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去世后,關(guān)于他與同代文人的關(guān)系,引起諸多議論,想來頗為有趣。黃裳是難得的文章家,一生往來于學界、文壇之間,朋友甚多。錢鍾書、汪曾祺都與其有交往,留下的話題牽涉學術(shù)史與文學史的神經(jīng)。其間與汪曾祺的友情,是頗可一談的。
汪曾祺年輕時在上海做過中學教員,工作不遂心,他寫信給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希望換一個地方。沈從文覺得他文字好,通美術(shù),也許到博物館更為合適。于是給在南京博物館的兩個畫家李霖燦、李晨嵐去信,時間是一九四七年二月,信中說:
我有個朋友汪曾祺,書讀得很好,會畫,能寫好文章。在聯(lián)大國文系讀過四年書,現(xiàn)在上海教書不遂意。若你們能為想法在博物館找一工作極好。他能在這方面做整理工作,因?qū)Ξ嬘信d趣。如看看濟之先生處何想法,我再寫信給濟之先生。(《沈從文全集》第18卷,465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沈從文的推薦,一時沒有見效。汪曾祺顯得無可奈何。而這時候他結(jié)識了黃裳、黃永玉,便在枯燥中平添了諸多趣事。
黃裳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便有名氣,隨筆天分高,乃滬上名筆。汪和他一見如故,兩人同逛書鋪,相飲而歌,在那時候是密切的一對。黃裳《故人書簡·記汪曾祺》云:
認識汪曾祺,大約是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頃,在巴金家里。那里經(jīng)常有蕭珊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出入,這樣就認識了,很快成了熟人。常在一起到小酒館去喝酒,到DDS去吃咖啡,海闊天空地神聊。一起玩的還有黃永玉。
為什么到巴金那里去,大概是沈從文介紹的,也許與蕭珊熟悉也是一個原因。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喜歡扎堆,那是自然的。汪曾祺由于多重因素而受到巴金的提攜,是一直念念不忘的。我有時想,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小說,汪曾祺說不定也會成為黃裳那類人物。我讀汪氏的一些筆記,談古書與藝林舊事,風雅毫不遜與黃裳,有的更為傳神,但他偏偏沒有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注意的倒是《聊齋》式的筆意,寫人間草木與凡人軼事,于是運筆就有了黃裳少見的韻致。那是小說家的天賦,其文介于故事與談話之間,詩詞與序跋之間,就超出了一般文人的格局。對比魯迅與周作人,我們就可看出,前者的峻急、深幽,是小說與哲思的對碰,延伸著張力,而后者止于小品之調(diào),遂不出明清文人的筆記,靈動的一面就少了。小說家寫隨筆,倘通些舊學與西學,有點雜家氣,就比一般的散文家高明。孫犁、葉兆言的文字在某些方面就是要比一般散文家有寬度與深度的。
黃裳的文章多,勤于書話,是不可多得的雜家。汪曾祺在學問上大概要遜于他。黃裳雖為報人,卻很留意學問家的動向。對版本學與文物情有獨鐘,見識不凡。他的文章介于周氏兄弟之間,談歷史掌故與文人習性,飄逸多姿,為文壇中罕有之人。錢鍾書、沈從文、俞平伯都看重他,在報人中,被學界認可的讀書人,他可能是最重要的。
黃裳回憶汪曾祺時,言及當年的通信,有一封一九四七年的信件,汪曾祺的語言很怪,對黃裳很有好感,也能夠看出彼此的友情:
黃裳仁兄大人吟席。仁兄去美有消息乎?想當在涮羊肉之后也。今日甚欲來一相看,乃舍妹夫來滬,少不得招待一番,明日或當陪之去聽慧珠,遇面時將有的聊的?;蛞嗖蝗ヂ爲?,少誠憩也。則見面聊些什么呢?未可知也。飲酒不醉之夜,殊寡歡趣,胡扯談,莫見怪也。慢慢頓首。(蘇北《一汪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6頁,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版)
看此信,能嗅出汪曾祺年輕時候的狂傲的氣息。喜酒、愛戲,加之交友之樂都有。他和黃裳對戲劇都有研究,彼此寫過一些談戲的文章和信件。這大概也可以說是一種舊式文人的愛好。那時候的黃裳、黃永玉對汪曾祺都很看重,以為大有潛力。他們之間的互相欣賞,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個佳話。
我編副刊時,刊發(fā)過黃裳、汪曾祺的文章,印象是精善秀雅,字跡好,有書法家的痕跡,文章舒朗自在,學識暗含其中。他們閱讀面廣,讀人亦深,文章是有力度的。近幾十年間,講版本與藏書的文章,能及黃裳者不多,而言草木蟲魚,汪曾祺則是佼佼者吧。他們在一些地方有些神似,尤其涉及明清前后的野史,連敘述的口吻都是一樣的。如黃裳《倚聲初集》:
南陵徐氏所藏詩余最富,年來余所收不少,多明刻善本及清刻零種,曾囑書友更為余致之,久而無所得,亦淡忘之矣。一日過來青閣,見架上有舊本詩余數(shù)種,即得其康熙刻之古今詞匯三編,有積余藏印,即尋書出誰何,估人告積余生前以詞集二十許箱售歸林葆恒,即卷前鈐印之庵也。為之狂喜,即囑陸續(xù)更為余致之。一月后乃見此本及荊溪詞、瑤華集、記紅集、詞潔、留松閣十六家詩余等,以百金易之。皆罕見難求之冊,一旦收之,大快事也。(《來燕榭書跋》,26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這樣的文章很好玩,學識見解都有,是殊為難得的。黃裳的學識與見解,汪氏頗為欣賞,他在講到在上海逛書攤時,提及了這位書友?!蹲x廉價書·舊書攤》云:
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也買過幾本書。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其實大概是想好好學學英文,但這本《威尼斯商人》始終沒有讀完。
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個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锸硺O簡便,經(jīng)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老許坐于校門內(nèi)側(cè),手里做著事,擇菜和清除鐵壺的水堿,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著。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
我曾經(jīng)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xiàn)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里。一本在我來說,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有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的。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萬有文庫”算是什么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的我想到用湯評時,只能于記憶中得其仿佛,不勝悵悵?。ā锻粼魅返?卷,37頁) 對比二人的文字,彼此的個性就看出來了,黃裳一旦進入版本話題,就十分專業(yè),愈說愈深,癡意綿綿。汪氏則偏于經(jīng)歷與書的漫談,他的書趣之樂固然很多,而不及書外的人與事更引人為樂。孫犁好像也有一點類似的樣子,記得讀過一篇《野味讀書》,與汪曾祺行同一調(diào),此為小說家筆法,自然有些弦外之音的。
說起來二人的性情,在一點上是相近的,那都是慈悲的人,對現(xiàn)代革命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風潮來了,被裹進去,也并不焦慮,不前不后,不高不低,跟著走就是。對比張中行這樣的人,他們就“入世”得很,看人看事還是有一般的倫理尺度的,或者說是不逾矩。而張中行是逾矩的,因而走得就比常人遠,此乃哲人之旅,常人怎么及之!
但隨著大流走,并非沒有操手,二人至少在審美追求上,是逆社會潮流而動的,他們在喧嘩的歲月保持了一份寧靜,以沉潛之筆畫出山河之色與人性之光,都是深遠的存在,讀之可久久駐足。寫作并非都是自娛,也有抵抗的意味。社會都如此就好么?個性的表達都該有自己的空間的,何必與人一樣呢?所以,對他們來說,能在有限的園地,拓出一點未曾有的顏色,沖出荒涼所在,也是一種快慰。傅山的書法與散文,在明末大放光芒,大概就是逆俗所致。徐文長晚年靈光外現(xiàn),以凡筆而寫出神韻來,也是對流俗反抗所致。黃裳與汪曾祺不是不知道此點,他們有時就走著類似的路,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醒我卻醉,總要和世界有點距離的。
汪曾祺晚年出名之后,腦子并不發(fā)熱,有幾個人他是佩服的。一是孫犁,一是黃裳,因為那文字有常識與情調(diào),而且二人都是革命隊伍過來的人。革過命的人,并非都橫刀立馬,有時候不免有小橋流水和曲徑通幽的趣味。在汪曾祺看來,社會變革與人間潮流,抗不了是真的,只能順。但順之中,也要有點小反抗,不被風潮把自己卷得太遠。在無人的地方,慢慢地行走,心與上蒼交流,世道人心,總免不了凄風苦雨,而文章家的樂趣,乃在于建了自己的亭子,在風雨之日尋了片刻寧靜。讀這些人的書有時就覺得,人生有時停下來,不急于走路,環(huán)視四周,也內(nèi)看己身,是很好的。
許多年后,黃裳回憶與汪曾祺的交往,還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回憶一九四七年前后在一起的日子。在巴金家里,他實在是非常“老實”、低調(diào)的。他對巴老是尊重的(曾祺第一本小說是巴金給他印的),他只是取一種對前輩尊敬的態(tài)度。只有到了咖啡館中,才恢復了海闊天空、放言無忌的姿態(tài)。月旦人物,口無遮攔。這才是真實的汪曾祺。當然,我們(還有黃永玉)有時會有爭論,而且頗激烈,但總是快活的,滿足的。我寫過一篇《跋永玉書一通》,深以他倆交往浸疏為憾,是可惜兩個聰明的腦殼失去碰撞機會,未能隨時產(chǎn)生“火花”而言。是不是曾祺入了“樣板團”、上了天安門,形格勢禁,才產(chǎn)生了變化,不得而知。
……
汪曾祺致黃裳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后,我有兩次與曾祺同游。一次是隨團去香港訪問。不知曾祺是否曾被邀請作報告,我是有過經(jīng)驗的。推辭不掉,被邵燕祥押赴會場(燕祥兄與陸文夫似同為領(lǐng)隊),并非我不喜歡說話,實在是覺得那種在會場上發(fā)言沒有什么意思。又一次與曾祺同游,一起還有林斤瀾,葉兆言負責照顧我們的生活,從揚州直到常州、無錫,碰到高曉聲、葉至誠。
一路上逢參觀學校,必有大會。曾祺興致甚高,喜作報告,會后請留“墨寶”,也必當仁不讓,有求必應。不以為苦,而以為樂。這是他發(fā)表《受戒》后名聲鵲起以后的事。(《也說汪曾祺》,引自《一汪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3頁,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版)
黃裳的回憶里透出許多信息。他們相知的深沒有問題,但彼此差異較大,也是可以看出來的。報人做久了,厭倦應酬是自然的。可是汪曾祺晚年并不拒絕應酬,也許是真的沒有耐得寂寞吧。他喜歡與青年人交往,交游也是不反對的。這在黃裳看來大概有損文氣,應引起警覺。所以他和汪曾祺不同的是,更能沉潛下來,默默地在書海里游走,不為外物所擾。汪曾祺不得高壽,乃癡心于現(xiàn)實的美意,自己深陷藝術(shù)的享受里,飲酒、游玩,散失了許多時光。不單純隱含在詩意里,而是多享世主義式的快慰,這樣的灑脫,黃裳沒有的。他清秀的文筆也透露出一種寂寞來。唯有詩情是可以自娛的。寂寞也有美,黃裳似乎是這樣的。
在精神的氣質(zhì)上,黃裳先追隨周作人,后靠近的是魯迅傳統(tǒng),可一生也沒有擺脫周作人的影響。而汪曾祺與魯迅隔膜的地方很多,道是不同的。一是沒有魯迅式的批判意識,不喜歡金剛怒目式的存在;二是認為安靜的文字可能緊接人性的深處,總有美妙的一面,比如沈從文就是這樣。黃裳是喜歡打筆墨官司的人物,對不喜歡的東西,愿意說一些刺耳的話。表里一致,也未嘗沒有偏執(zhí)之處。汪曾祺有牢騷多在私下說說,很少形諸筆墨,以和為貴,不傷于人。這樣的選擇,是審美的差異,其實未嘗不是人生觀的差異。在散文的寫法上,黃裳趨于古樸,汪曾祺則是清淡也有,溫潤也多,更有些意思。他們的文章,在中國是少有的好的。而汪氏富有變化,那是黃裳不及的地方。
汪曾祺在內(nèi)心是佩服黃裳的,因為他有學問,文字也屬于高水準的。一九八八年,香港要搞一個飛馬獎,獎勵中國的作家,他推薦了黃裳,但黃裳拒絕了。汪曾祺當時如何想,不得而知。從他們晚年的情形來看,路徑真的不同,好像也有隔膜的地方。黃裳越來越像個學者,汪氏則還是社會的游走者,隨意而好玩。我們把這兩個老人的故事放在一起審視,會發(fā)現(xiàn)許多有趣的存在。人間的路,總是不同為好。各自的行走,有著各自的快慰無疑。他們給我們帶來的話題,有時想來,是可久久回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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