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唐人選唐詩；《丹陽集》；殷?[；宮廷選本；馬懷素；陶翰；《河岳英靈集》 摘要：《丹陽集》是現(xiàn)存唯一一部以詩人籍貫為收錄標準的唐人選唐詩，由于該集早已散佚，無法窺測全貌，學(xué)界普遍以《河岳英靈集》為標準考察《丹陽集》，忽視甚至無視其獨立價值，《丹陽集》亟需重新認識?！兜り柤樊?dāng)是殷?[應(yīng)舉落第流連長安之際在宮廷風(fēng)氣影響下編撰的地域選本，以揄揚潤州詩人、壯大故鄉(xiāng)聲勢為目的，與仕途達否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馬懷素、陶翰二人詩歌落選的真正原因是他們與殷?[向無交集?！兜り柤访黠@的宮廷風(fēng)尚使其個性色彩并不鮮明，但客觀上卻更加契合當(dāng)時的文化環(huán)境與社會氛圍，流傳更為廣泛，在盛、中唐時期影響甚至大于《河岳英靈集》。
中圖分類號：I 222.7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15）03-0068-06
Key words： collection of Tang Dynasty poems seleted by people of the same time； Danyang Colletion； Yin Fan； Palace Edition； Ma Huaisu； Tao Han； Collection of Heyue Yingling
Abstract： Danyang Collection is the only existing one of Tang Poetry with poems selected according to the birthplaces of the poets of the Dynasty. It can not be evaluated for most of the poems in it had disappeared. The academic circle universally takes Collection of Heyue Yingling as the guideline in the evaluation of Danyang Collection. In this way its independent value has been seriously neglected. So it is high time to take a new look at it. Danyang Collection is supposed to be written by Yin Fan during his stay in Changan when he failed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He was influenced much by the palace culture during his writing. The Collection aimed at publicizing the poets from Run State and at promoting the reputation of his hometown and had little to do with the writers emotion about his official career. Works of the two poets， Ma Huaisu and Tao Han， had not been included because they both had no personal contact with Ying Pan. Although its strong palace characteristics weaken its individuality， it fitted well into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atmosphere at that time. Therefore it had gained much popularity and stronger influence than the Collection of Heyue Yingling especially in the prosperous and middle stages of Tang Dynasty.
《丹陽集》是現(xiàn)存唯一一部以詩人籍貫為收錄標準的唐人選唐詩，對于研究地域文學(xué)頗具價值。然而《丹陽集》早已散佚，現(xiàn)存殘卷是陳尚君先生依據(jù)《吟窗雜錄》整理而成的。由于《丹陽集》僅存殘卷，無法窺測全貌，學(xué)界普遍以《河岳英靈集》為標準考察《丹陽集》，將《丹陽集》與《河岳英靈集》合二為一的解讀隨處可見。“今檢殷選二集詩評，均深寓著對有才名而仕宦不進者的真切同情，當(dāng)與其本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以詩名而不以官位來選詩，是殷選為世所重的主要原因之一。”〔1〕此段論述與其說是對二書的綜合分析，不如說是對《河岳英靈集》的單獨評價，因《河岳英靈集》表現(xiàn)出明顯的才高位卑的抑郁之氣，則《丹陽集》亦應(yīng)如此。學(xué)者依據(jù)《河岳英靈集》認識《丹陽集》顯然不夠客觀，忽視甚至無視《丹陽集》的獨立價值，使其無可避免地淪為《河岳英靈集》的附庸。然而《丹陽集》與《河岳英靈集》并非同時成書，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選家，殷?[無需固守一種理念并一以貫之于各種著作，其人生理想與文學(xué)追求可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丹陽集》的獨特性需要重新挖掘。
一、《丹陽集》是具有宮廷特征的地域選本
殷?[，丹陽人，目前學(xué)界基本認同其有應(yīng)舉不第經(jīng)歷。陳尚君先生指出：“頗疑殷?[從進士試在開元中，因?qū)以嚥恢?，遂絕意仕途，退歸鄉(xiāng)里，以銓評天下英髦為志。”〔1〕這雖為猜測之詞，但基本符合實際。據(jù)《南部新書》記載：“長安舉子，自六月已后，落第者不出京，謂之‘過夏’。多借靜坊廟院及閑宅居住，作新文章，謂之‘夏課’?！薄?〕殷?[落第之后，極有可能像其他士子一樣流連長安，而屢試不中則數(shù)度延長其滯留長安的時間。筆者認為《丹陽集》是殷?[流連長安之際在宮廷風(fēng)氣影響下編撰的地域選本。 首先，《丹陽集》從形式到內(nèi)容均帶有明顯的宮廷選本特征。目前學(xué)界普遍認為殷?[“以詩名而不以官位來選詩”〔1〕，既然如此，《丹陽集》完全可以像《河岳英靈集》那樣只錄詩人，但《丹陽集》卻一一標明官職，而標明官職正是宮廷選本的最大特色。
現(xiàn)存唐人選唐詩僅《翰林學(xué)士集》、《珠英學(xué)士集》、《丹陽集》、《國秀集》標明官職，其余三部均與宮廷密切相關(guān)?！逗擦謱W(xué)士集》以許敬宗為中心收錄帝王將相詩歌，《珠英學(xué)士集》是武后時期珠英學(xué)士的作品匯編，《國秀集》編者芮挺章為“國子生”，身居最高教育機構(gòu)――國子監(jiān)時奉命編撰《國秀集》，授命之人乃“秘書監(jiān)陳公，國子司業(yè)蘇公”〔3〕，陳公為從三品，蘇公為從四品下，二人位高權(quán)重，芮挺章在其授意之下編撰的《國秀集》亦是上層社會的產(chǎn)物，從內(nèi)容到風(fēng)格都與宮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丹陽集》將集中各人標明官職，未入仕途者標明身份，與《國秀集》同。又《丹陽集》所錄詩歌主要涉及：送別，如包融《送國子張主簿》、周?r《送潘三入京》；贈答，如沈如筠《寄張徵古》；寫景，如丁仙芝《長寧公主舊山池》、殷遙《山行》、周?r《潘司馬別業(yè)》；羈旅，如儲光羲《夜到洛口入黃河》、蔡希寂《陜中作》；閨怨，如張潮《江風(fēng)行》、余延壽《折楊柳》等，甚至還有一首應(yīng)制之作――《奉和扈從溫泉宮承恩賜浴》，與《珠英集》等宮廷選本內(nèi)容極為相似。
其次，《丹陽集》并未如《河岳英靈集》一般僅錄“仕宦不達”之人，是集共錄十八人，官階集中于八、九品之間，以致許多學(xué)者由此認定《丹陽集》與《河岳英靈集》一樣主要抒發(fā)不遇的憤懣。但是唐人職位的高低不能僅以官階衡量，地理位置尤為重要。據(jù)《唐會要》記載：
龍朔三年五月，雍州司戶參軍韋絢除殿中侍御史，或以為非遷，中書侍郎上官儀聞而笑曰：“此田舍翁議論。殿中侍御史赤墀下供奉，接武夔龍，?r羽?t鷺，奈何以雍州判佐相比？”以為清議。〔4〕
司戶參軍正七品下，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官階下降令韋絢心生迷惑。深諳官場之道的上官儀嘲笑韋絢，指出官職高低貴賤不能只看官階。又《舊唐書?潘好禮傳》云：“好禮舉明經(jīng)，累授上蔡令，理有異績，擢為監(jiān)察御史。”〔5〕潘好禮由六品縣令變?yōu)榘似繁O(jiān)察御史稱“擢”，視為提拔。由此看來，官階不是考察唐人仕途順利與否的唯一標準，而《丹陽集》亦非凸顯失意之人，至少張暈、蔡希寂、蔡希周三位前途無量。
張暈開元二十三年登第，官校書郎，杜佑《通典》曰：“（校書郎）掌讎校典籍，為文士起家之良選。其弘文、崇文館，著作、司經(jīng)局，并有校書之官，皆為美職，而秘書省為最?！薄?〕校書郎雖為九品，但杜佑一針見血的指出其是“文士起家之良選”，因地位清貴，入仕資歷要求極高，競爭相當(dāng)激烈，張說、張九齡、元稹、李德裕等人均由校書郎官至宰相。又張說《兵部尚書國公贈少保郭公行狀》記載郭元振：“十八擢進士第，其年判入高等，時輩皆以校書、正字為榮，公獨請外官，授梓州通泉尉?！薄?〕以贊賞的口吻敘述郭元振不同流俗的選擇，說明在民眾眼中校書郎一職更為榮耀。陳尚君先生指出《丹陽集》結(jié)集“當(dāng)在開元二十三年至二十九年之間”〔1〕，張暈開元二十三年進士及第后需要守選，“唐舉子既放榜，止云及第，皆守選而后釋褐”〔8〕。據(jù)王勛成先生考證：“初盛唐時期，進士及第的守選年限一般為三年?！薄?〕則張暈出任校書郎當(dāng)在二十六年左右，《丹陽集》結(jié)集期間張暈人生得意，風(fēng)光無限，殷?[有何理由視其為“仕途不達”？
蔡希寂，渭南尉，九品。杜佑《通典》曰：“大唐縣有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之差。”〔6〕其中赤縣、畿縣處于京城大邑，地位非同一般，而“赤、畿縣尉也明顯高于其他等級縣尉，都是美職，其身份地位，在唐代二千多個縣尉當(dāng)中，特別崇高，其他等級縣尉難以望其項背”〔10〕。渭南為畿縣，緊鄰長安，處于權(quán)力中心，官員來往頻繁，機會多，升遷快，如牛僧孺即由渭南尉高升至宰相，歐陽詹曾經(jīng)指出：“畿縣僅于百，渭南為之最?！薄?〕可見渭南縣尉是眾人艷羨、士子競求的重要職位。又“畿縣的縣尉，常是校書郎、正字和州參軍等遷官的美職?！薄?0〕蔡希寂擔(dān)任的渭南尉即是校書郎的遷轉(zhuǎn)途徑之一。進士及第授校書郎，制舉及第授赤、畿縣尉甚至成為唐人入仕的最高理想，沈既濟《枕中記》描述渴望榮華富貴的盧生的黃粱一夢為：“明年，舉進士，登甲科，解褐授校書郎。應(yīng)制舉，授渭南縣尉。”〔11〕校書郎與渭南縣尉已成為傳奇小說中理想人生的完美展現(xiàn)。
蔡希周，監(jiān)察御史，正八品上。據(jù)《唐六典》記載：
監(jiān)察御史掌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凡將帥戰(zhàn)伐，大克殺獲，數(shù)其俘馘、審其功賞，辨其真?zhèn)?。若諸道屯田及鑄錢，其審功糾過亦如之。凡嶺南及黔府選補，亦令一人監(jiān)其得失。凡決囚徒，則與中書舍人、金吾將軍監(jiān)之。若在京都，則分察尚書六司，糾其過失，及知太府、司農(nóng)出納。凡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丘，孟春祈谷，季秋祀明堂，孟冬祭神州，五郊迎氣及享太廟，則二人共監(jiān)之。若朝日、夕月及祭社稷、孔宣父、齊太公，蠟百神，則一人率其官屬，閱其牲牢，省其器服，辨其輕重，有不修不敬則劾之。凡尚書省有會議，亦監(jiān)其過謬。凡百官燕會、習(xí)射亦如之。〔12〕
監(jiān)察御史職權(quán)范圍涉及中央、邊疆、文臣、武將各個方面，堪稱皇帝耳目。唐代官員六品以下一般由吏部銓選，監(jiān)察御史雖為八品，卻由帝王委任，足見其重要程度。正如孫國棟先生所言：“六品以下的御史由君相任命，實是由普通官進入重要官的門戶。故品秩雖低而地位頗重，所以由六品七品縣令入監(jiān)察御史，視為升；由八品監(jiān)察御史出為縣令，視為貶?！薄?3〕監(jiān)察御史官階雖低，但幾乎可以視為皇帝近侍，蔡希周的《奉和扈從溫泉宮承恩賜浴》即是陪同帝王出行的真實寫照。又監(jiān)察御史“職務(wù)繁雜，百司畏懼，其選拜多自京畿縣尉?！薄?〕則蔡希周所任之監(jiān)察御史一職又是蔡希寂所任之渭南尉的遷轉(zhuǎn)途徑之一。
《封氏聞見記》曾列舉唐人官至宰相的“八雋”之途：
宦途之士，自進士而歷清貴，有八雋者：一曰進士出身制策不入，二曰校書、正字不入，三曰畿尉不入，四曰監(jiān)察御史、殿中丞不入，五曰拾遺、補闕不入，六曰員外郎、郎中不入，七曰中書舍人、給事中不入，八曰中書侍郎、中書令不入。言此八者尤為雋捷，直登宰相，不要歷余官也?！?4〕 白居易《大官乏人》亦曰：
臣伏見國家公卿將相之具，選于丞郎給舍；丞郎給舍之材，選于御史遺補郎官；御史遺補郎官之器，選于秘著校正畿赤簿尉：雖未盡是，十常六七焉?！?5〕
二人所論及之升官圖都提及校書郎、畿尉、監(jiān)察御史，三者雖為八、九品小官，但前景非常輝煌，甚至可以高升至宰相，因此張暈、蔡希寂、蔡希周三人仕途不可限量。
此外，《丹陽集》編撰之時，年輕一代剛剛登上政治舞臺，目前所能考知登第最晚者為談??、申堂构、张晕?三人所授官職分別為長洲尉、武進尉、校書郎。長洲、武進均為望縣，地位僅次于赤、畿縣。據(jù)賴瑞和先生考證：“一般明經(jīng)、進士出身者，以釋褐緊縣尉最常見，望縣尉和上縣尉次之?！薄?0〕可見談?睢⑸晏霉顧?授官職均高于普遍水平，張暈起步更高。開元末年，三人仕途都處于上升時期，甚至存在較大的發(fā)展空間。作為前輩的殷?[編選《丹陽集》怎能以最壞的可能推測后輩，將其收入以“仕宦不達”為主旨的選本之中？而且《丹陽集》全書僅沈如筠一人評語為：“如筠早歲馳聲，白首一尉?！薄?〕沈如筠“有《正聲集》詩三百首，有曰‘陰陽燕舊都，美人花不如?！舨渴汤杀R藏用常諷誦之”〔16〕。又據(jù)《舊唐書?盧藏用傳》：“景龍中，為吏部侍郎。”〔5〕則沈如筠“早歲馳聲”當(dāng)在景龍年間，而《丹陽集》錄官為“橫陽主簿”，橫陽屬溫州，主簿為九品。景龍至開元已有數(shù)十年，可見沈如筠確實沉淪下僚，仕途偃蹇，然而《丹陽集》其余諸人評語未見類似言論，表達未遇的幽怨并非主流。
況且，《丹陽集》部分詩人向往閑適自由的生活，對仕宦進退不甚在意，如殷遙《友人山亭》：“故人雖薄宦，往往涉青溪。鑿牖對山月，褰裳拂澗霓。游魚逐水上，宿鳥向風(fēng)棲。一見桃花發(fā)，能令秦漢迷?！薄?〕羨慕游山玩水、遠離紛擾的單純生活。個別作品甚至蘊含求仙歸隱思想，如“倘遇乘槎客，永言星漢游”〔3〕、“追想吹簫處，應(yīng)隨仙騎游”〔3〕。即使表達相思離別，也平淡悠遠，“春夢隨我心，搖揚逐君去”〔3〕、“云蔽望鄉(xiāng)處，雨愁為客心”〔3〕、“孤坐正愁緒，湖南誰搗衣？”〔3〕均無強烈的仕途失意、內(nèi)心抑郁之情，語言婉麗清新，感情含蓄內(nèi)斂，其中和淡遠的詩風(fēng)亦與宮廷追求恰好一脈相承。
二、《丹陽集》未錄馬懷素、陶翰考辨
對于《丹陽集》未錄馬懷素一事，學(xué)界頗多爭論。陳尚君先生認為：“該集入選者都是有詩名而仕途不達的作者。這不能看作僅是偶然所致。馬懷素是丹徒人，開元間仕至戶部侍郎、秘書監(jiān)，能詩，文名極盛，可以說是開元間潤州名聲最著的作者?！兜り柤凡皇?，絕非偶然遺落?！薄?〕呂玉華先生也認為：“殷?[《丹陽集》收錄馬挺，不錄馬懷素，恐非偶然遺漏，或許是有意為名望不顯者揚名，并不迎合時勢。這一點從入選詩人的署銜上表現(xiàn)得很清楚。”〔17〕二人均指出，馬懷素雖為潤州籍唯一一位飛黃騰達的詩人，但因不符合“仕途不達”的選錄宗旨，所以殷?[特意不選。然而事實似乎并非如此，筆者認為馬懷素落選的真正原因是《丹陽集》編撰之時馬懷素已卒，與殷?[無交集。
據(jù)《舊唐書?馬懷素傳》記載：馬懷素“舉進士，又應(yīng)制舉，登文學(xué)優(yōu)贍科，拜?d尉，四遷左臺監(jiān)察御史?！薄?〕又《登科記考補正》載，上元三年馬懷素中文學(xué)優(yōu)贍科，先中進士，后應(yīng)制舉，上元三年已應(yīng)制舉，中舉則更早。他至遲在高宗時期已經(jīng)登上政治舞臺，其后深受玄宗賞識：
開元初，為戶部侍郎，加銀青光祿大夫，累封常山縣公，三遷秘書監(jiān)，兼昭文館學(xué)士。懷素雖居吏職，而篤學(xué)，手不釋卷，謙恭謹慎，深為玄宗所禮，令與左散騎常侍褚無量同為侍讀。每次合門，則令乘肩輿以進。上居別館，以路遠，則命宮中乘馬，或親自送迎，以申師資之禮?！?〕
可見馬懷素開元初年已為元老重臣，遠早于《丹陽集》諸位詩人的活動年代。陳尚君先生指出《丹陽集》“所收諸人，當(dāng)以孫處玄為最年長，今僅知其開元初歲尚存，?[未必得與游。包融、沈如筠、余延壽等，大約應(yīng)為?[父執(zhí)輩。儲光羲、丁仙芝、蔡氏兄弟、殷遙等，年歲可能與?[仿佛，而談??、张晕、申堂箿淆x?開元末始入仕途，年輩或比?[為低”〔1〕。而據(jù)《舊唐書》記載：“孫處玄，長安中徵為左拾遺。頗善屬文，嘗恨天下無書以廣新文。神龍初，功臣桓彥范等用事，處玄遺彥范書，論時事得失，彥范竟不用其言，乃去官還鄉(xiāng)里。以病卒?！薄?〕又《舊唐書?李?F傳》：“開元初，置諸道按察使，盛選能吏，授?F潤州刺史、江東按察使，累封真源縣子。州人孫處玄以學(xué)行著名，?F特加禮異，累表薦之，仍令子麟與之結(jié)交。處玄竟稱疾不起?！薄?〕另《唐大詔令集?遣王志?值雀餮膊轂竟苣謚啤分畹臘床焓怪?中包括“潤州刺史李?F”〔18〕，該詔頒于開元四年七月六日，說明開元四年李?F在潤州刺史之位，李?F“累表薦之”，孫處玄“稱疾不起”，似乎顯示孫處玄此時尚未步入老年，如果達到一定年齡完全可以如傳統(tǒng)官吏一般以“年老不仕”，無需尋找其他借口。再考馬懷素“十五，遍誦詩、禮、騷、雅，能屬文，有史力，長史魚承□特見器異，舉孝廉，引同載入洛”〔19〕。又“以開元六年七月廿七日終于河南之毓財里第，春秋六十”〔19〕。則馬懷素生于顯慶四年（659年），在咸亨四年（673年）十五歲時離開家鄉(xiāng)奔赴兩京。孫處玄“長安中徵為左拾遺”，“長安”為公元701～704年，則馬懷素早孫處玄約三十年，與殷?[及《丹陽集》中的其他小輩相差更遠。孫處玄先天二年曾經(jīng)撰寫《重修順?v王廟碑》，當(dāng)為退隱潤州之后所作，又有《潤州圖注》二十卷，屢次為李?F舉薦，當(dāng)為一方名人。殷?[與孫處玄同里，即使未見亦應(yīng)有所耳聞。殷?[作為應(yīng)舉士子，對于進士及第之人相當(dāng)關(guān)注，而不第的經(jīng)歷又極有可能使其數(shù)次往返于京師與丹陽之間，因此對于京師中舉之人與故鄉(xiāng)隱居之人都相當(dāng)了解。玄宗年間《文選》極度流行，宮廷內(nèi)部編輯選本蔚然成風(fēng)，而潤州籍詩人又相繼匯聚京師并且屢屢中的，因此，《丹陽集》很可能是殷?[在宮廷之風(fēng)影響下編撰的一部揄揚潤州詩人、壯大故鄉(xiāng)聲勢的專集，所錄詩人與仕途達否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僅錄存者則更能凸顯現(xiàn)實意義。
此外，《丹陽集》亦未選錄潤州詩人陶翰，此點學(xué)界尚未論及。以殷?[對陶翰的賞識程度，絕不可能將其遺漏。在《河岳英靈集》中，殷?[對陶翰評價極高，甚至認為其是最符合標準的詩人：“歷代詞人，詩筆雙美者鮮矣。今陶生實謂兼之，既多興象，復(fù)備風(fēng)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論其體裁也?！薄?〕據(jù)《新唐書?藝文志》記載：“《陶翰集》，卷亡。潤州人。開元禮部員外郎?！薄?0〕又《唐詩紀事》：“翰，潤州人。開元中，為禮部員外郎，以《冰壺賦》得名?！薄?1〕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陶翰集》一卷，唐禮部員外郎丹陽陶翰撰。開元十八年進士，次年鴻詞?！薄?2〕三書均稱陶翰為潤州人，然而陶翰《晚出伊闕寄河南裴中丞》自稱：“家本渭水西，異日同所適?！薄?3〕傅璇琮先生指出：“似翰中年后在伊闕作客，而自云家在渭水西，或本籍雖為潤州丹陽，但自小既離故里，居于秦中渭水西?！薄?4〕又據(jù)顧況《禮部員外郎陶氏集序》：“開元十八年進士上第，天寶文明載登宏詞拔萃兩科。累陟太常博士、禮部員外?！薄?〕傅璇琮先生指出：“翰天寶時拔萃登科，當(dāng)未能于開元時已任禮外，《新志》誤。”〔24〕禮部員外郎，從六品上，此前為太常博士，從七品下。開元年間官階應(yīng)當(dāng)更低，符合《丹陽集》“仕宦不達”標準，但仍未入選。如此看來，馬懷素與陶翰不能入選《丹陽集》的原因當(dāng)是其與殷?[向無交集：馬懷素咸亨四年離開故鄉(xiāng)，開元六年病卒長安，生活年代遠早于殷?[，二人時間無重合；陶翰為潤州人的說法源于宋代，陶翰與唐人文獻未見相關(guān)記載，或其籍貫另有隱情，即使陶翰為潤州籍，然自小離開故鄉(xiāng)，二人地點無重合，殷?[也不認為他是潤州人，因此未錄。 三、《丹陽集》在盛、中唐時期影響大于《河岳英靈集》
作為選本，《河岳英靈集》成就遠超《丹陽集》，因此后世選本似應(yīng)多受《河岳英靈集》影響，如傅璇琮先生就曾指出：
《中興間氣集》受《河岳英靈集》的影響是很顯然的?！队㈧`》分兩卷，《間氣》也分兩卷。前者選詩至天寶十二載，近乎天寶末，后者則從至德元載開始，也似乎有意按時間順序接續(xù)?！队㈧`》所收絕大部分為五言，《間氣》收詩一百四十余首，七言（包括五七言雜體）不過十一首，不到十分之一。特別是《英靈》人各有評，而《間氣》也是如此，雖然內(nèi)容和深度不一，但體例非常接近，先是總論大體，后則列舉佳句?！?〕
王運熙先生亦認為《中興間氣集》深受《河岳英靈集》影響，理由是：
一，從選詩時間界限上看，《河岳集》專選玄宗朝詩，迄于天寶十二載，《中興集》起于肅宗至德初年，在時間上正相銜接，有繼《河岳集》而續(xù)選之意。二，從體例規(guī)模看，《河岳集》于所選詩家下各綴評語，又摘錄佳句加以品評，創(chuàng)選評結(jié)合之體；這一體例完全為《中興集》所承襲?！逗釉兰愤x二十四人，詩二百余首，分為上下卷，《中興集》規(guī)模大體相近。三，從書名上看，“中興間氣”四字與“河岳英靈”四字互相對稱。間氣、英靈均指杰出之詩人。中興以時代環(huán)境言，河岳以地理環(huán)境言，亦相稱。四，從用語看，《中興集》評皇甫冉有云：“發(fā)調(diào)新奇，遠出情外?！狈奖居凇逗釉兰吩u王季友語：“愛奇務(wù)險，遠出常情之外?！庇帧吨信d集》評郎士元為“河岳英奇”，似更徑受《河岳集》書名的啟發(fā)。由此可見，《中興集》是直接繼承《河岳集》而編選唐代一段時期詩歌的總集。〔25〕
筆者認為，此類說法欠妥。
首先，從微觀上看，《中興間氣集》皇甫冉評語源于《河岳英靈集》王季友評語的提法令人費解，二人詩歌風(fēng)格不同，如何承續(xù)？且“遠出情外”本為常用詞匯，并無特殊含義，兩者當(dāng)屬巧合。又，認為《中興間氣集》評價郎士元為“河岳英奇”是受到《河岳英靈集》書名的啟發(fā)，亦令人難以認同?！坝㈧`”、“英奇”屢見記載，如《隋書?李德林傳》記載江總評價李德林曰：“此即河朔之英靈也?！薄?6〕又《舊唐書?裴度傳》稱贊裴度“稟河岳之英靈，受乾坤之間氣，??璋特達，城府洞開?！薄?〕而《隋書》評價楊素曰：“兼文武之資，包英奇之略?！薄?6〕《舊唐書?魏元忠傳》云：“臣聞帝王之道，務(wù)崇經(jīng)略，經(jīng)略之術(shù)，必仗英奇?！薄?〕又《舊唐書?劉子玄傳》云：“蓬山之下，良直差肩；蕓閣之中，英奇接武?！薄?〕可見“英靈”、“英奇”使用相當(dāng)廣泛，啟發(fā)之說難以成立。
其次，從宏觀上看，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提及諸家選本，肯定《正聲》，批評《英華》、《玉臺》、《珠英》、《丹陽》，唯獨沒有提及《河岳英靈集》。如果《中興間氣集》在卷數(shù)上等同、時間上延續(xù)、體例上模仿《河岳英靈集》，高仲武怎會在《序》中對《河岳英靈集》只字不提？高仲武沒有必要刻意隱瞞，應(yīng)是不知道該書的存在。又《中興間氣集》人各有評，先總論后列舉佳句的體例未必源于《河岳英靈集》，《丹陽集》也是如此，高仲武只提《丹陽集》，表明中唐時期殷?[選本流傳民間的是《丹陽集》而非《河岳英靈集》。究其原因，當(dāng)是《丹陽集》成書于京師，長安作為政治中心，文化傳播速度是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加之士子應(yīng)舉匯聚京師，落第奔赴各方，《丹陽集》更易為人所知。而《河岳英靈集》成書于丹陽，傳至全國需要時間，所以直到晚唐才出現(xiàn)在文人視野中。顧陶《唐詩類選序》曰：“雖前賢纂錄不少，殊途同歸，《英靈》、《間氣》、《正聲》、《南熏》之類，朗照之下，罕有孑遺?！薄?〕鄭谷稱：“殷?[裁鑒英靈集，頗覺同才得旨深。何事后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薄?3〕吳融云：“桂枝自折思前代李考功于此知貢舉，藻鑒難逢恥后生殷文學(xué)于此集英靈。”〔23〕三人距《河岳英靈集》成書已逾百年，期間《河岳英靈集》未見任何記載，可見流傳范圍較小，更不可能對其他選本產(chǎn)生巨大影響。唐代以后，《河岳英靈集》身價倍增，明清時期被視為典范，當(dāng)前更被看做唐人選唐詩的巔峰之作。《河岳英靈集》地位飆升之后，《丹陽集》迅速衰落，直至散佚。
綜上所述，殷?[的兩部選本在選詩心態(tài)、編撰目的等諸多方面迥然有別，不可混為一談。《河岳英靈集》是殷?[絕意仕進、退守丹陽后的發(fā)憤著書之作，該書擺脫主流觀念的束縛，融入壯志難酬的苦悶，是一部開風(fēng)氣之先的優(yōu)秀選本。而此前的《丹陽集》則是殷?[應(yīng)舉落第、流連長安之際在宮廷風(fēng)氣影響下編撰的地域選本，以揄揚潤州詩人、壯大故鄉(xiāng)聲勢為目的，入選詩人與仕途達否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表明其時殷?[對于前途并未絕望。《丹陽集》明顯的宮廷風(fēng)尚使其個性色彩并不鮮明，但客觀上卻更加契合當(dāng)時的文化環(huán)境與社會氛圍，流傳更為廣泛，在盛、中唐時期影響甚至大于《河岳英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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