憑交好，柳宗元文中“賢者之舉也必以類”就是指此說的。可柳宗元并不贊賞戴簡建堂作池，取悅諸侯，享離世樂道的作法，稱此舉是“浮游之美，專于戴氏矣”。所謂浮游是指漫游、游蕩講，含有游手好閑的意味。柳宗元認(rèn)為：“地雖勝，得人焉而居之，則山巖若增而高，水若辟而廣，堂不待飾而已奐（文采鮮亮）矣。戴氏以泉池為宅居，以云物為朋徒（指以道家五種云氣的顏色相交往），攄（shū抒發(fā)，表達(dá)）幽發(fā)粹（精華），日與之娛，則行宜益高，文宜益峻，道宜益懋（mào勤勉），交相贊者也。既碩其內(nèi)，又揚(yáng)于時，吾懼其離世之志不果矣。君子謂弘農(nóng)公刺潭得其政，為東池得其勝，授之得其人，豈非動而時中者歟？”柳宗元對戴簡離世之志表示懷疑和不贊成；對楊憑授意戴簡為東池是否得適中庸也提出了疑問。文中對池堂的描寫很精彩，讓人過目不忘。寫池：“東泉為池，環(huán)之九里。丘陵林麓距其涯，坻（chí水中的小塊陸地）島洲渚（江中沙洲）交其中。其岸之突而出者，水縈（yíng圍繞）之若玦（jué玉佩，環(huán)形有缺口）焉。池之勝（風(fēng)景）于是為最?！睂懱茫骸盀樘枚又?。堂成而勝益奇，望之若連艫縻艦（首尾銜接的船只），與波上下。就之顛倒萬物，遼廓眇忽（隱約不清）。樹之松柏杉櫧（常綠喬木），被之菱芡芙?。ɑú莞采w），郁然而陰（綠蔭密布），粲然（càn形容明亮發(fā)光）而榮（開花）。”柳宗元記池堂，其精妙處，不減于記山水。柳宗元此記寫的“周匝(周密，周到)曲折”，渾然天成，是一篇記物寫景的“本色”之作。宋人樓昉《崇古文訣》卷一二說：“池因堂而勝，堂因人而勝，戴氏之父子人物，又因數(shù)厚之文而勝。使無子厚大手筆為之發(fā)揮，則戴氏亦一碌碌人爾，況其池與堂乎？”池堂名勝，因居人而異，“堂不待飾而已奐矣”。柳宗元在這里抒發(fā)了一個很耐人尋味的美學(xué)道理：景﹑居因人而彰，雅士之堂不用過分粉飾也會光彩煥發(fā)，氣質(zhì)所使然；而庸夫附庸風(fēng)雅只會讓人感到俗不可奈。
柳宗元貶在永州十年，歷經(jīng)六位刺史，《柳集》均有文可證。元和七年（812），柳宗元為刺史韋彪作《永州韋使君新堂記》。為文突兀，寫景瑰麗，一起手陡然而來，倚天拔地。其文曰：“將為穹谷嵁巖（kān深谷，深巖）淵池于郊邑之中”，“攆（niǎn用車?yán)┥绞?，溝（通）澗壑，凌絕險阻”，“求天作地生之狀”，“逸（閑適，安樂）其人，因其地，全其天?！表樚鞈?yīng)人為新堂。正如清人蔡鑄所說：“起處尤為突屹（yì突兀），如天外奇峰，陡然飛下?！币幌掳讶苏鹱×?。建堂前，“環(huán)山為城，有石焉翳（yì遮蔽）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塗，虵虺（shé huǐ毒蛇）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虛?！苯?jīng)過整修后，面貌一新。 “奇勢迭出，清濁辨質(zhì)，美惡移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則溶漾紆余（曲折延伸的樣子）。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山洞）逶邃（suì曲折，幽深），堆阜（土山）突怒（突兀）。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于堂廡（wǔ房屋）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崖，間廁（相互交雜）隱顯?！痹谛绿蒙咸魍斑冄樱ńB）野綠，遠(yuǎn)混天碧”，其情其景難于言狀，把堂廡周圍的景色寫絕了。柳宗元用妙筆寫景色，其目的是為了說吏治，柳宗元贊韋彪為新堂之功，其辭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盛（景），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形成教化）？公之釋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juān免除）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yuǎn)，豈不欲家撫（撫慰）而戶曉？以為二千石（用年奉代刺史）楷法?！睆囊惶茅p獨草木土石水泉﹑山原林麓，喻之政理，“視其細(xì)，知其大”，豁達(dá)情懷盡融入山光水色里。
《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是元和十年（815）正月五日，柳宗元離永州返京前為刺史崔能所作。在此之前，元和九年（814），柳宗元還為崔能重修二妃廟作《湘源二妃廟碑》。這里的二妃是指堯嫁給舜的二個女兒娥皇和女英。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八湘水載：“大舜之陟方（指帝王巡游）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湘中記》說：“故民為立祠于水側(cè)焉。荊州牧劉表刊石立碑，樹之于廟，以旌不朽之傳矣?！?《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是借崔能立萬石亭，“附零陵故事”，以彰德說吏治。文中說的“萬石”，是虛指，謂亭周圍多石也?！睹饕唤y(tǒng)志》卷六五永州府說：“萬石山，在府城北，多怪石，下瞰碧沼（水池，水塘）?！睔W陽修《題萬石亭》詩曾說此事曰：“天于生子厚，稟予獨艱哉。故其于文章，出語多崔嵬（有石頭的土山）?！泵穲虺家灿小度f石亭》詩說：“天地磨今古，賢愚為埃塵。草樹易變改，山川無故新。”前人立的萬石亭不在了，可山川依舊，柳宗元文中描寫山石水色精絕的場景還在?！熬d谷跨溪，皆大石林立，渙（水勢盛大）若奔云，錯若置棋，怒者虎斗，企（抬起腳后跟站著）者鳥厲（振奮）。抉（jué挖出）其穴則鼻口相呀（xiā口張開的樣子），搜其根則蹄股交峙（zhì聳立），環(huán)行卒愕（驚愕），疑若搏噬（搏斗，撕咬）?！绷谠螟B獸喻奇石形狀，用奔云喻山水流勢，其奔，其斗，其咬，聲形具現(xiàn)，宛若活態(tài)?？嚏U萬石，形狀甚工。柳文寫景色遠(yuǎn)近，用作畫的技法，即以筆墨的濃淡來渲染，儼然有出神入化的感覺。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三說：“前幅記石記亭，寫出石之奇怪，亭之名勝，真是千態(tài)萬狀，令人駭目。后幅就命亭之義生出波瀾，又是無中生有，真是善頌善禱（禱告）?！闭缜‰反邸队x唐宋文醇》卷一六所說：“體物之妙，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于心矣?！?/span>
《柳集》卷第二十四序有《陪永州崔使君游?南池序》一文，作于元和三年（808）暮春，記崔使君邀永州左官游?事。序題說的使君崔敏是永州刺史，柳宗元的姐夫。崔敏在永州三年，元和五年（810）遭貶而亡。柳宗元嘗志其墓，又嘗為文以祭。清劉大櫆稱此序“當(dāng)為柳序第一。”開篇六十五個字，把景色寫的有聲有色、雄直氣貌。其文曰：“零陵城南，環(huán)以群山，延以林麓。其崖谷之委會（水聚處），則泓然（水深而廣）為池，灣然為溪。其上多楓、楠、竹、箭，哀鳴之禽；其下多芡、薺、蒲、蕖，騰波之魚。韜涵（包容）太虛，澹滟（搖動）里閭，誠游觀之佳麗者已?！惫艜r碑文與雜文相類屬，碑文稱頌功德，記文則記述大情小事，取義各異。為序者，有與銘、詩全用碑文體的，多時是為記事而不為刻石。柳宗元這篇記事小文，雖稱序，實則記文之類。柳宗元以姻親陪客的身份游?，比參加官場的活動輕松多了，其為文也顯得很隨意。文中說：“征賢合姻，登舟于茲水之津。連山倒垂，萬象在下，浮空泛景，蕩若無外。橫碧落以中貫，陵太虛而徑度。羽觴（酒杯）飛翔，匏竹（樂器，如笙、竽）激越，熙然（和樂的樣子）而歌，婆然而舞，持頤（下巴）而笑，登目而倨（傲慢），不知日之將暮?！痹腿辏?08）正月有赦令，凡左降官皆得量移；而八司馬不在此例，后遇恩赦，也永不量移。與其他參加游觀的人不同，柳文中樂景哀情，抒寫俱盡。柳宗元嘆曰：“余既委廢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而悼茲會不可再也。”哀樂交際，景勝游樂于一文，真 “想慕殺人”，“憔悴殺人”??！
柳宗元在柳州的記文，其文之質(zhì)感異于永州諸作。《桂州訾家洲亭記》是柳記寫的最出彩的一篇 ，作于元和十三年（818）?！读肪淼谌小渡吓嶂胸┳ぜ抑抻泦ⅰ酚浧涫?。文中裴中丞，即裴行立，元和十二年（817）為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豆鹬蓥ぜ抑尥び洝肥欠盍顚憣嵵?。柳啟說：“伏以境之殊尤者，必待才之絕妙，以極其辭，今是亭之勝，甲于天下，而猥顧鄙陋（柳宗元自謙），伏受嚴(yán)命，不敢固讓，退之揣度，惕然汗流。累奉游宴，切觀物象，涉旬模擬，不得萬一，竊伏詳忖，進(jìn)退若墜?！惫鹆稚剿纣?，絕妙天下。桂山之奇宜為天下第一。柳宗元《桂州訾家洲亭記》說：“桂州多靈山，發(fā)地峭豎，林立四野?！彼未鷦⑹逯涡稳菡f：“環(huán)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虛無海上山。”裴行立在城東漓江中訾家州造梁構(gòu)亭，垮州抗水，為一時館宇之最。絕妙之景必絕妙之才而為之?！按Ф取暴p“汗流”，“累奉游宴，切觀物象，涉旬模擬，不得萬一，竊伏詳忖，進(jìn)退若墜”，可見柳宗元作此記用功之切?！捌媲汀眲倬埃诹谠P下嫣然如仙境：“忽焉若飄浮上騰，以臨云氣，萬山面內(nèi)，重江束隘（收束在一起），聯(lián)嵐（lán山里的霧氣）含輝，旋視具宜，常所未睹，倏然（shū忽然）互見，以為飛舞奔走，與游者偕來。乃經(jīng)工化材，考極相方。南為燕亭，延宇垂阿（臨山水），步檐（步廊）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軒（有窗的廊或小屋），以臨千里。左浮飛閣，右列閑館。比舟為梁，與波升降。苞（包括）漓山，含龍宮，昔之所大，蓄在亭內(nèi)。日出扶桑（太陽升起的地方），云飛蒼梧（山名），海霞島霧，來助游物。其隙則抗月檻（欄桿）于迴溪，出風(fēng)榭（臺上房屋）于篁中（竹叢）。書極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顥氣（hào潔白清鮮之氣）迴合，邃然（suì深遠(yuǎn)貌）萬變?nèi)羧绨财讴p羨門（傳說中的古仙人。據(jù)《史記·孝武本紀(jì)》說：“合則見人，不合則隱?！币蔀楣艜r隱士）接于物外。則凡名觀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讓以推高是亭者乎？”正如清人孫琮評曰：“敘洲敘亭處，偏說出許多崇山復(fù)嶺，重江大澤，迴帶其外，飛閣層軒，風(fēng)榭月檻，特峙于中，日出云飛，霞籠霧罩，出沒其際。便見得雖在目前，自具無限名勝，令人傾倒不置也。”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八說：“柳州諸記是真美，故皆如畫出?！边@篇柳記與前此相比，幽深﹑大氣﹑磅礴，一掃永州時罩在柳宗元心頭的陰霾。柳宗元初到柳州時，曾有《桂州北望秦驛手開竹徑至釣磯留待徐容州》詩曰：“幽徑為誰開。美人城北來。王程儻（倘）余暇，一上子陵臺?！边@首詩是送給容管經(jīng)略使徐俊的。柳宗元元和十年（815）三月出為柳州，徐俊在柳宗元之后到桂州，故稱留詩待之。柳宗元死后三年，長慶二年(822)，嚴(yán)謨出任桂管觀察使，韓愈作《送桂州嚴(yán)大夫》詩云：“水作青羅帶 ，山如碧玉簪。”盛贊了桂林的奇山秀水。晚唐莫休符《桂林風(fēng)土記》載：“訾家洲在子城東南百余步長河中，先是訾家所居，因此名焉。洲每經(jīng)大水，不曾掩浸，相承言其浮也。元和中，裴大夫攬勝尋幽，樂茲佳境，創(chuàng)造亭宇，種植花木，迄今繁盛，東風(fēng)融和，眾卉爭妍，有大儒柳宗元員外撰碑千余言，猶在?！薄豆鹆诛L(fēng)土記》成書于唐光化二年（899），據(jù)柳亡僅八十年。這時柳宗元書寫的碑記還在，而千年之后，碑文已無處可尋了，后人只能從傳世記文的縫隙間感悟古人當(dāng)時的情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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