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象》的老板平襟亞出過一部《作家書簡》,全部手跡影印。因正值天翻地覆之際,雖然印數(shù)不少,卻未能廣泛流傳。近日有人以此書為母本,略作增刪,加上些文字,編了一本《現(xiàn)代作家手跡經(jīng)眼錄》(張澤賢著,上海遠方出版社2007年版)。其價值在于復制原書圖影,使一 般讀者能一睹這些難得一見的手札;不足的是,無論是點校排印,還是解釋評析,都存在大量硬傷。例如,其中所收吳宓的一封信,僅過錄一遍,錯誤就不下五六處?,F(xiàn)對照圖影,重新校訂如下:
《徐志摩與雪萊》一文,本嫌過于自贊,引詩句太多,乃承登出,而尊作按語尤極通妥,甚感甚感。前函言正在撰作評尊作my country & my people一文云云,乃以近日清華校潮鼓蕩,居處不寧(弟向住校內(nèi)),兼以他故,致未作出,然意思已完具,不久定必寫出就正也。其他擬作之文,題材均有,當照日前××先生復示所指示者,一一依序作出,隨時寄上。至《人生問題大綱》,已二次刊登,退回不登,弟決無微憾。錢鐘書君由牛津函言,曾作《吳宓詩集》介紹短文,系廣告式,寄交尊處,求刊布云云。按十二期文前,登有中華書局廣告半面。中以《吳宓詩集》居首,讀者已盡知。倘再介紹,反成蛇足。況拙作能于中,與世之讀者相見,已引為大幸,而弟所希望與兄之文學的合作,最好無形跡(不見之于文字,不使一般人注意及之)、無勉強(即弟作文之立意遣詞完全由我,不稍事揣摩,而兄對于吾稿之舍取增刪,亦完全由自己,不稍事遷就。如此方好)。今詩集在他處亦不乏介紹之文矣,故私意錢君鐘書之介紹廣告,直以不登為是。弟昔在《學衡》中,于同人之私的方面,亦限制極嚴,中國老話“公事公辦”,即謂“應客觀之事,當以客觀辦之”也。弟朋友中,有以下諸君,平日甚佩服其人,似可請其為投稿。(1)梁宗岱(北平),(2)陳逵(杭州),(3)周煦良(暨南)、孫大雨(暨南),(4)景昌極(南京中央大學)。外若銖庵,亦契友,已屢見其稿矣。
此候 日安 宓頓首 二
《現(xiàn)代作家手跡經(jīng)眼錄》中稱,此信“不知寫于何年何月何日,更不知寫給何人”,又猜測是寫給陶亢德的。這一猜測還不算太離譜,陶亢德當時正和林語堂一起辦《宇宙風》雜志,信中的“××先生”,極有可能是他。但信無疑是寫給林語堂本人的,因為里面明確寫有“尊作my country & my people”(《吾國吾民》)。
吳宓《徐志摩與雪萊》一文,于1936年3月1日發(fā)表在《宇宙風》第十二期上。所謂“尊作按語”,即指文前六百余字的“語堂案”。按語開頭說:“雨僧此篇悼志摩亦所以自悼,過于坦白,吾知其必為刻薄者所詬病。然吾深知雨僧,寧可使其真坦白,不可使其為假雨僧?!苯Y(jié)尾又說:“雨僧以白璧德信徒而侃談戀愛,城中刻薄鬼,鄉(xiāng)下閑談婆聞之,自必如拾至寶,搬嘴弄舌詬誶之以為樂。雨僧自知不懂世故,囑我看看此稿,有無于己不利;我仍把他發(fā)表,不怕鄉(xiāng)下婆閑談也。惟我近日已‘學乖’,作文戰(zhàn)戰(zhàn)兢兢,雨僧亦能稍懂世故,與我‘學乖’乎?”吳宓一向“過于坦白”,關(guān)于自己的戀愛和苦惱逢人便說,又寫詩撰文,公諸于世。這不僅沒有贏得多少同情,反而招來刻薄的批評和閑話。看到林語堂這樣的按語,他自然覺得“尤極通妥”。
吳宓與林語堂早在留學美國時,就已相識?!秴清等沼洝罚保梗保鼓辏乖拢保谷諏懙溃骸傲志藰O聰敏,惟沉溺于白話文學一流,未能成為同志也?!彪m然道不同、志不合,從日記上看,兩人當時還是有一定的“社交”來往。只是回國之后,各自忙碌,好多年都沒有接觸。吳宓的文章是怎么交給林語堂,發(fā)在《宇宙風》上的?這封信又是何時寫的?《吳宓日記》1934年1月1日至1936年7月1日的部分遺失了,現(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1936年8月4日的記載:“晨,函(英文)林語堂,送其出國。以評文未能作成,深致歉忱?!边@里的“評文”,當是信中提及“正在撰作評尊作my country & my people一文”。此文后來似乎是不了了之。
這封信里還提到另一篇投給林語堂的稿件:“至《人生問題大綱》,已二次刊登,退回不登,弟決無微憾。”查該文1935年8月曾刊于《清華周刊》第十卷第六號,1936年5月15日又刊于《人物月刊》創(chuàng)刊號。所謂“已二次刊登”,說明寫信的時間應該在第二次發(fā)表之后。與日記合而觀之,大致可以確定,這封信是寫于1936年5月15日至1936年7月1日之間。 三
吳宓信中還談到錢鐘書為《吳宓詩集》寫的一篇書評。李洪巖、范旭侖《為錢鐘書聲辯》一書,曾提供一條線索。錢鐘書于1935年《吳宓詩集》出版之際,即收到出版者中華書局的贈書,并有復函:“敬啟者:奉到惠寄吳雨僧先生詩集,感謝無既。已為《人間世》作文介紹。專此復謝,即頌大安。此上中華書局編譯所,錢鐘書頓首,七月三十一日?!薄度碎g世》也是林語堂編的,曾于1935年6月5日的第二十九期上刊登錢鐘書的《不夠知己》書評,此后并無《吳宓詩集》書評。有人懷疑這篇書評是否真的寫了,因為錢鐘書給中華書局回信時,正忙于結(jié)婚、出國等事宜。吳宓致林語堂的信說的明白:“錢鐘書君由牛津函言,曾作《吳宓詩集》介紹短文,系廣告式,寄交尊處,求刊布云云。”可見,他當時的確寫過一篇書評投寄林語堂處,一直沒有消息,到牛津后還惦記此事,寫信給吳宓談起。吳宓致林語堂信中,對于這篇書評的態(tài)度卻耐人尋味。
吳宓對錢鐘書的學識與才華極為欣賞,《吳宓詩集》中就附錄了好幾首錢鐘書的詩。但兩人性格不同,處事作風迥異,屬于“尊而不親”一類。錢鐘書在清華外文系讀書時,較親近的老師是溫源寧和葉公超,而吳宓與溫、葉二人的關(guān)系并不好。特別是溫源寧1934年在The China Critic七卷四號上發(fā)表Mr. Wu Mi,A Scholar and a Gentleman一文,吳宓一直耿耿于懷。得知有人以為他會認同該文,并引為知己,吳宓十分反感,在1937年2月28日的日記里寫道:“嗚呼,溫源寧一刻薄小人耳,縱多讀書,少為正論?!庇幸馑嫉氖?,該文初刊時未署名,許多讀者疑為錢鐘書所作。這使他不得不寫下一首七絕來辯白:“褚先生莫誤司遷,大作家原在那邊。文苑儒林公分有,淋漓難得筆如椽?!痹姾笥凶宰ⅲ骸盎蛴兄^余為雨僧師作英文傳者,師知其非,聊引盧氏雜記王維語解嘲。”溫源寧的這篇文章后來收入他的人物速寫集Imperfect Understanding,錢鐘書撰寫書評,在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上發(fā)表。據(jù)說,林語堂對其將書名譯為“不夠知己”,大加贊賞。而將《吳宓詩集》書評寄給林語堂,正是緊隨其后的事。
吳宓當然不至于由溫源寧遷怒到錢鐘書,他也沒有看過那篇書評,可他并沒有按錢鐘書的意思去“求刊布”,反而說“直以不登為是”。吳宓申明的理由雖然冠冕堂皇,卻總讓人覺得有些不近情理。他是否有什么預感,覺得這篇書評會像溫源寧一樣“謬托知己”? 四
錢鐘書的書評投寄林語堂后,便出國了。不久,溫源寧為T'ien Hsia Monthly約稿,將《吳宓詩集》寄到牛津,讓錢鐘書撰寫英文書評。于是,1937年3月7日,錢鐘書以通信的形式寫了篇英文書評寄回。他很快覺得意猶未盡,又以英文重寫一篇正式的評論,并直接寄給了吳宓本人。
《吳宓日記》1937年3月30日寫道:“下午,接錢鐘書君自牛津來三函,又其所撰文一篇,題目Mr. Wu Mi & His Poetry,系為溫源寧所編輯之英文《天下》月刊而作。乃先寄宓一閱,以免宓責怒,故來函要挾宓從速將全文寄溫刊登,勿改一字。如不愿該文公布,則當寄還錢君,留藏百年后質(zhì)諸世人云云。至該文內(nèi)容,對宓備致譏詆,極尖酸刻薄之致,而引經(jīng)據(jù)典,自詡淵博。前半略同溫源寧昔年China Critic一文,謂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師人文道德學說之毒,致束縛拘牽,左右不知所可云云。按此言宓最恨……又按錢鐘書君,功成名就,得意歡樂,而如此對宓,猶復謬托恭敬,自稱贊揚宓之優(yōu)點,使宓尤深痛憤。乃即以原件悉寄溫君刊登,又復錢君短函(來函云候復),告以稿已照寄?!保丛拢保比沼謱懙溃骸叭兆蚪訙卦磳幖幕劐等氯账娜ブX鐘書撰《論吳宓之詩》一文。附函,謂半月前錢君曾致溫君一函,中論宓詩,命刊登《天下》,業(yè)已登入。今此文更詳,礙難重登。應由錢君負其責也云云。宓即又以原稿,并溫函,寄回牛津錢君收,以了此公案云?!?
錢鐘書何以想到將Mr. Wu Mi and His Poetry一文寄給吳宓,是不是因為聽說他曾阻止林語堂刊發(fā)中文書評,不得而知。評《吳宓詩集》的英文信刊于1937年第4期T'ien Hsia Monthly 上,吳宓寄回的那篇正式評論則沒有下文。近年,楊絳整理錢鐘書遺稿,找到該文的一份不完全的草稿,上面有多處修改。她將其與那篇書信體的書評一并收入《錢鐘書英文文集》。兩相對照,除了內(nèi)容的前后秩序有所調(diào)整,基本觀點和句子都沒有什么變動。
還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即溫源寧的 Mr. Wu Mi,A Scholar and a Gentleman一文,曾由林語堂譯成中文,廣為流傳,吳宓卻只“痛憤”溫源寧、錢鐘書,而不“痛憤”林語堂。讀《徐志摩與雪萊》按語中的“雨僧以白璧德信徒而侃談戀愛,城中刻薄鬼,鄉(xiāng)下閑談婆聞之,自必如拾至寶,搬嘴弄舌詬誶之以為樂”,就會明白,吳宓信中對林語堂示以友好,甚至推心置腹,并非僅僅是“盡社交之道而已”。吳宓與林語堂本不親密,對他的評論卻表示“尤極通妥”;與錢鐘書本應師生情重,私下卻頗多微辭。人事關(guān)系,原來如此微妙。
原載:《博覽群書》2007-08-07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