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夜晚，路邊的一樹樹櫻花不時在料峭的春風中搖曳，映襯著湛藍的天空，淡粉的花瓣愈發(fā)透出絲絲清冷和瑩潔。這樣的暮色，讓人情不自禁，若有所思，所謂氣物感人，詩意的美大概就是這樣吧……
也正是暮春時分，唐代詩人崔湜，曾出洛陽皇城端門，下天津橋。只見南北大道綿延七里，路旁是從隋朝開始就已遍植的櫻桃、石榴諸花木，加以唐代間種的槐、柳等樹，粉紅煙綠，繁花照眼，崔湜不由得駐馬吟詩：“春游上林苑，花滿洛陽城?！睋?jù)稱他弱冠即登進士，不到十年已掌貢舉，此時年僅二十七歲，史書形容其人舉止端雅，文詞清麗?！敖驑驏|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詩思迷。”天津橋下的粼粼波光舞動一城春色，也掩映著詩人的無邊思緒。橋邊崔湜的風姿，令時任工部侍郎的張說悵然而嘆：“此句可效，此位可得，其年不可及也！”
這番感慨，說的是文才、官職，以及時運這三項對唐人而言尤為重要的東西。崔湜無疑曾是命運的寵兒，二十七歲已掌貢舉，意味著多少士子的前途系于他的掌中！“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白居易曾以此詩標榜自己一舉及第的少年得意，而他所自詡的年輕，也正是崔湜掌貢舉時的二十七歲呢（一說白中進士更晚，二十九歲），這也就難怪張說會有那樣的感慨了。
為文與做官，今天看來似乎迥然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在唐代則由于科舉制度之推行而與士子的命運緊緊勾連在一起?？婆e之中，明經(jīng)與進士兩科最為唐人所重。京城內(nèi)四方匯聚的士子帖經(jīng)據(jù)典，試策賦文，紙筆間飛龍走馬，奔的是金鑾殿前青云路。其中的佼佼者即便通過了禮部的考試、金榜題名成為進士，抬頭舉目望去，前途未卜，距離授職上任的那一天依然遙遠。吏部的關(guān)試、守選、銓試……為官的道路既慢且長，唐代張著的筆記《翰林盛事》中說，連候選的文書都必須依官方給出的榜樣一字不錯合乎規(guī)范，稍有差池，即被駁回落選，如此，竟導(dǎo)致有等待三十年而不得為官的情況……
漫漫功名路，執(zhí)牙笏、佩魚符、穿緋著紫的，自然萬眾矚目?！斗馐下勔娪洝防锞兔枋隽艘荒粦騽⌒缘膱鼍?，說的是唐詩名句“葡萄美酒夜光杯”的作者王翰，曾在候選官職的過程中擅作主張，議論品評當時海內(nèi)的一百余名文士，將其分列高下九等，并頗具私心地置自己為第一等人物，與張說、李邕等大家并列，而對其他人則加以貶斥。
王翰此番舉動很值得玩味，他將文士分列九等的做法，讓人聯(lián)想起在科舉制興起之先，魏晉南北朝推行的人才選拔制度—九品中正制。魏文帝時期，開始以“賢有識鑒”的中央官吏兼任原籍州、郡的大小中正官，察訪散在各地同籍的已仕、未仕士人，采擇輿論，按照家世門第和道德才能，將士人分別評定為三等九品，政府按等選用，每三年調(diào)整品第一次，是謂九品中正制。這其中，中正官的評定意見，對于士子升遷有著不言而喻的分量。隋文帝時，九品中正制已被廢除，代之以分科、試策來招賢取士，繼而是唐代科舉制度對人才選拔的進一步程式化—縱使才士萬千如過江之鯽，終須經(jīng)這龍門，方才算修成正果。開榜之日，中者狂喜，未中者悲愴，多少喜劇、悲劇、鬧劇，在這國家選秀場里年復(fù)一年地上演，不知會延續(xù)到幾時……而當日的王翰，效仿前代歷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偷偷將這種夾帶私貨的九品文士榜貼于吏部東街，如果不是為了自抬聲價，以博取求官的順利，他又意欲何為？不出所料，這份來歷不明的榜單引起了觀者如堵，被貶損的眾人無不咬牙切齒，憤憤不平：都說文章自己的好，這三六九等如何排比得出？此事查找線索不難，不過本想追究一番的吏部侍郎盧從愿被“勢門”所勸阻，王翰因而才免去刑獄之災(zāi)。
這里所說的“勢門”，很有可能即指王翰榜中所列第一等的朝廷大手筆張說。張說曾三任宰相，被玄宗譽為“當朝師表，一代詞宗”，據(jù)史傳記載，還在他出鎮(zhèn)并州時，就對王翰頗為欣賞，后來即引薦其任秘書省正字。這一看似詳定典籍、校正文字的閑職，實乃升遷之捷徑，王翰日后擢升為通事舍人、駕部員外，也由此可見燕國公張說對他的推舉。張說曾評價王翰文采斐然，猶如“瓊林玉斝，爛然可珍”，即使有所玷缺，也可成一時之秀。正是因為張說對詞學(xué)之士的愛惜，王翰等人能夠常游其門。開元十三年四月，唐玄宗與眾學(xué)士官員歡宴，以“仙者，憑虛之論”，“賢者，濟理之具”，決定更殿名“集仙殿”為“集賢殿”，將麗正學(xué)院改為集賢殿學(xué)院，眾學(xué)士十八人，以張說知院事。五日，張說上任，玄宗賜宴賦詩，眾人均奉命唱和。王翰也有參與，作《奉和圣制送張說上集賢學(xué)士賜宴得筵字》，詩歌末句云：“徒仰蓬萊地，何階不讓緣。”—自負文才的王翰將學(xué)士云集的集賢殿比作縹緲天外的蓬萊仙境，其心馳神往之情可以想見。
的確，集賢殿書院匯聚了張說、徐堅、賀知章等文筆大家，眾人文采煥然，盛唐氣象熠熠生輝。對此，玄宗乘興賦詩曰：
廣學(xué)開書殿，崇儒引席珍。
集賢昭袞職，論道命臺臣。
禮樂沿今古，文章革舊新。
獻酬尊俎列，賓主位班陳。
節(jié)變云初夏，時移氣尚春。
所希光史冊，千載仰茲辰。
由于文學(xué)盛事的輝映，而使得春夏之交的一瞬被載入千秋史冊，為后世所仰望，詩末洋溢著古往今來的歷史情懷，唐明皇顯得躊躇滿志。其中所謂“禮樂沿今古，文章革舊新”，說的是一朝文化之傳承與新創(chuàng)。唐人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評論：“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保ā逗釉烙㈧`集》敘）在殷璠看來，所謂上有所好，下必從焉，玄宗對文學(xué)的態(tài)度，以及在文學(xué)上的旨趣，有如和風吹拂，盛唐詩歌開始日見蓬勃，條葉葳蕤。
以詩歌而論，唐朝文學(xué)之興盛自古迄今無出其右。據(jù)史書記載，太宗聽政之暇，留情于文史，不時有敘事言懷之作；武則天“好雕蟲之藝”，以文章選士；中宗時景龍文館眾學(xué)士相從，春風秋景，賦詩無數(shù)；玄宗“崇儒重德，親自講論，刊校圖書，詳延學(xué)者”；德宗時期政治稍安，逸興遄飛的節(jié)日詩會頻頻舉行，他晚年摒絕嗜欲，尤工詩句，臣下皆不可及；文宗則每試進士，多自出題目，待到考卷呈上，即吟詠佳作，終日忘倦—舉凡天下之位稍安，歷任君主出于武功文治并舉的心理，往往表現(xiàn)出對文學(xué)的推崇：大宴學(xué)士，嘉獎特別，實則在自己身邊聚攏一群頌德的文臣，以形成核心幕僚圈；也有對一朝文風加以整飭的，像玄宗環(huán)視左右，生發(fā)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萬丈豪情，對不合己意者刪削批落，儼然以文學(xué)領(lǐng)袖自居。這些廟堂之上的往來酬唱，映照出的往往是皇帝不可一世的驕矜，以及身邊得志者燦若菊花的笑臉。文學(xué)，不過是太平天下之粉飾，亦或許淪為助力文士平步青云的好風。
當然，張說在文學(xué)上的推助之功，實在不可忽視，史稱“開元文物彬彬，說力居多”，天子的尊尚經(jīng)術(shù)，開館置學(xué)士，也都是張說倡導(dǎo)的結(jié)果。張說的重文崇禮，在此次集賢殿學(xué)士的盛宴上亦可見一斑?！洞筇菩抡Z》記載，張說拜集賢學(xué)士，于院廳舉行宴會，在眾人舉酒相賀之際，他推讓不肯先飲。這位文壇首領(lǐng)舉出前朝例子，說高宗時修史學(xué)士有十八九人，身為國舅的長孫太尉不肯居先，那些官居九品末位者亦不許在后，于是取十九杯一時同飲；武則天長安年間，修撰《三教珠英》的學(xué)士亦官位高卑懸隔，但站立時，彼此前后位置不以官職品秩為序—張說以為，“學(xué)士之禮，以道義相高，不以官班為前后”，于是命人取來數(shù)杯，使集賢殿眾學(xué)士同飲，一時傳為美談，人多嘆賞。
位高權(quán)重者學(xué)問未必上佳，張說被人所嘆賞的是他言辭間流露出的文學(xué)自信—不以官職大小為標準來衡量評判學(xué)士，這之上，是一個更高的“道義”所在。甚至以文才與官職二者相較，他也認為前者更值得尊重與贊美。
賀知章從太常少卿遷禮部侍郎，兼集賢學(xué)士，一日并謝二恩。就有同僚源乾曜問張說：“賀公久負盛名，今日同時宣布兩份任命，足為學(xué)者光耀。學(xué)士與侍郎，您以為何者為美？”
張說回復(fù)說：“本朝禮部侍郎負責人才選拔，如果不是名望與實才兼?zhèn)?，無從擔任此職。但即便如此，禮部侍郎也始終是一名官吏，并不為德賢之人所仰慕；而學(xué)士懷先王之道，為縉紳軌儀，蘊揚、班之詞彩，兼游、夏之文學(xué)，始可處之無愧。二美之中，此為最矣！”
官居四品的禮部侍郎在科舉中掌握遴選士子的大權(quán)，卻比不過學(xué)識文采出眾的集賢殿學(xué)士，張說此番褒獎，是他對文學(xué)的傾心贊美，也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所形成的文人政治圈的核心主張。
此處提到的禮部侍郎，原本并不具體負責科舉考試，甄選人才曾是吏部考功郎中、考功員外郎等人的職責。開元二十四年，性情剛急的李昂出任考功員外郎，他召集進士，約法三章：考校取舍憑的是公平，如果有請托于人者，必須落選！而李昂的外舅曾經(jīng)與進士李權(quán)是好鄰居，得知李權(quán)候選，好意為他關(guān)說。李昂果然大怒，聚集貢士，當眾數(shù)落請托之過。雖然李權(quán)委屈表示自己并未求人美言，但那位考功員外郎將臉一板：“讀各位君子的文字，的確很好。然而古人有言：‘瑜不掩瑕。’其中或許有詞語不妥之處，大家一起來看如何？”眾人點頭。出門之后，李權(quán)意識到考功員外郎剛才那番話明顯是針對他所說，由其主考，自己處境不妙，于是心一橫，私底下也來搜尋李昂文字中的瑕疵。不幾天，李昂果然將李權(quán)文句中的小瑕疵，在通衢大道上張榜公開羞辱。有備而來的李權(quán)回應(yīng)道：“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鄙文的不好，已經(jīng)都給大家看到了，而執(zhí)事您的大作雅什，我也切磋一二，可以嗎？”李昂怒而應(yīng)曰：“有何不可！”李權(quán)問：“‘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這句是執(zhí)事的文辭嗎？”李昂曰：“不錯?！崩顧?quán)說：“昔時唐堯因為衰老疲憊，打算禪讓天下給許由。許由厭惡這番話，所以跑去洗耳?，F(xiàn)在皇上春秋鼎盛，又不想將天下揖讓于您，足下詩中說洗耳，是為了什么？！”李昂聽到這里，惶恐驚駭，于是向上司申訴李權(quán)出言不遜。雖然此次糾紛最終也沒有窮究下去，但據(jù)說原初剛愎不受他人請托的李昂，經(jīng)歷此一事件后心有余悸，凡有人求則無不允從。朝廷因此認為官位從六品的吏部考功員外郎位卑言輕，不足以服眾進士，于是這年三月壬辰，玄宗敕令，從此改由正四品禮部侍郎來執(zhí)掌這一科考重職，負責貢舉。
“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痹娋涫銓懙牟贿^是山水間的悠然情懷，卻在這場負氣傾軋中化為紙筆間的黑白對決，對詩句的條分縷析，迂回周折，令李昂“惶駭蹶起，不知所酬”，有陷入險境之虞；而李權(quán)文字上的瑕疵，竟也可以公之廣衢大道，以達到羞辱人品的目的—武則天時期大臣間羅織罪名，冤屈控訴不絕，聲猶在耳，李權(quán)、李昂這種以文學(xué)為端由，尋章摘句發(fā)起對作者的人身攻擊，則幾乎開啟了后世“文字獄”之先河。難道，這也可以歸之于文學(xué)的魔力？
命運攸關(guān)的科舉制度對文學(xué)的影響，除了詩歌自身在這廣袤的競技場上獲得臻于成熟的機會，大概頗為可觀的，還有文人日漸強烈的依附心理。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還有什么比褒獎肯定你的才華，更能讓一介文人激動的呢？王翰九品榜上的自我彰揚，玄宗朝堂上的左右欽賞，李權(quán)、李昂彼此間的耍奸伎倆……那些名利場中呈現(xiàn)的五光十色，都不是文學(xué)的本來面目。
而唐代詩歌之盛，并不限于朝堂。驛路邊關(guān)，歌館舞榭，仆仆于風塵之中，或春光瀲滟之處，可以聽到詩人作品吟詠不絕。如李益詩名早著，有《征人歌且行》一篇，被好事者畫為圖障，另一首“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天下亦唱為樂曲。唐人以詩入歌，這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莫過于開元年間均負盛名的王昌齡、高適與王之渙三人，于天寒微雪之際旗亭聽歌女吟唱的故事—“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王之渙《涼州詞》的那種荒涼孤寂的邊疆情境，遠不同于小兒女的嬌柔姿態(tài)，竟得到了在座歌伎中最美一位的垂青，可以想象她清越的歌聲，穿過回風中的簌簌細雪，在詩人心中激起了多少暖意。而之前王之渙對同輩笑稱：“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拜列床下，奉吾為師。”—縱然是相逢不相識，王之渙能有與歌女心神相通的自信，這大概來自詩歌的魅力吧？
文學(xué)所能收獲的，當然不只是天涯歌女烏黑眼眸中跳動的火花。唐代筆記有云，王勃能文，請他作文者甚眾，以至于金帛盈積，故而人說王勃“舌織而衣，筆耕而食”?！短茋费a》另有記載，長安中人爭相寫作碑志，熙熙攘攘如同市場買賣，每有大官去世，則有人徑直造訪其門，甚至有喧嚷競爭，不由喪家做主的情況，當時裴均之子就欲以縑帛萬匹，請宰相韋純撰寫父親的碑志，被韋純拒絕：“寧餓死，不茍為此也?！薄掚m如此，但換而言之，除了倚文為官可以捧得榮耀俸祿，文學(xué)自身，其實也能換取豐厚的報酬！《朝野僉載》的作者張，文章錦繡，屢次考試均拔頭籌，時人稱之為“青錢學(xué)士”，意思是其人猶如成色上好的錢幣，萬選萬中。他所作的小說《游仙窟》，當時即被遣唐使帶回日本，列為珍籍，史書記載：“新羅、日本東夷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貝以購其文，其才名遠播如此。”異域他方對文學(xué)的熱愛，也以金錢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文學(xué)的魅力，在那些使臣們的金錠上閃閃發(fā)光。
而在唐人的筆記里，這種對文學(xué)的愛好無遠弗屆，翰墨流芳又豈止于東海鄰邦呢，即使在冥界幽泉，也可以不時見到詩歌酬唱的情景。陳劭的《通幽記》里就描寫了士人唐晅與其亡妻的魂魄之相見。其間，二人繾綣宛如平生，一番溫存后，唐晅慨然贈詩。出乎他的意料，亡妻亦在衣帶上題詩回應(yīng)：
晅聞，撫然感懷，而贈詩曰：“嶧陽桐半死，延津劍一沉，如何宿昔內(nèi)，空負百年心?！逼拊唬骸胺揭娋?，輒欲留答，可乎？”晅曰：“曩日不屬文，何以為詞？”妻曰：“文詞素慕，慮君嫌猜而不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遂裂帶題詩曰：“不分殊幽顯，那堪異古今，陰陽途自隔，聚散兩難心?！?/span>
妻子生前原本愛慕文詞卻因“慮君嫌猜”從未賦詩抒懷，而在這擯除了世間名利、無欲無求的時刻，能夠于筆下一訴情思，“言志之事，今夕何爽”—在文字中表白陰陽相隔的思念，怎么能錯過呢？看來，有了文學(xué)的滋潤，才是“做鬼也幸福”吧。
這種詩意的重逢，讀來讓人動容。即使在幽冥之中，沒有榮耀、地位、金錢種種與之相隨相伴，而文學(xué)卻依然能夠如春花萌發(fā)，感人動情于一瞬之間，這才是它真正的魅力所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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