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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任中敏致波多野太郎遺札三通輯釋

波多野太郎(1912—2003),日本神奈川人,自稱湘南老人,曾任日本中國語學會會長,著名漢學家、中國古代戲曲史專家,著有《老子王注校正》《中國地方志所錄方言匯編》《中國小說戲曲詞匯研究辭典》《游仙窟新考》《關漢卿現(xiàn)存雜劇研究》《宋詞評釋》《粵劇管窺》《中國文學史研究——小說戲曲論考》《近三十年代京劇研究文獻精要書目》等,與著名詞曲學、敦煌學、唐代音樂文藝學家任中敏先生(1897—1991)交誼甚篤,曾親赴北京、揚州等地拜訪任先生,并時有信札往還,就敦煌曲辭相關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傳為中日學術、文化交流史上之佳話。任先生信札中涉及對著名學者饒宗頤、保羅·戴密微、張獻之、蔣禮鴻、王重民、范文瀾等先生的評價,尤其對饒宗頤先生多有批評,引發(fā)為敦煌學史上“任、饒”兩大家一段學術公案,學術反響較大[1]。波多野太郎先生曾多次撰文介紹任先生的學術成就,如《任、饒兩大家圍繞敦煌歌辭的論爭》(昭和五十四年(1979)日本道教學會編《東方宗教》第53號)、《任半塘教授的“敦煌曲”批判》(昭和五十四年(1979)《東方宗教》第54號)、《任半塘教授最近的科學研究工作——???lt;行路難><敦煌歌詞集>等》(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4期合刊,佟金銘譯)等。其中前兩者因載諸日本刊物,大陸不易得見,故而彌足珍貴。兩文附錄任先生致波多野太郎先生信札三通,王小盾、陳文和先生所編《任中敏文集》(鳳凰出版社2013年)及嚴申榜、易元福先生主編之《任中敏先生詩詞集》(香港浩德出版社2006年)均失收。信札不僅可見任先生及波多野先生之人品學問、性情襟抱,更是敦煌學研究、中日文化交流研究之寶貴資料。筆者有幸通過留學日本友人查訪而得,今將其重加整理,略加考訂,公之于眾,以饗同好。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批評指正。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一

(1976年8月15日)

波多野太郎先生文席:

六月十一日奉五日手教,謙沖太過,使敏難當,悚愧無似!承許郵惠大著,驚幸莫名!爰緩復以俟。七月廿日,果由郵使,奉大宗卷帙,檢識甚詳,計有《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匯編》一至九冊,《子弟書集》一冊,《尋夫曲校證》一冊,《子弟書螃蟹段兒》三冊,《杭州四季風俗圖考》一冊:共一十五冊?;突途拗?,滿室生輝,榮寵之至!近滇蜀間地震情勢已展,而測報時張時馳,文物掩護,煞費周章,心緒不寧。致稽馳謝,恐勞企竚,死罪死罪!從敝國省縣志書中,裒集方言,會通口語,用釋隋唐以來述作中之詞匯,此路前人所未蹈;而于盛業(yè)之中,首先創(chuàng)獲,乃一奇跡!張君相(獻之)、蔣君禮鴻(云從)瞠乎后矣!顧古今方志數(shù)量可觀,他日采擷周詳,貫通遠近,其為用之宏,將不可限量。宜有較大組合,群策而眾擎,庶能即世觀成,不致久曠。未卜高瞻碩畫為如何耳。敏于近三年中,因得法京友人之助,重編《敦煌曲校錄》,為與《敦煌變文集》比眉連轡,已改名《敦煌歌辭集》。收辭千一百余首,適舉舊編五百首者倍之。其中方言口語情況,遠出張、蔣兩家所舉之外。張未見大宗唐五代民間辭例,蔣于拙稿所增益者,亦未觸及。姑援小例,以博大雅一粲:“夫婿”一詞,敦煌曲中屢用,蔣釋另見?!皟盒觥笨扇?張釋闕失,殆以為空泛。倘使見法保羅·戴密微著法文《敦煌曲》(與饒宗頤之著合編。先生既見饒著,必見戴著)譯“夫婿”竟曰:“丈夫夫婿”,當知“夫婿”條在張釋中,有補列必要,有以啟法儒如戴者之閉塞,并不空泛也。及睹先生《尋夫曲校證》(一0六頁)“夫婿”條之箋注,從樂府《陌上?!分炼鸥?、王維詩備焉,時執(zhí)牛耳以愧饒、戴。戴治此學,全無根底,膽大妄為而已。近此阱,陷其師戴遠以幕,蒙國際視聽。敏齒已耄,雖于此閱歷較深,亦應對人寬恕,今斥饒、戴,何至如此之激!蓋有故焉。試看尊著《尋夫曲校證》6頁引伯利三七一八“曲子名目第四首”,饒訂曰:“長城下,哭成憂,敢淹長成一朵摧。里半酒樓千萬個,十萬獸骨不空回?!弊靖逶唬骸伴L城下,哭聲哀,感得長城一垛摧。里畔髑髏千萬個,十萬骸骨不教回?!逼渲校镑求t”本《孟姜女》變文,人人得而政之,毫不足矜。而饒訂為“酒樓”,敢問古今社會建設,果有安置酒樓于長城腹中,至于千萬個之多歟?無論敝國于漢于唐兩代,又豈有千萬億酒徒,探長城腹,而登樓痛飲?即今日各國地下都市之豪華場景中,亦不容有此幻妄之舉也。在饒氏訂“滔”為“酒”時,對唐代作者,今代讀者,均不在眼下,而皆以可摶玩于伊掌中,無絲毫責任感可言,豈不可駭!顧戴編于自序中,意揚譽其徒饒曰:“具備研究詞史的有利條件,深通古文字學,善于校訂的行家”等等,豈非笑端乎?戴氏本人對于敦煌曲《搗練子》詠孟姜女一戲之前四章,次序顛倒:將孟姜送寒衣列在前,將杞梁別親赴邊列在后,造成更大之笑端。尊輯《尋夫曲》(5頁)錄伯利二八0九號內所見?!懊辖奔啊伴L城路”乃后二首也,其前二首載在伯利同號及三九一一號。尊輯失之,可惜!王重民輯《敦煌曲子詞集》,拙輯《敦煌曲校錄》,饒氏《敦煌曲》于此均收。戴氏竟誤指“長城路”一首之后二句“吃酒”云云,是公婆所唱,勸媳旅途中少吃酒,早還歸,完全不合身份。因各辭前后原有說白,敦煌曲內照例不載,致使辭旨不明。此辭在說白中,由孟姜婉諫公婆戒酒,在辭句中,由公婆答稱吃酒原為治病,非貪杯,并祝愿其媳送衣以后,早日還歸,戴氏未得辭旨。再查尊輯索引(515頁)有“燒張錢紙”條,敏未能查出此條是《尋夫曲》何處之原文。但在尊輯6頁右邊第三、四行,各有“月盡日校管黃至前”句,即謂“月盡日交管黃紙錢”也?!短綇V記》三八“裴齡條,引《廣異記》謂冥司'求金銀錢之金錢者,是世間黃紙錢。”同書三三二唐暄條,引《河東記》:“暄妻之鬼魂云:'必有相饗,但于月盡日黃昏時,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兒盡得?!闭f明敏校訂“月盡日交管黃紙錢”,恰得原作之辭旨,無誤,而饒、戴均置不校。——以上不離《尋夫曲》,瑣瑣陳情,正為先生有高論曰:“孟姜女的故事線索,大概是早已在唐代成了定型”;而敏近年所致力者,正在敦煌曲,故本其所真知者,聯(lián)類表現(xiàn)數(shù)點,均有異于饒、戴,不敢茍同,以就政于大雅耳。至于《同賢記》中,由仲姿作孟姜化身,拙稿亦謹慎評議:期之以為不能混者:仲姿乃富家女,而孟姜乃貧女。仲姿既與杞良匹配,本可憑家財以免杞良之徭役,或遣僮仆代勞送寒衣,全部故事都可不成立?!锻t記》所以仍照貧女身份演仲姿者,顯然不合階級規(guī)律,未卜先生以為如何?敏于中年治宋詞元曲,僅于金元散曲一體,為敝國文學史樹新標格。有《散曲叢刊》十余種,及《新曲苑》三十余種。中華人民共和國期間,始改治“唐代'音樂文藝之全面”。除已印行有關敦煌曲者兩種外,兼有《教坊記箋訂》及《唐戲弄》二書。后者成就較著。恨目前已無余帙堪呈郢政;他日此書重印,定不妄郵奉,微施蕪報。自此以后,倘讀大著,有所心得,或有所請益,當不揣谫陋,陸續(xù)奉聞。貴國田中謙二先生,曾從敦煌寫本伯利二一一五等《五臟論》內,發(fā)現(xiàn)“唱頌”體歌辭,論文載京都一九六四年印《東方研究學報》第35期,蜀中久訪此書未得,倘荷賜借此冊一用,(乞賜掛號之郵,以免遺失。)當于半月期間掛號郵還不誤。此間宿舍,在水井街79號,非“水平街”,并聞。

敬頌

道安!

任中敏上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時年八十)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二

(1979年3月9日,手信)

敏在四川時,曾寫《正視六十年來國內外敦煌歌辭的研究》,來京后,又寫《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均屬批判性的,甚至帶嚴厲譴責。因國內如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范文瀾編《中國通史簡編》“唐文苑、唐詩苑、唐詞苑”一章,均將唐五代三四二年的歌辭,原稱“曲子”和“大曲”的,一概改稱“唐詞”,用宋代的“詞”兼并唐代的“曲子”,消滅“曲子”名目,歷史不許可。國外饒宗頤亦王、范一派,名之曰“唐詞派”。宋以來即有此派,積重難返。饒氏《敦煌曲》內第一章第一節(jié),即以宋畫喻宋詞,以宋詞喻“唐詞”,他并用清代的詞韻,部勒唐代帶西北方音的敦煌曲,當然格格不入。饒氏因此幻想出一個“大五代文化”,把初唐、盛唐、中唐的歌辭,統(tǒng)改為晚唐五代所有。文學史面對這樣的紛亂,無法編下去,饒君至今不察。拙文《敦煌歌辭向何處去》倘能發(fā)表,可能掀起較大爭論。

以上2通信札原附錄于波多野太郎《任、饒兩大家圍繞敦煌歌辭的論爭》一文,載昭和五十四年(1979)日本道教學會編《東方宗教》第53號。第1通2頁,每頁26行,行35字左右,行楷書,其中第1頁天頭處另有云:“敦煌曲內見'夫婿處,有《洞仙歌》曰:'少年夫婿;有失調名辭曰:'汝家夫婿;有《臨江仙》曰:'少年夫婿奉恩多等”。第2通為手信,無抬頭及落款,據(jù)波多野太郎先生所言當作于1979年3月9日。此札計1頁,11行,行30字左右,行楷書,首行前空多格,第1行與第2行間空1行。

《尋夫曲校證》,波多野太郎著,日本昭和四十八年(1973)8月橫濱市立大學發(fā)行,全名為“滿漢合璧子弟書尋夫曲校證”。戴密微(1894—1979),法國漢學家、敦煌學家,著有《敦煌曲》(與饒宗頤合著,1971年以中法兩國文字于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在巴黎出版)。關于第2通信札中所云《敦煌歌辭向何處去》一文,未見發(fā)表,然《江海學刊》1982年第1期載有任先生《敦煌學在國內亟待展開第三時期》一文,疑即前文之延展和生發(fā)。此文發(fā)表后,確實“掀起較大爭論”,甘肅敦煌學界基于任先生此文,組織了“敦煌文學研究筆談”專欄,編發(fā)《關隴文學論叢·敦煌文學專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3年),刊載了王慶菽《殷切的期望》、劉君寄《承前啟后,把敦煌文學研究推向新階段》、蔣禮鴻《略談敦煌文學研究》、劉銘恕《一點感想》、程毅中《希望和建議》、張錫厚《怎樣打開敦煌文學研究的新局面》,張鴻勛《幾點希望》,李永寧《加強“敦煌學”研究之我見》、吳肅森《喜讀<敦煌學在國內亟待展開第三時期>》、顏廷亮《我們的應盡之責和初步打算》等10位學者的多篇文章,對敦煌學研究“展開第三時期”無疑產生了較大的推動作用。

致波多野太郎先生書·其三

(1979年7月2日)

波多野太郎教授大鑒:

承列題曰:“兩家論爭”,使讀者無枯燥之感,不妨多集資料,以資談助:

(一)孟姜女辭內“髑髏”二字的肯定,從《孟姜女變文》內五見“髑髏”,可以無疑。二字不定,其失小,校歌辭忘卻變文,或拒絕變文,其失大!將敦煌曲子強改為唐詞,不知唐歌辭和唐變文是孿生姊妹,萬萬不能拆開,其失更大!此點宜三思。

(二)饒書(29頁)“熊”“態(tài)”不分,改《溫泉賦》“熊踏胸兮豹拏背”之“熊踏”為“態(tài)踏”,謂與趙宋之“傳踏”相涉(30頁),真毫厘千里矣!

(三)誤僧官名“都僧統(tǒng)”為“僧都統(tǒng)”(12頁、37頁等)。

(四)“紅燭長流云榭”(54頁),“流”是“留”之訛。

(五)“白馬馱經即寺林”(55頁)乃“白馬馱經即自臨”之訛。

(六)“煇臉”乃“蓮臉”之訛(68頁)。

(七)“諸芳情”(79頁)乃“惜芳情”之訛。

(八)“復菓琴言”乃“服裹琴書”之訛(74頁)。

(九)“如若傷蛇”(77頁)乃“遇藥傷蛇”之訛。

(十)“書見十年功積”,“見”乃“劍”之訛(80頁)。

(十一)“鳥驚轡斷”(89頁)“鳥”乃“馬”之訛。

(十二)“龍請”(90頁)乃“龍眾請”之訛。

(十三)“歌枕”(95頁)乃“欹枕”之訛。

(十四)“遙兮凈”(108頁)乃“妖雰靖”之訛。

(十五)“武用文章”(122頁)乃“武略文章”之訛。

(十六)“大海蘆花白”(122頁)乃“天暮蘆花白”之訛。唐書手原作“大每”云云?!按蟆蹦诵斡?,“每”、“暮”乃音變。

(十七)“為睹金鍼爭百草”乃“為賭金錢爭百草”之訛(131頁)。

(十八)“塞原征戰(zhàn)”(108頁)乃“塞北征戰(zhàn)”之訛。“北”,唐書手訛為“元”,饒君改為“原”。

(十九)“駈焉未解從師教”,“駈焉”乃“驅烏”之訛(135頁)。沙彌初出家,任驅烏小役。場上曬谷,防烏群來啄耳,難云“驅焉”。

(二十)歌辭寫孟姜女“聲聲懊惱小秦王”,而饒書(58頁)誤為“生生掬腦小臣王”,注云:“腦言'墜肝腦?!薄惔耸L?,饒書中常見,茲舉三分一而已。法國保爾·戴密微序其書稱:“這是一部語言學著作,作者是一位深通古文字學,又善于校訂的行家?!蔽┰葛埵现赜∑鋾?,痛切正訛,不負良師益友的期許。饒書自序說:“任二北重加校錄,惜未接觸原卷,每沿前人(指王重民編《敦煌曲子詞集》)之誤,去真象尚遠。”所論極是!我應誠懇認錯,曾建議設立“認錯獎金”,不是諷刺,而是真心實話。即雖發(fā)于得獎金的貪心,才被動認錯,也比始終以不認錯而受褒諛者為佳。既認錯,則讀者免受“謬種流傳”之害,乃第一大功德!饒氏追求“真象”,極合科學精神?!罢嫦蟆闭胬砻媲?,人人平等。不容特殊化。不管地位再高,資格再老,功勞再大,真象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失校錯字而外,不合真象的地方,饒書內仍很多。如

(一) 斯一四九七所載“小少黃宮養(yǎng)”一套,乃“少小皇宮養(yǎng)”之訛,乃戲辭,演須大拏太子度兒女給人為奴。饒書(55頁)跟著錯,認為是欑,不顧“真象”。

(二) 《五更轉》“喜秋天”說求偶女郎對織女星“發(fā)卻千般愿”。饒書(55頁)說:同在一小冊內,前有“十五愿”,可說明與下文“千般愿”的關系。他未查清那“十五愿”是佛徒求登“正覺”之愿,與女郎求偶的“千般愿”何干?恰恰是不明真象,云中架橋。

(三) 《歸依三寶贊》云:“速須達取,彼岸”?!啊蹦恕捌刑帷倍质?,饒氏不知,改為“藐”字,又妄加一“三”字(60頁),曰:“'三藐即'三藐三菩提也?!庇袡嗉幼郑袡嗲?,“真象”何在?

(四) 《南歌子》“翠柳眉間綠,桃花臉上紅。薄羅衫子掩酥胸。一段風流難比,像白蓮出水。”真象是“水”下脫一“中”字,韻順、調圓,毫無遺憾。饒書(73頁)硬創(chuàng)《南歌子》有葉仄韻之體,以“水”葉“比”,指任加“中”是臆。于是任指饒臆,饒指任臆,以臆攻臆,似乎難斷。實則驗諸所有《南歌子》古作品,可有平仄兼葉者否?真象究竟何在?立時可解?!惔斯赃`,遠離真象處,饒書內不一而足,紙短不能盡宣?!罢嫦蟆蹦繕送?,饒氏更依仗自己曾“接觸原卷”,是一優(yōu)越條件,高居上游,萬無一失。實則唐代書手除對佛經而外,每每任意涂抹,訛火燎原!雖操原卷在手,依然難得真象。接觸原卷,固屬第一要求,而既接觸原卷,并非萬事大吉,照常擿埴索涂,冥行面墻,又去真象甚遠。故凡接觸原卷者,不必驕人,但應虛心謹慎,實事求是,不辜負原卷耳。拙見褊嗇,幸太郎教之!

祇頌

著祺!

半塘敬肅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日在北京

此札原載波多野太郎《任半塘教授的“敦煌曲”批判》一文(昭和五十四年(1979)《東方宗教》第54號)頁76—78.原件以行楷書寫就,3頁,每頁16行,行28字左右。任先生此札對饒宗頤先生與法國漢學家保羅·戴密微合著的《敦煌曲》一書多有批評,其后饒先生曾撰文回應,如《<云謠集>一些問題的探討》(載《明報月刊》1988年6月號),稱“敦煌寫卷中,唐五代歌辭之發(fā)見為近半世紀中國文學史研究之一大事,自朱彊村??对浦{集雜曲子》,其后王重民就其所目睹者,撰為《敦煌曲子詞集》,任二北重加校錄,探頤索隱,涉論廣泛,諸多啟發(fā),惜未能接觸原卷,每沿前人之誤,用力至深,去真相尚遠,然其貢獻,不可磨滅也”[2]。對任先生的敦煌學貢獻既有肯定,亦指出其不足之處,尚屬持平之論。至于任先生對饒先生的批評允當與否,讀者諸君自可按圖索驥,兩相比照,繼續(xù)探討。而在任先生于1991年12月13日去世后的次年2月20日,饒先生撰《水調歌頭》一闋悼念,庶幾可見兩位先生交往概況。

水調歌頭

張錫厚自北京來書,告任老于去歲十二月十三日謝世。記七0年代余在星洲,君屢貽書討論,謂將以用韻為曲子斷代,余復札深不謂然,媵以《敦煌曲》一書,君終放棄是說。一九八0年冬,余過維揚,與曾憲通至揚州師院趨候起居。荏苒十載,遂成隔世。君秉性倔強,坎坷一生,勇于排外,與余爭論,竟成敦煌學一段公案,非始料所及也。君力學不懈,老而彌篤,譏訶當代,雖被視為學風偏頗,然于曲學揄揚之功,終不可沒。以詞挽之,兼以自訕云。

臣質更誰繼,俯仰起悲風。無窮天地純美,行處任西東。蠻觸紛爭偏好,耳眼聰明各照,一笑漫相通。執(zhí)“伴小娘”本,甘蹈虛空。

運斤斲,堊漫鼻,立從容。但傷夫子既逝,無與語鴻蒙。何有生前身后,贏得琢肝鉥胃,牖下老雕蟲。癡絕吾生事,失技將毋同。

壬申(1992)元宵后二日[3]

如今任、饒、波多野等諸先生雖均已作古,但各自著述尚在,且越來越受到后人的重視。上述信札三通中所涉及的學術論辯,當為站在“繁榮祖國學術文化”(任中敏先生語)的立場上所展開的,并非基于個人恩怨的意氣之爭,這與任先生所秉持的學術研究要不拘權威、敢于爭鳴的學術品格是契合的,無疑也是值得我們當下學術界重新思考和借鑒的。

參考文獻:

[1] 樊昕.擊揚明其道,幽旨斯得開——記饒宗頤、任半塘二先生關于敦煌歌辭的論爭[J].文史知識,2012(4):102-110.

[2]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敦煌學[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685.

[3]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文錄、詩詞[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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