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的文藝圈子,隨標簽而來的質(zhì)疑和詰難絲毫不少。
學貫中西之余,他有對穢褻事感興趣。
他順手研究狐臭,小說中的許多精妙比喻都與男女之事有關(guān)。僅僅一本《圍城》,隨手就可撿拾多例。在錢鍾書看來,沒有比“性”更能深入提示人性的弱點,更對人生具有諷刺意味。
那么在這個意義上,文字也可是場最艷異的游戲。
“一個鉆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
——錢鍾書《窗》”
錢鍾書、陳寅恪喜談穢褻事。這個判斷,凡熟悉錢、陳的人都大體認可。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涉此類事極多。陳寅恪也有這個趣味。其他如“楊貴妃入宮時是否處女”,也是陳寅恪專門談過的問題。陳寅恪《論再生緣》起始即說自己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錢鍾書和陳寅恪均是中國大學者中喜讀小說之人,而小說敘述最不忌繁雜蕪穢,他們共同的趣味可能由此產(chǎn)生。
狐臭的雅稱“慍羝”,錢鍾書、陳寅恪都專門談過此事?!秶恰防镉袀€細節(jié):
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座位中間的一個繡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里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
▲錢鍾書(左)和陳寅?。ㄓ遥?/p>
錢鍾書后來在《容安館札記》中又多提此事,并引述了許多西文資料。
他讀馬提亞爾(Martial)諷刺詩提到形容薇圖斯蒂拉(Vetustilla)丑狀時說:“氣味類母羊之夫”,并引陶宗儀《輟耕錄》卷十七《腋氣》條考“狐臭”當作“胡臭”,即《北里志》所謂“慍羝”。還指出胡侍《真珠船》卷六襲之,認為“吾國古人正亦以羝羊為比”。
然后引梁山舟《頻羅庵遺集》卷十四《直語補證·狐騷》條,標出《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中曾說:“食之不驕”后的注認為:“或作騷,臭也?!辈⒄f梁玉繩《瞥記》卷七也有同樣的說法。
錢鍾書同時又引《雜阿含經(jīng)》卷四十,天帝釋敗阿修羅一段中異仙人所說偈言:“今此諸牟尼,出家來日久。腋下流汗臭,莫順坐風下。千眼可移坐,此臭不可堪。”……
1937年,陳寅恪有一篇名文《狐臭與胡臭》。陳寅恪認為,腋氣本由西胡人種得名,“迨西胡人種與華夏民族血統(tǒng)混淆既久之后,即在華人之中亦間有此臭者,倘仍以胡為名,自宜有人疑為不合,因其復似野狐之氣,遂改'胡’為'狐’矣。若所推測者不謬?!标愐∽詈蠼Y(jié)論是“胡臭”一名較之“狐臭”更早且正確。他同時指出,考論我國中古時代西胡人種者,止以高鼻深目多須為特征是不夠的,還應(yīng)當注意腋氣。
《狐臭與胡臭》初刊于1937年,錢鍾書1938年由法國歸來,按常理推測,錢鍾書應(yīng)該讀過陳寅恪此文?!秶恰?947年在上海初版,書中提到“慍羝”,后《容安館札記》中又搜羅相關(guān)史料,但沒有提到陳寅恪的文章,凡陳文引過的書,錢鍾書一概不提,似乎是有意擴充陳文的史料,同時特別指出《輟耕錄》卷十七《腋氣》條已考“狐臭”當作“胡臭”,此論與陳寅恪看法相同。這個順手的史料中可能暗含一點對陳文靈感和原創(chuàng)性的評價。
錢鍾書文字中的“性”比喻
錢鍾書寫作,特別喜歡用“比喻”,這早已為人熟悉。
在所有的比喻中,錢鍾書特別喜歡用“性”比喻。
韓石山曾注意到錢鍾書的這個寫作習慣,他寫過一篇《錢鍾書的“淫喻”》。韓石山認為,錢鍾書的許多精妙的比喻都與男女之事有關(guān),他指出這個特點與“取喻者的心性有關(guān)聯(lián)”。
其實善用“性”比喻是一切幽默的前提,很難設(shè)想一個幽默的人而不善用“性”比喻,文學中的機智和風趣通常都與“性”比喻相關(guān),因為“性”是成人間的常識,屬于人人感興趣,但人人不能明說的困境中,最高級的選擇就是明話暗說,直說則無趣味,最后形成了修辭學上的一個基本原理,就心理和社會習俗判斷,“性”比喻一般是中年人的專利,尤其中年男性,青年人的興趣相對要弱,這其中包括了對“性”的經(jīng)驗與期待以及相對的力不從心,是一種情感的外泄方式,這也是“無色情”即無民間文藝的道理所在。
▲《圍城》劇照
錢鍾書寫小說的時候,正是漸近中年的時期,所以在他這一時期的文字中,少有不涉“性”比喻的,甚至在錢鍾書的所有小說中,“性”都是一個突出主題,錢鍾書在《圍城》的序言中認為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這個看法來源于柏拉圖,錢鍾書在《一個偏見》中引過“人者,無羽毛之兩足動物也?!闭J為這句話“客觀極了”。
在同一文中,錢鍾書還引了博馬舍劇本中一個丑角的話:“人是不渴而飲,四季有性欲的動物。”我個人理解,在錢鍾書看來,這個“基本根性”中最重要的就是“性”,理解了這個問題,再來觀察錢鍾書的所有文字,我們就不會單純把錢鍾書文字中的“性”比喻只從修辭的意義上來理解,而是要從人性的角度來評判。
“性”比喻是成人宣匯情感的一種主要方式,古今中外道理相同。但善于用此喻者,必是聰明絕頂之人。因為在言談和行文中,用“性”為比,必須做到表面正經(jīng)而含義深刻,表面言語與所談深義距離越遠,效果越好,也就是說,越是“黃色”的比喻,在表面上越不能涉“黃”。
▲《圍城》劇照
這個深義建立在成人的人生知識和經(jīng)驗上。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多有講“云雨”之事的文字,在他看來男女之事不是不能言不能說,而是須與褻詞相區(qū)別,藝術(shù)含蓄地表達,中外不約而同以云雨取辟,是因為人類反禁欲而又知羞恥之旨趣相通的緣故。
而這一切則建立在“男女之事乃天地之大義”的判斷上,錢鍾書在《管錐編》中也經(jīng)常談到“人欲論”,性即是生,趨利逐勢,追求享樂,乃人力可為人心所向,但又有不可違抗的命運在無形中主宰,所以人要知命安時。有一次在清華校園的咖啡館里,曹禺對吳祖緗說:“錢鍾書坐在那里,還不叫他給你開示幾本英文淫書?”吳祖緗讓錢鍾書開三本,錢鍾書隨手拿過一張紙,當下寫滿正反兩面,開錄出四十幾本,包括作者的姓名和書的內(nèi)容。
黃裳回憶錢鍾書時說:“當他聽說我到琉璃廠去逛書店,只買了一小冊抄本的《癡婆子傳》時,大笑了。這就是他贈我一聯(lián)的上半,'遍求善本癡婆子’的本事?!?/p>
錢鍾書在《管錐編》曾專門提到過《金瓶梅》第六十七回溫秀才的話:“自古言:不褻不笑”。錢鍾書說,不知其言何出,“亦尚中笑理”。然后錢鍾書引了古羅馬詩人的一句話來證明在這個問題上的中外同理:“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此游戲詩中之金科玉律也。”
小說《貓》中:
建侯錯過了少年時期,沒有冒冒失失寫書寫文章,現(xiàn)在把著作看得太嚴重了,有中年婦女要養(yǎng)頭胎那樣的擔心。
李太太明知道在這個年頭兒,不收女人的學校正像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樣的沒有品。
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xiàn)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面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間的吸引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準的兩性戀愛。
他伯父還有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著賺錢,怕小公館里的情婦長日無聊,要不安分,常常叫他們學點玩藝兒消遣。
咱們?nèi)说街心辏成珒蓚€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欲望彼此相通,根據(jù)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斷他戀愛時的脾氣——。
那時候的漂亮男女,都行得把肚子凸出——法國話好像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現(xiàn)代女人的束緊前面腹部而聳起后面臀部,正是相反。
頤谷沒有準備李太太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進按摩浴室的人沒有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
《靈感》中:
文學畢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難產(chǎn)并未斷送他的性命,而多產(chǎn)只增加了讀者們的負擔。
文人講戀愛,大半出于虛榮,好教旁人驚嘆天才吸引異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婦只比闊人的好幾輛汽車,好幾所洋房,不過為了引起企羨,并非出于實際的需要。
書里一個角色啞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性生活’?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豈不太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寫處女作,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
《窗》:
一個鉆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
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了物質(zhì)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愛人,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jīng)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后窗進來的,才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
《吃飯》:
吃飯有時很像結(jié)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老的小姐,宗旨倒不在女人。
有本傳記中說,錢先生一九七九年訪美歸來,將英制煙斗贈予友人,“我自來不吸煙,好比閹官為皇帝選宮女,不知合用否?”于此或許可以看出,這樣的妙喻,錢先生平日也是“曲不離口”的。
▲《圍城》劇照
《圍城》中的“性”比喻:
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jù)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他說孫先生在法國這許多年,全不知道法國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實,偷人,丈夫做了烏龜,買彩票準中頭獎,財錢準贏。所以,男人賭錢輸了,該引以自慰。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里,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仿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
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仿佛聽了鴻漸最后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jīng)當眾喪失貞操。
方老先生因為拒絕了本縣漢奸的引誘,有家難歸,而政府并沒給他什么名義,覺得他愛國而國不愛他,大有青年守節(jié)的孀婦不見寵于姑翁的怨抑。
上海是個暴發(fā)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里鐵籠子關(guān)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fā)泄。春來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后一樁倒不失為好現(xiàn)象,戰(zhàn)時人口正該補充。
大家庭里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
掌柜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的飯,所以也該在飯?zhí)美锍?,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
孫小姐說:“這咖啡糖里沒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另外把奶粉調(diào)進去的?!兵櫇u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p>
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象玷污了清白的閨女,全是黑斑點。
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低了市價。
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假使一個犯校規(guī)的女學生長得非常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于教育精神從寬處理。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
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胡子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邊,像新式標事業(yè)里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我年青的時候,是有名的規(guī)矩人,從來不胡鬧?!蓖籼p藐地哼一聲:“你年青的時候?我——我就相信你年青過。”汪處厚臉色一紅。
“我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么一比,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鴻漸聽得笑起來——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理計。丫頭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綱常名教,做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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