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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愷:尋僧記

我們的古詩詞真是“一滴入魂”,比如聽到“松下問童子”,就會聯(lián)想到師傅肯定不會在現(xiàn)場,永遠(yuǎn)只在飄渺的山中。我們無法接受杵在山居等待來客的隱者,一般這樣的人,都會被罵成“假隱士”,屬于真名利之徒,這是傳統(tǒng)。

但另一方面,中國的傳統(tǒng)又是極為駁雜的,本來按照道理,佛教道教里的高人都應(yīng)該是真正的隱者,藏于深山,不露真容,但真實的高僧也未必符合我們的詩詞想象,大德也和高官打得火熱,受到皇上敕封的僧侶不在少數(shù)。這個傳統(tǒng)一直也有,到今天也不例外,是另一個層面的佳話。

一方面我們有著近乎泛濫的文人之心,對假隱士嗤之以鼻,另一方面,還是趨慕名利,對名流們總是渴望的,名利場有巨大吸引力。外界說得再怎么紛紜復(fù)雜,親眼目擊的時候,我們往往就產(chǎn)生了動搖。我記得自己在某個近年聲名鵲起的寺院的方丈室里,看著大和尚那些滿堂“名物”的時候,內(nèi)心波動的心情:碩大的翡翠山子,隱隱透露出青綠色的“華光”,其規(guī)模之大直追故宮,當(dāng)然雕琢要粗糙很多,現(xiàn)代工匠未必有那么綿密的心思;隨手遞給我的檀香扇,釋放著來自印度的植物的真實幽香;巨大的書法條幅,署著某某名家的名字,這個我倒看不出好壞,我是物質(zhì)主義者,只對純物質(zhì)有鑒別能力,翡翠和檀香木,都是傳世的好東西,今天在此地,明天又流傳到了另一處,此刻,它們在這座深山里待得很安逸。

一邊聽大和尚嘆苦經(jīng)。大和尚面相就是當(dāng)?shù)剞r(nóng)人,但出家久了,見過世面,多了些氣派,憨直地瞪大雙眼,說到寺院多年被當(dāng)?shù)氐母鞣N商人欺負(fù)的故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寺院剛出名的時候,各種人都來搶注商標(biāo),最早以寺名注冊的商標(biāo),是一家火腿腸企業(yè)。我撲哧一笑,實在是可惡,依稀記得小時候電視里鏗鏘的廣告音,明明知道寺院里不可能出品這種東西。也是那次聊天才知道,寺院周圍的各種武術(shù)學(xué)校,也和寺院沒啥關(guān)系,都是周圍農(nóng)民自己弄出來的,足足幾百家,包括上春晚表演的那幾家。真要去寺院習(xí)武,可能連這些學(xué)校的關(guān)都闖不過,基本被外圈就截留了——武俠小說里缺乏的一章。

“我們其實連門票都不賣,高價票啥的,是外面的旅游公司弄的,前一段還弄什么上市?!边@些話,應(yīng)該屬實,寺里清規(guī)戒律并不少,這里屬于禪宗祖庭,達(dá)摩老祖的出家所在地,禪堂規(guī)矩很多,比如凌晨三點就要起來坐禪,晚上七點就要入睡,行禪過程中如睡覺,會被板子打醒,所謂的“當(dāng)頭棒喝”。越是外界說得紛紛擾擾,內(nèi)部反而要爭口氣,專門請來負(fù)責(zé)禪堂的師傅,像根清瘦的樹桿,只是樹桿,水杉被打去了枝葉,十分眼高于頂,見面過程中,眼睛不會看我們這些俗人,幾乎永遠(yuǎn)翻白眼向天,據(jù)說打下來的板子,能打得貪睡的和尚頭破血流。

大和尚算是有見識的人,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于他的傳聞太多,辯無可辯,索性走高層路線,也算是護身符。寺院里的高僧結(jié)交世俗高層,有時候也不完全是純粹的貪圖世俗虛榮。

中國的寺院是生活化氣息濃郁的場地,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名利”二字,越是繁華,越是煩惱,出家人本來就是要逃離這一切,可是哪里逃得掉,說起來也是更深切的悲哀了。

民國的時候,中國的佛教界進行世俗化改革,要入世而不是出世,典型的就是太虛大師,這個可能也奠定了中國僧人們的某種進取意識。我所見過的國內(nèi)僧侶們,基本上是積極向上,和一般人的想象迥異。

某一段我總是去景德鎮(zhèn),和大家混熟了,就能去各種場子。景德鎮(zhèn)算是國內(nèi)少見的好玩的地方,不僅瓷器山頭林立,每個空間里,接待的主人們也各自不同,不僅僅是各路制瓷者,還有各種玩票的人:設(shè)計師、畫家、當(dāng)代藝術(shù)家,都轉(zhuǎn)身而成靈活的小商人,看多了就覺得厭。走進湛云的小空間,眼前就一亮,怎么還有個小沙彌在景德鎮(zhèn)坐鎮(zhèn)?墻上掛著大紅描金的瓷板唐卡,是他的合作伙伴的作品,桌子前面,清秀的湛云在泡茶,雙手合十打招呼,正經(jīng)的僧服,大夏天都要扣好領(lǐng)口的盤扣。景德鎮(zhèn)那么酷暑,小師傅也不流汗,非常舒服。

屋子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一桌幾凳、一套茶具而已,端起杯子,方知道,喝的是幾千一泡的名家?guī)r茶。

名利藏在素樸之后,固有的章法。

混熟了,才知道十多歲出家的湛云小師傅是北京人,出家后落腳在江西的云居山,也是古中國著名的禪林。之所以長期在景德鎮(zhèn)居住,得益于現(xiàn)在僧侶生活的變化——瓷器在當(dāng)代的名剎生活中占了越來越重要的比例。古老的禪院,并不缺錢,要點綴裝扮,最好的莫過于瓷器和書畫。湛云等于成了他們寺院里的采買負(fù)責(zé)人,不僅僅自己的寺院要添置瓷器,送禮也需要,一些高僧做壽,常常需要幾百只壽碗,絕對不能是世面上常見之物,最好帶點宗教色彩的圖案點綴,最好是名家手工,說法越多越好,這就需要有能力的僧侶在此地監(jiān)工斡旋了。湛云年紀(jì)小,交際卻是一把好手。頓時發(fā)現(xiàn),素色僧袍下面的小和尚,有顆七竅玲瓏心。

角落里有專門的柜子,放著各種奇技淫巧的瓷器。我算是有點瓷器常識,也覺得很多器物非常奇異,表面松石綠但加上扒花手法,做成細(xì)致花紋的小寶瓶;仿照乾隆的三清茶碗做的仿品,白底上朱紅色的“三清茶詩”非常清麗;薄得透光的蛋殼瓷,拿著手機電筒一照,里面還有隱約的蘭草紋,哪里是平常能見到的?因為少年出家,湛云的某些心性表達(dá)恰似少年,非?;顫姡黾乙矝]有收束,有時候覺得是和一個初中生在這里喝茶,北京口音,是再熟悉不過的嘎愣的聲腔,但有時候,聽他談一兩句佛教奧義,又覺得,到底是修行人。

貪圖他的茶室在半山腰,難得的清凈,每天晚上一起喝茶,喝著喝著,就熟悉了。湛云開著奔馳車,帶我滿大街逛瓷器店,有了這么一位司機,大家都覺得我也是迥異常人,也不知道我的來歷,和陌生人見面,慢慢也是雙手合十,不接觸,倒是保持了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

景德鎮(zhèn)因為始終以瓷器行走于世,所以這里各路人等都有,除了湛云,經(jīng)常還能見到蘇州來的一位尼師傅,穿著也是十分講究,大夏天也穿著長袖的夏布長袍,手拿泥金折扇,掛著長長的沉香木串,有時候在路上見到,我們合掌行禮,幾乎感覺自己不在今世,只如生活在明清的古中國里——不是說建筑和場景,而是這些人物,分明是在《醒世姻緣傳》里的山東繡江縣明水鎮(zhèn),大家終日在街道閑逛,看到陌生人就上去攀談,從何處而來,到何處而去。

周圍的風(fēng)物也古老,沒有高樓大廈,多的是舊時風(fēng)光:田野里的宋代古塔,水面上緩緩飛過的一群白鷺,還有狹窄小巷里的古老吃食——麻花鋪子、鹵水瓜子,外加景德鎮(zhèn)的名吃,糯米團包著油條,稱為“油條包麻籽”,推著小車緩步叫賣,幾百年延續(xù)的風(fēng)光霽月,不讓人厭倦。

景德鎮(zhèn)憑陶瓷一脈傳世,很多習(xí)俗就與外界不同。這里有陶瓷世家,子孫幾代都以畫某類圖案行世;也有燒窯大師,靠瓷器進窯的位置擺放,硬生生成為點火圈的扛把子,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里的一項“把裝師傅”;有仿古高手,造的假瓷器能夠上拍賣會,蒙過專家的眼。湛云就是穿線人物,幾乎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越發(fā)覺得,當(dāng)初第一眼看到這個年輕的小僧人,實在是走了眼——這完全是個可以進入小說的人物,機靈得落地生風(fēng)。我們晚上喝著昂貴的巖茶,八卦景德鎮(zhèn),也八卦僧侶界,誰是誰的徒弟,誰傳了誰的法,不少僧侶皈依了名師,日后作為就大,可以有更大的廟宇去住持。

湛云沒有大的野心,也是年輕,他只希望自己有自己的精舍,在山里,設(shè)計參考日本禪院,進門一處枯山水庭院,也有好處,往來人階層比較單一,不會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還是個中產(chǎn)審美系統(tǒng)的禪院。

他真正佩服的,是附近曹洞宗祖庭的一位當(dāng)家?guī)煾?,說是中年出家,沒幾年就把本已落敗的祖庭給修復(fù)了,整個廟宇頗為壯觀。當(dāng)家?guī)煾翟谀抢锂?dāng)方丈,據(jù)說風(fēng)生水起,這才是大手筆。那名字讓我狐疑,聽起來總有幾分熟悉,一看微信頭像,更是似曾相識,再想想,這不是我朋友圈也有的出家了的名醫(yī)?

當(dāng)年在北京做記者,認(rèn)識的名中醫(yī)不止一位。這位雷醫(yī)生印象深刻,是位爽利的婦女,出身針灸世家,據(jù)說小時候有特異功能。這種話都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但看到她之后,還是覺得生有異相,眼睛圓而碩大,住在SKP商場對面的豪宅,也沒有專門的診所,就在此地行醫(yī),可見客人的階層。談起醫(yī)道,卻頗為講究。

順手拿出一尺多長的針灸,就要給我扎針,我哪敢依從,趕緊逃開。結(jié)果徒弟拿去給另外的客人行針,從肚臍眼進去,我感覺都要把人扎穿,后來才知道,這針雖長但軟,順著經(jīng)絡(luò)走,并不會一針穿過身體,扎個透心涼。

可不就是她?雷醫(yī)生幾年前出家,沒有幾年就當(dāng)了曹洞宗祖庭的方丈,修復(fù)了廟宇,和湛云同時接了佛教高僧一誠老和尚的法,倆人算是“法兄弟”。現(xiàn)在此地已經(jīng)算是江西省的著名叢林,據(jù)說那里出家的全是女眾師傅,奉行的是古老的寺院規(guī)矩,不勞動不得食,全部自己種田,自己做飯。我饞,看了看當(dāng)家?guī)煾档呐笥讶?,正是盛夏,寺院正在吃蓮子餅,誘人。

想什么來什么,還是有心電感應(yīng)這回事,晚上就收到當(dāng)家?guī)煾档奈⑿叛?,說是知道我在江西,這么近怎么不去一次?其實寶積寺距離景德鎮(zhèn)也不是很近,開車也要四個小時,加上天氣暑熱,七月的江西,整個地氣蒸騰,人走在路上,都是暗黑的一道影子,我實在是猶豫。但歸根到底,好奇心還是戰(zhàn)勝了懶惰,湛云開車和我一起過去,一路上熱得奄奄一息,就連在服務(wù)站上廁所,也是快速跑進去,瞬間汗流浹背。

寺院遠(yuǎn)在撫州城的遠(yuǎn)郊,這里有兩座名山,曹山和洞山,成了曹洞宗名字的由來。最早的寺院遺跡都已蕩然無存,改革開放之后就要復(fù)建,可是一直沒有建設(shè)起來,佛教的不少高僧大德希望能恢復(fù)此處,還是時機未到。直到前兩年,新出家的這位當(dāng)家?guī)煾涤心芰?,各處化緣,沒兩年,爛尾工程成了新的深山名剎,這方丈也就自然是由她擔(dān)任了。這種故事在佛教圈并不少見,外人聽起來,完全云里霧里,但是在他們自己圈子里,卻有著種種考辨,比如經(jīng)費從哪里來,當(dāng)家?guī)煾的芰卧?,各路護法怎么捐功德,包括她在歐洲得了“著名佛教人士”的稱號,一堆的瑣碎細(xì)節(jié),熱鬧極,懂行的人,可以寫成論文,至不濟,也是能記載成某高僧復(fù)建祖庭記之類的碑文,只是我不懂其中關(guān)竅而已。

看到新修寺院的一霎那,還是吃驚了。寺院并非端正的南北朝向,而是順著曹洞兩山之間的河流走勢而建。兩山并不高大,但山谷之間夾一溪流,溪流涌出山谷,成一大池,被稍加改建,自然堆砌成了碩大湖泊,映襯著天上的白云。我們?nèi)r正是暴雨之后,山谷隱隱有彩虹,地上白氣上揚,簡直是可以傳說的神話勝景——到了門口,層層關(guān)卡,登記車輛,清點人數(shù),井井有條。看門的老太太說著北方鄉(xiāng)下口音,倒讓人疑惑怎么千山萬水過來此地,只做了看門這件事——不過也可見這里的信眾來源頗為廣泛。

一個小尼師在門口等我們,每人遞上一頂斗笠,正好避雨。我后來明白,也是某種風(fēng)格。當(dāng)家?guī)煾凳且箫L(fēng)格化的典型,給我們看的寺院宣傳片里,近百名尼眾前幾年重走三藏法師的西行路線,人人都戴著同樣的斗笠,在新疆的沙漠中行腳,寬袍大袖,幾十人一隊,非常美觀。淺薄的我,頓覺是從《笑傲江湖》里來的意象。

旁邊有跟拍的攝像機,頭頂還有無人機拍攝,可見現(xiàn)代佛教的宣傳已經(jīng)到了高超的地步。我們戴上斗笠往寺院里行走,也是照例。

小尼師倒是江西本地人,一本正經(jīng)的臉,一板一眼如同照本宣科介紹本院歷史。其實不用她費勁介紹,已經(jīng)能看出寺院的不凡,唐代建筑風(fēng)格,進門處有兩個高大臺閣,往里走也是處處唐風(fēng),大殿里的佛像也是翡翠雕刻,說是泰國信徒奉獻的,可是搬到這里來了之后,翡翠的純質(zhì)地開始變化,不少佛像有了深棕色的痕跡,“這是顯圣”。我木無表情地聽著,并沒有配合她。這個姑娘塌鼻子,胖臉,非常嚴(yán)肅,有種縣城文化館講解員的氣息,挺符合這里的。

白天帶我們參觀的時候,小尼師還是端著的,因端著,簡直覺得她有點氣鼓鼓,想聊幾句,她一律板著臉,給予標(biāo)準(zhǔn)回答,也許是因為我對她的“顯圣”說法不夠熱忱的緣故。晚上喝茶的時候,她已經(jīng)放下了拘束,躍躍欲試地想和我聊什么的時候,就變了樣子,一副小城姑娘的可愛??上В€沒聊開,當(dāng)家?guī)煾稻瓦M來了,小姑娘立刻恢復(fù)到講解員模樣,話題也沒有打開,我倒是對她印象更深刻了。

終于見到了當(dāng)家?guī)煾怠K乃饺瞬枋倚枰┻^一片小山,又到一片小湖,湖上遠(yuǎn)遠(yuǎn)漂來兩只黑天鵝,一見人就迎來覓食。遠(yuǎn)處草地上,是樹木枯枝搭建的臥佛,也是涅槃之像,并非一般寺院的繁華裝飾。到了這一步,才明白湛云的這位法兄,我的這位故人,確是當(dāng)今佛教界的翹楚,絕非一般僧侶可比。

當(dāng)家?guī)煾荡┝嘶疑郏赃呌袔孜皇陶?,用水煮陳皮老白茶,這僅是迎客之茶。我們找座坐下,卻又沒多少可寒暄的,這時候我才知覺,事實上,我和她也真說不上多熟悉。問她為什么出家固然不妥,生活細(xì)節(jié)也聊不出來,真的就成了套話,但套話也還有趣,畢竟是僧家生活。

比如書房里一把價值不菲的古董椅子,所有的客人都要坐在上面拍照,是她這里的網(wǎng)紅景點,窗外是一棵傳聞中唐代就有的古銀杏;她自己每天換一副眼鏡戴,因為出家后,沒有別的裝飾物,今天戴的是白色板材的GUCCI眼鏡;這里的飲食都是自己按照中醫(yī)方子規(guī)定廚房制作的,食材都是自己耕種得來,我們可以試試鹽姜之類的,本地小黃姜,據(jù)說吃了可以精神飽滿,“大清早一人要吃五片,放在舌頭下面,整個人都會支棱起來”。

閑聊中看不出當(dāng)家?guī)煾档膮柡?,不過人家也不打算顯示。窗外的唐代銀杏樹和游來游去的黑天鵝就是最好的布景說明,資深道具師的設(shè)計,反正我是想象不出來當(dāng)代寺院會是這樣。聊完了繼續(xù)參觀,才看到前面說的尼眾的“大漠行走紀(jì)錄片”,還有景德鎮(zhèn)政府送的瓷燒匾額,原來她帶領(lǐng)醫(yī)療隊去景德鎮(zhèn)支援疫情防控,這是政府的感謝匾。

一切都做得那般完美俏麗,如模范生。

晚飯被師傅安排和她一桌。僧侶們有專門的大廚房,我們這是小灶,一會兒工夫上了一大桌,顯然是熟練極了的。當(dāng)家?guī)煾凳俏鞅比?,這桌除了各種本地蔬菜,還上了極大盤的面條,撐得不得了,但寺院的規(guī)矩是不能剩菜。我一面勉力吃著,一面和周圍人交流著,師傅輕描淡寫地介紹著:這位是某地首富,來這里幫我在縣城義務(wù)建醫(yī)院的;這幾位是省里來的,某領(lǐng)導(dǎo)的孩子走路不行,來求我扎幾針;這幾位是縣城來的,我們寺院周圍的村子,規(guī)劃到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系統(tǒng)里,我要去省里幫他們跑一跑。雖在山中寺院里,可是滿桌子花花世界的眾生,法師還真沒有拿我當(dāng)外人,我不由反思,大約還是我沒有明顯的文人氣息。

突然想起來,《紅樓夢》里的一章,王熙鳳進了尼庵,可不也是拜佛燒香加上密謀要緊事?幾百年中國的寺院其實沒有什么變化。

當(dāng)家?guī)煾涤兴蓯鄣牡胤健S绕涫呛蜕磉叡姸嗄岜娨黄?,像個大家族,她就是大族長,坐在飯廳旁邊的另一間茶室。她一會兒不要開空調(diào),要她們把門打開通風(fēng);一會兒又嫌風(fēng)熱,覺得不舒服,慌忙著急地讓人關(guān)門,一刻也不停緩。周圍的女孩子們被指使得團團轉(zhuǎn),嫌她煩,輕微地發(fā)脾氣,被她看在眼里,也像賈母罵小丫鬟們,把你們慣的——有種特別親昵的家庭風(fēng)格。

如果是個樸素的小寺院,大概我會喜歡這里。

這里的排場,讓見識頗廣的我還是覺得有點太大。晚飯后和當(dāng)家?guī)煾底娖寇嚾ゴ謇镉斡[,周圍的鄉(xiāng)村建設(shè),一大半是她的功勞,無論資金、規(guī)劃還是專業(yè)支持,隨手一劃,就是某片的房子要重建,再一劃,就是哪幾間酒店要重新裝修,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我突然想起來,類似的尼師傅,還不止一個。某年去臺灣,是和越劇名家茅威濤的小百花劇團一起去巡回演出,逛了二十多天,到了中臺禪寺,出面招待的當(dāng)家法師是茅老師戲迷,據(jù)說看了茅威濤的《梁?!樊?dāng)下流淚,從此成了知己。

她從前是臺灣一個大糖廠的老板,和我們見面說話,絕無客氣,意思是只有她和茅老師是主人,我們都是隨從,眼神一瞪,隨員們就該退下。有位茅老師的助理,不識好歹,在她們說話時,上前多說了幾句,當(dāng)下就被她呵斥而退,等級森嚴(yán)到了一定地步,從小接受新中國平等教育的我們不由側(cè)目而視。

非常有趣,和心目中的出家人完全兩樣。

茅老師可能覺得我是請來的客人,不便那么斥退,老是把我往前面推,我也就和這位法師多見了幾次。她是何等精明人,看到茅威濤總帶著我,也就假以辭色,有時和我聊幾句,包括一起吃飯。我們是餐館點菜,法師面前是若干盤精致的素菜,也不讓我們。席間也是揮斥方遒,非常有力量,談世界經(jīng)濟和政局,談中臺禪寺在臺灣的地位——寺院位置在臺灣最中間,當(dāng)然是頂天立地——頗為男性化的陳述,基本上還是當(dāng)大老板的談吐。據(jù)說她的糖廠是家族產(chǎn)業(yè),臺灣三大糖廠之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機緣出了家。

這兩位當(dāng)家法師很有相似之處,是我們想象之外的出家人,但又是當(dāng)代出家人的某種典型樣貌。

中臺禪寺的大殿,有兩根漆成紅色的沉香木柱,頂天立地,說是東南亞深山運來的,印象中非常高大,現(xiàn)在想想簡直匪夷所思,怎么可能有那么粗大的原始梁柱?大約還是拼接?而主樓,是一幢二十多層的高樓,是臺北101大樓的設(shè)計師的作品,今日回憶都是前塵往事,完全是“夢幻泡影”般的記憶——在回憶中完成了佛教的教理。

當(dāng)然百年千年之后,這些輝煌大殿,精致空間,還是歸于空寂的可能性多。

世人對僧侶的想象,多半還是限制在自己的見識里,其實越是名剎,氣度和排場越是不一般,這也是另一種法度,在佛家世界也能講通,因需要大家見識到佛法奧義,不僅僅是深刻的知識,還有表面的繁華,所以需要大殿的莊嚴(yán)法相,萬千繁華。

只要是建廟宇,就是功德一件,再怎么奢華,也不為過。

有一年朋友介紹,讓我去深圳采訪一位老和尚,前提也沒說清楚,只是說老和尚年紀(jì)很大,功德很高。我完全是佛教的門外漢,去了才知道,這座寺院,是深圳當(dāng)?shù)刈钪囊蛔?,位于植物園的山頂之上。我們夜間到訪,坐著車上山,沿途的上山盤道上,都是磕長頭的年輕人,一路磕上山去,完全不覺得這里是深圳,和拉薩也沒兩樣了,旋即明白,越是經(jīng)濟發(fā)達(dá)的地區(qū),人們對寺院之類的宗教系統(tǒng)需求越大。

到了山上被安置在寺院的別院里,基本上等于一個賓館,早上在陽臺上站著呼吸新鮮空氣,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場景出現(xiàn)了:對面的樓里,一排排的灰衣尼眾聯(lián)隊而出,十人一隊,跟著又是十人,足足有三四十隊,幾百人之眾。我和朋友感嘆,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尼姑啊,這可是盛況,短裙的灰衣尼眾,走動規(guī)矩,如同水中穿行的某種影子。

陪著我們的志愿者告訴我們,這是專門來給老和尚賀壽的尼眾,過兩天要在賀壽大會上表演合唱的。這時候才知道,我要見的老和尚本煥,是佛教界的高僧,已經(jīng)一百零四歲了。雖是高僧,但是世俗禮儀上的供養(yǎng),還是人間模樣。這個尼姑歌詠隊的盛況我沒有看到,想來也是不凡的。

見老和尚不難。老和尚雖然一百零四歲,終日還是見人,在寺院傳法。我們和一堆人排隊進入,老和尚摸頭,給幾個護身符,說什么都是瞇瞇笑,幾乎無話。前面一隊人據(jù)說是某地領(lǐng)導(dǎo),進門就跪地俯身,老和尚也不例外地瞇瞇笑,摸頭,念佛,對他們并不例外,倒真是某種程度的眾生平等。

笑得也看不出多少喜悅,幾乎疑心是某種固定的表情了,臉上全是皺紋,堆疊起來的年月日。在他自己的時間河流里,一波波的人,像我們,都是短暫逗留;最親近的,可能也真是周圍的人。

靠著這位老和尚,寺院的捐贈收入很高,這些收入又不斷地用于建廟,在佛教界,這就是巨大功德。

晚上和寺院方丈聊天。方丈也是奇人,他告訴我,本來他在湖北老家當(dāng)公務(wù)員,不知怎么在一次當(dāng)?shù)鼗顒又?,就被老和尚看中,不間斷地要他來出家,每天一個電話,不停歇,換了電話號碼,還是被老和尚挖掘出來,最后終于被度了出家。這個故事,也是我們普通人愛聽的一類,顯然他極聰明,知道對什么人說什么話。

方丈四十多歲,處于盛年,表達(dá)好,身體也好,有時候見他要深更半夜,不是怠慢我們,是真忙,從早上六點開始就接待客人。深圳最紅火的寺院,熱鬧程度非凡,能奔來方丈室里的已是經(jīng)過篩選了,可還是川流不息。各路貴人,有穿著香奈爾當(dāng)季的貴婦人,愁眉不展;有帶著一車水果的水果老板,堆在佛前的供果都是我們所不常見的品種和尺寸;還有大公司的老總,把一群中層干部帶來,讓方丈一一觀望,看誰有善根,堪重用。陪著我們的志愿者是研究生畢業(yè),小姑娘慢聲細(xì)語,說是在這里當(dāng)志愿者兩年,之后也會被安排在這家大企業(yè),“好多員工是我們這里推薦過去的,我們是相通的?!甭牭梦乙惑@。

這才知道,佛教在中國人的世界里,還真是盤根錯節(jié)地深入。

這兩年,這家大企業(yè)已經(jīng)瀕臨倒閉,不過按照佛教道理,肯定有另外一番講究。

方丈不見疲倦,他是大高個子,紅面孔,寺院喇叭里終日播放著他的講經(jīng)語錄,我是外行,但也聽得進去。到了極深的夜里,見了十幾撥人,終于休息下來的他泡茶請我喝,給我佛前供果,是青色的皇帝柑。就沒有吃過那么清甜的皇帝柑,大約商人們在外面再怎么滑頭,到了這兒也變得虔誠起來。

他對我,也是一等一的待客規(guī)矩,我還是不滿,想聽更多老和尚的故事。可是聽來聽去,都是普通的事跡,也怪我年紀(jì)輕,聽不懂,多年以后才明白一句,“老和尚最大的修行,是斷念頭?!?/span>

“斷念頭?”

“對。外界不管怎樣的浪潮洶涌,他不受影響。”

后來才想明白,這大概也是某種思想上的超人。老和尚還真是高人,“斷念頭”說易行難,最通俗的詮釋,應(yīng)該是在《盜夢空間》里:你越不要想一件事,你就越要想那件事。

要切斷的念頭,在我們俗人的心里,會重如泰山。

紅頭脹腦的方丈一天接客十五六個小時,天天如此,估計也有他的能力。這種接待,說不定對他也是一種修行,在深圳這個繁華世界里,這種修行是加了倍速的,憑空增加了。

簡直有點像賽博世界里的宗教——我無法抑制自己這么想。

大約中國的僧侶,時間長河里摸爬滾打,都被修煉了出來。中斷過幾年,可是并沒有大影響,行走的還是人情世故的江湖規(guī)矩,上至達(dá)官貴人,下至三教九流,都能被他們僅靠言語就籠罩住。

還是那句話,既然面對世間人,就要行世間法。一個繁華的寺院,也是分工嚴(yán)密,門口的接客僧不用說了,禪堂、廚房、后勤都各司其職,必須井井有條,越是大寺院,越是如此。行使實際事務(wù)的方丈基本等于世俗企業(yè)的CEO,廟宇的大小不得靠他們的能力?

想象中藏于深山的高僧,只恬淡地誦經(jīng)說法,大概還是我們的天真。幻想出家能擺脫俗務(wù),更是幻想。一百零四歲的老和尚還要每天見客,完成某種佛教界的功德,也是“大成就”,在寂滅之前,添磚加瓦做貢獻,倒是比世間人還要勞累。

前些年和朋友去見的另一位高僧,癱倒在床上,也要替廟宇做貢獻。

前年中伏的頭一天,和朋友在北京西站坐上開往山東的火車,去山東看一位寺院里的老師傅?;疖嚻彪y買,因是去往青島的方向,無數(shù)的人,熙熙攘攘,裹挾著我們進站,裹挾著上車,前座的兩家浙江人熱烈地討論著他們過去幾天的經(jīng)歷,故宮不好玩,住宿不舒服,烤鴨不好吃,都是拒絕的態(tài)度,可還是興高采烈地說著,近乎嚷,微妙地比較著兩家人誰更會花錢——似乎都不是有錢人,還是努力高傲地表示自己花得起。高鐵上的服務(wù)員顯然看出他們的生命態(tài)度,熱情推銷列車模型,盒裝的死亡的水果,還有油污的盒飯,一切需要不需要的東西。

有這些個鮮活的生命大肆發(fā)聲,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狀態(tài),想到那俳句: 露水的世啊,雖然是露水的世。

朋友是畫家,說起她和老師傅的因緣。她十四五歲的時候,老和尚經(jīng)常去她家。家就住在寺院旁邊北京南城的胡同里,老和尚每天在她家寫毛筆字,一寫一堆,忙忙碌碌要送人。她家是書畫世家,筆墨紙硯都齊全,外加自己的母親經(jīng)常和老和尚談?wù)摃?,一待就是一整天。老和尚要不就是寫字,要不就是忙著幫周圍鄰居皈依,后來連她家的狗都被老和尚皈依了——一點不記這條狗咬過他的前嫌。

十五歲生日,老和尚說要幫她皈依。大清早,家里人就開始準(zhǔn)備凈素齋飯。她說我去買醬油啊。逃跑了,一整天不回家。老和尚帶著兩個徒弟,陣仗不小地來了,結(jié)果硬是家里找不到她,只剩下母親道歉,這孩子,太不懂事。

老和尚說沒事沒事,機緣沒到。

老和尚在北京的道場是著名寺院,大約前二十年的樣子,有個外地的工程師出家,拜老和尚為師傅。也是緣法,這徒弟出家后動員老和尚去山東中部一個縣城的荒山野嶺重新恢復(fù)歷史名剎,雖然辛苦,也是大功德。老和尚真去了,也就是我們今天到訪的寺院。后來到寺院里,我們看到十六年前老和尚剛到這荒山野嶺的照片,才知道他當(dāng)年面對的世界。此地實是荒涼,不僅片瓦也無,而且植物稀少。北方大山特有的蒼莽感是靠山石生成的,這山只是土堆,反正什么也不是。

就是隨隨便便的土堆,山腳下數(shù)間破房,甚至連山都算不上,從沒有在古畫里看過這么寒酸的山丘。但此地又真的是山,北方的、平實的、殘疾般的山。

照片里老和尚表情嚴(yán)肅,眉間有隱憂,顯得心事重重?;纳奖尘袄镆矝]什么植物,越發(fā)顯得童山禿嶺。

梁朝的古老寺院選址在這里,想來當(dāng)年的地貌要好許多。不過在這里重新建寺院倒是有故事:老和尚的徒弟用《大悲咒》給當(dāng)?shù)卮迕裰尾?,村民病好了,強拉著和尚不愿他離去,徒弟于是發(fā)愿留下。后來老和尚查了古籍才知道,此地并非無來歷。

徒弟也是能干,十多年下來,這里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刂乃略海暇W(wǎng)一查照片,金碧輝煌,巍然一座北方大叢林,當(dāng)然老和尚的住持應(yīng)該是能增加不少分量。現(xiàn)在這寺院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匾痪?,招待各方來客,難得的是,住宿、吃飯都是免費,一看就是那種發(fā)宏大愿渡眾生的地方。不過說實在話,我還是害怕人來人往的廟宇。

去之前給寺院打電話,問還能見到老和尚嗎。

能,最近身體還好,能見上。

朋友所以訂了大伏天的票去,也是因為害怕老和尚身體慢慢不好。去之前,我倆一路玩笑。

要是這次讓你皈依,你皈依嗎?

皈。

他還能認(rèn)出你嗎?

應(yīng)該行,我把手機里他寫給我的字給他看。

他怎么就留在山東不回北京了?

我也不知道,去年聽說他去世了,后來知道是謠傳,這次才急著想看看他。

朋友的神態(tài)是有點焦慮的,一點沒有平日灑脫的樣貌。老和尚今年九十多了,謠傳去世的消息不止一次聽說,還是趕緊去的好。去寺院的頭天,住在附近的城市,倒也沒有焚香凈身。我們愉快地吃了頓魯菜,吃到有生以來最好的九轉(zhuǎn)大腸,不太規(guī)整,一小截一小截地端上來,烏黑的團子,像是沒完成的作業(yè),偷工減料的??扇肟诰秃芸裣?,焦的,嫩的,膨脹似的在嘴里變成一體,不愧是本地佳肴。

內(nèi)臟菜,不能細(xì)想,只能如狼似虎地去吃。

晨起大熱,寺院距離城市也有一小時路程,沿途都是特定的乏味的北方城市,也懶得往窗外看。爬上山,汗透了,天氣把人用金鐘罩罩住了,一點不松快。

荷花倒是開得好,一盆盆種在龍盆里,擺在房前屋后,像農(nóng)家院落,又是想象出來的超豪華的北方農(nóng)村院落,一體的金色琉璃瓦屋頂,一路迤邐上山。要是有個大水池就更好看,規(guī)劃時可能沒想到,全部是驕陽下面的大廣場,毫無遮陰,熱得通透,估計是參照某些恢弘的傳統(tǒng)建筑。我們急著見師父,跑到客堂,像個大公司的辦公室,井井有條,也是新派寺院的一景。

排隊辦事的,在我們前面有個年輕人,黃臉,枯瘦身材,不知怎么顯得不上品。一口當(dāng)?shù)卦?,顯然是熟客,經(jīng)常來寺院里住,點名要住山上的房子,不住在門前招待所般的大樓里,完全不符合我心目中清修的居士模樣。

看來這里的免費住宿倒是真的,流傳甚廣。我小小地為自己的分別心檢討了下。

眉清目秀的知客僧倒是有禮貌,約時間,說是老和尚需要午休,可下午見面,我倆心里都徐徐出了口氣。這時候也想去吃免費飯,說趕緊去,晚了就沒有。去了還真晚了,只剩下粗糙的饅頭,還有西紅柿豆腐雜菜湯,切成小塊的西瓜,入口就知道難吃。有次去韓國寺院里吃飯,也是一堆素菜拌飯,也有辣醬,類似石鍋拌飯,蔬菜也不可謂不新鮮,可不知道怎么就特別難入口。當(dāng)然佛家要棄絕口腹之欲望,這樣飯菜應(yīng)該是對的?

也難說。有次去福建山里的寺院,完全是路過,餓了,進去吃齋飯,大白菜炒年糕,鮮美到吃了兩大盤,廚房的師傅還一再抱歉,說東西太少。也許是南北不同?吃完飯,胡思亂想著,在太陽下面逛了一圈,越往山上走,越覺熱得難當(dāng)。

只能逃回客堂。知客僧說幫我們問問能不能提前,還真能。開了路條,我倆一路往半山爬去,老和尚住在最高處。以他的年紀(jì),行動都難,看來已經(jīng)不常下山。山上建筑也是金碧輝煌,我們氣喘吁吁,爬到老和尚那幢樓前,空寥無人,只能自己推門進去,再上到二樓,出來一個廣東僧人,不僅是口音,長相也像。

他就是照顧老和尚的侍者,雙方客氣鞠躬,把我們引到窗前,說,看吧。

大吃一驚。此時方知,老和尚已經(jīng)臥床多年,所謂身體還行,是躺在床上隔窗探望他的還行。細(xì)看,老和尚已經(jīng)不能說話,食管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吃東西都靠打成糊糊,做鼻飼,嘴巴一張一合。侍者說,這是在念佛,看起來,也就是平常的喘息。

生命的絕望,倒是不分僧俗。到了這個階段,我不太能接受侍者的說辭。這廣東籍貫的僧侶倒是能言善道,說老和尚受到的照顧無微不至,吃的什么,排的什么,都要記錄在案,上交中國佛協(xié),應(yīng)該也是老和尚德高望重。

這種看望,大約在一般的寺院里,都屬于探視者的福分,粵僧開始滔滔不絕說見了老和尚就屬于有福氣。反正見了,見的人履歷上多了一些什么,至于那些老僧人究竟能給見的人增加什么福報,我是存疑的。

朋友已經(jīng)眼中有淚,都沒想到是這種場面。也不知道老和尚神智如何,不過即使清明,也不可能有什么交談了。默默在窗外拜了拜,倉促逃出,一路無話。

過了半天,想了一句,老和尚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還在人間駐留,想來是今生的業(yè)要徹底了結(jié)?也許是我太著相?佛教講佛本尊的七十二相,臨死的時候,不也有垂死之相?甚至有骷髏相示人。老和尚一息尚存,總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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