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正式遷都洛陽,這標志著他領導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軍事改革,達到了一個頂峰。然而在遷都之前,孝文帝就已經(jīng)廢除了一些原有鮮卑少數(shù)民族的風俗習慣,其中就包括“西郊祭天”儀式。自此之后,這種傳統(tǒng)拓跋鮮卑特色的祭天儀式,就消失在歷史之中了。過去歷史學界對于北魏的祭天儀式往往一筆帶過,認為只是普通的祭天儀式。然而,搞清楚北魏“西郊祭天”到底是什么樣子,有助于我們去理解內亞人群的政治、文化構造。
近日,北京大學羅新教授以《拓跋祭天方壇上的木桿》為題,討論了北魏西郊祭天儀式中特別“小”的一個物件——祭天方壇上插著的木桿。羅新把這些木桿回歸到內亞傳統(tǒng)的歷史源流,與大家分享了他對于中國歷史中內亞傳統(tǒng)的認識。(內亞包括歐亞大陸中部的廣闊地區(qū),羅新研究的內亞人群通常指使用阿爾泰語系的人群,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等都屬于內亞人群。)
羅新
《魏書·禮志》的記載,北魏皇帝會在每年四月初四祭天,而且在祭天的方壇之上,會立一些名為“天神主”的木桿。
“女巫執(zhí)鼓,立于陛之東,西面。選帝之十族子弟七人執(zhí)酒,在巫南,西面北上。女巫升壇,搖鼓。帝拜,后肅拜,百官內外盡拜。祀訖,復拜。拜訖,乃殺牲。執(zhí)酒七人西向,以酒灑天神主,復拜,如此者七。禮畢而返。自是之后,歲一祭?!?/p>
“天神主”在《魏書·禮志》中又被稱作“木主”:“天賜二年夏四月,復祀天于西郊,為方壇一,置木主七于上?!?/p>
“木主”、“天神主”這些名詞指向的到底是什么呢?根據(jù)《周禮·春官·司巫》注,“主,謂木主也……神所館止也?!北蔽喝怂⒌摹澳局鳌?,應當就是用于祭祀的木桿。
這些木桿的在北魏祭祀中,具體的作用是什么呢?《魏書·禮志》記載過另一件事,北魏曾意外發(fā)現(xiàn)其先祖生活祭祀過的山洞(今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嘎仙洞),于是朝廷派遣官員前往祭祀,“敞等既祭,斬樺木立之,以置牲體而還?!痹谶@場祭祀中,北魏官員們砍伐了一些樺木插在地上,用于放置祭祀用的牲肉,所以祭天的“木主”很可能也是同樣的作用。
祭祀時把肉掛在木桿上,這在世界上不同時代很多文化中都出現(xiàn)過。羅新認為不需要尋找很遙遠的例子,他嘗試著在北魏所處的內亞的傳統(tǒng)中,尋求這種現(xiàn)象的解釋。研究中國歷史時,多增加一種內亞的視角,不能確保是對的,但可以多一種認識歷史的方式。
羅新首先介紹了蒙古人的祭祀?!睹晒琶厥贰ぞ硪弧酚涊d一種名為“主格黎”(?ügeli)的儀式,明朝人的旁譯就是“以竿懸肉祭天”。此外還有“主格黎迭扯”,意為“以竿懸肉祭天處”。
但是,匈牙利東方學家李蓋提認為,“主格黎”這種儀式是祭祀祖先,而非祭天。他的理由是,《蒙古秘史·卷一》記載,父親死后,沼兀列歹被認為不是孛端察兒的親生兒子,就被剝奪了參加“主格黎”儀式的資格。因此,很顯然“主格黎”是只有家族成員才能參與的祭祖儀式。李蓋提還認為 “主格黎”這個詞已經(jīng)不見于現(xiàn)代蒙語,但滿語中依然保存了這個詞。
“主格黎”到底是“祭天”還是“祭祖”呢?
羅新認為,祭天和祭祖,在內亞傳統(tǒng)中也許是沒有差別的。王惲《中堂事記》記載過,忽必烈舉辦祭天儀式時,就只有蒙元皇族能夠參加?!吧响胩煊谂f桓州西北郊,皇族之外,皆不得預禮也?!?/p>
另一位匈牙利學者Lajos Bese則利用語言學研究和民族志成果指出,“主格黎”這個詞和儀式仍然存在于當今的西布里亞特蒙古語人群,他們至今仍然過著傳統(tǒng)文化生活。
1973年版的《布里亞特蒙古語-俄語詞典》解釋züxeli為:獻祭動物之皮(帶頭和四蹄)放置在木桿上。Lajos Bese引用了鮑培的研究,指出“主格黎”儀式延續(xù)到當代。因此布里亞特人的züxeli儀式,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蒙古秘史》里的“主格黎”。
與蒙元同時代的西方旅行者,也記錄了類似懸掛牲體祭祀的習俗,如《柏朗嘉賓蒙古行紀》《魯布魯克東行紀》。
堂子圖,出自《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
但是,羅新提醒大家,雖然相關記載很多,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通過現(xiàn)代調查,去完全復原“主格黎”的歷史原貌。因為同為阿爾泰人群,即使同為某一語族甚至更小亞文化圈的人群,每個時代、每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語境。同源的宗教實踐也會有眾多細節(jié)變異。儀式更是如此。
總的來說,在所有這些儀式中,牲體的全部或部分置于木桿上是普遍現(xiàn)象。類似“主格黎”的儀式在古代中國官方史書也屢見不鮮?!督鹗?5·禮志八·拜天》:“金因遼舊俗,以重五、中元、重九日行拜天之禮?!瓰榧芨呶辶?,置盤其上,薦食物其中,聚宗族拜之?!薄哆|史49·禮志·吉儀·祭山儀》:“設天神、地祗于木葉山,東鄉(xiāng):中立君樹,前植群樹,以像朝班;又偶植二樹,以為神門?!瓪⑸?,體割,懸之君樹。太巫以酒酌牲?!?/p>
然而,關于“木桿祭天”最豐富的內亞信息,被保存在滿清的史料里。滿清有“堂子祭天”的儀式,在文獻中又被稱作“設桿祭天”“立桿大祭”。從清代的文人筆記中我們可以一窺“堂子祭天”。
福格在《聽雨叢談·卷五》描述了滿人的祭祀,“薦熟時,先刲牲之耳、唇、心、肺、肝、趾、尾各尖,共置一器薦之;或割耳、唇、蹄、尾尖,獻于神桿斗盤之內?!闭褩啞秶[亭雜錄·卷八》“堂子”一條,對“堂子祭天”儀式的詳細描述:“國家起自遼、沈,有設竿祭天之禮。又總祀社稷諸神祗于靜室,名曰堂子,實與古明堂會祀群神之制相符,猶沿古禮也。既定鼎中原,建堂子于長安左門外,建祭神殿于正中,即匯祀諸神祗者?!?/p>
乾隆年間寫成的《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對“堂子祭天”有最為詳細的描寫。這本書把滿清的祭祀分為三類:祭神(跳神)、祭天(還愿)、背燈祭。其中祭天的場所,就是堂子(tangse)。
不同于北魏的“歲一祭”,滿清的“立桿大祭”一年兩次,分別在春、秋舉行。書中詳細記載了如何準備祭祀用的松木桿。在祭天前一個月,“派副管領一員,帶領領催三人,披甲二十人”,前往直隸延慶州,在“潔凈山”中砍一棵松樹帶回。儀式所用的松樹需要“長二丈,圍徑五寸”,樹上多余的樹枝都要砍掉,只留下九節(jié),這樣“神桿”就做成了。一群人護送回來的“神桿”會用黃布包好,暫時安置在堂子南面的木架上。祭天前一天,“神桿”才會被取出,插在堂子殿前中間的石頭上。
從北魏的“木主”,到蒙元“主格黎”儀式的木桿,再到滿清的“神桿”,盡管儀式細節(jié)發(fā)生了變化,但木桿一直扮演者重要的角色。把祭祀的牲肉懸掛或者放置在木桿上,是內亞文化一個延續(xù)的傳統(tǒng)。
羅新進一步追問,是否存在更古老的共享文化,這種祭祀的內亞傳統(tǒng)和中華傳統(tǒng)有沒有淵源?“以竿懸肉祭天”在古代中國也能找到對應物,那就是“碑”。根據(jù)鄭玄對《禮儀》的注釋,中國的石碑,最早的作用就是用來安放祭祀的肉。
羅新對此的觀點是,中華文化和內亞內化是可能有共享的地方,但這些共通之處未必是同源的。內亞文化有其自身的延續(xù)性與多樣性;這些共同構成了中國歷史的豐富性。
內亞的歷史,也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把內亞文化,放到中國傳統(tǒng)中去理解,會有不一樣的認識。如果僅僅遵循周、秦、漢、唐的傳統(tǒng),就會對內亞的傳統(tǒng)視而不見。除了內亞傳統(tǒng),中國的長江流域、四川等地也有各自的傳統(tǒng),只有具備多元文化的視角,才能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豐富性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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