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了高校統(tǒng)招
民國時期,大學都是自行招生的,考生到學校所在城市或設有考場的城市去考。像上海、北京、南京等大城市里,大學多,外地大學也會到這里來設點招生。所以考生們難免要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應考,而且為了獲取經驗,增加錄取機會,只要考試日期不沖突,都會多考幾個學校,從這個城市考到另一個城市。成績好的,幾個學校都錄取了,挑一個去上。所以各個學校在“正取生”之外,還有一批按分數(shù)排序的“備取生”,準備填補那些未來報到的空缺。
從1951年起,政府組織高校統(tǒng)一招考,延續(xù)至今,大家都已習以為常了。但在當時,至少在我們這些學生和家長心中,就是一件很大的德政,由衷感到太平盛世、祖國統(tǒng)一的幸福。因為有了統(tǒng)招,一次就能報考很多學校,不用從這個城市考到那個城市,從這個學??嫉侥莻€學校了。
不過真正的全國統(tǒng)考,是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后開始的,1951年是試辦大區(qū)一級的統(tǒng)考,只限公立大學,沒把私立學校如教會大學等包括在內??荚嚪椒ê瓦^去一樣:不分文理科,中學學過的課程都考(加了一門政治),統(tǒng)分時再按報考專業(yè),作相應的加權處理。比如考理工的,數(shù)理化加權大;考文史的,文史類科目加權大。還有一點:不是各縣市都有考場,只在省會以上城市設考場,因為那時高中還不普及,很多縣還沒有高中。我是九江人,九江的高中畢業(yè)生要到南昌去參加統(tǒng)考,但更多是到上海、南京、武漢等周邊大城市去考。好在報名和錄取是沒有地域限制的。招生是在暑假期間,考生除了投親靠友,也可以免費入住高校的學生宿舍??纪昊丶?。錄取名單先以廣告形式在主要媒體上公布。比如在上海投考的,就登在《解放日報》《文匯報》等媒體上。從上海到武漢的班輪,每天是晚上七八點鐘到達九江,帶來三天前的上海報紙,這也是當時上海媒體送到九江的郵發(fā)通道。預定載有統(tǒng)考錄取名單的報紙水運到達本城的那天,同學們心急火燎地早早守候在江輪碼頭,等候船到。我們班有位同學的父親是郵局職工,報紙剛一卸下,就抽出兩份給我們,跑到一邊,就著昏暗的路燈,尋找自己的名字,不時傳出狂熱的歡呼聲。十天半月后,還會收到學校寄來的錄取通知書。應該說,這才是最確切的錄取憑證。
我的情況還有點特殊:1951年春,我正要讀高三下時,團市委要我去設在武漢的中南團校學習(當時江西屬于中南區(qū))。學完回省,已到了暑假,團市委要我參加工作。那時高校統(tǒng)考已經考過了,我還是想升學。雖然高三下未讀,但剩下的課程內容不多,沒有高中文憑,可用“同等學力”報考。我終于決定辭職升學。在這之前,我的初戀女友在“參干”運動(就是動員青年學生“參加軍事干部學?!钡倪\動)中報名參軍,分到青島某海校,我忽然聽說山東大學醫(yī)學院還要單獨招生,真是喜出望外,決定辭職升學。雖然我從未想過學醫(yī),但現(xiàn)在別無選擇,只能學醫(yī)了(否則就要再等一年)。
如沐春風
我順利考入山大。這是個包括文、理、工、農、醫(yī)等學院的綜合性大學。醫(yī)學院和農學院的水產系都在魚山路的校本部。從魚山路大門進來,去教室或回宿舍,都要經過校部的辦公大樓。過道上掛著一疊校報(四開四版的《新山大》),用夾子夾著,掛在墻上,旁邊有個朝上開口的小木箱,大約兩三張A4紙的大小,寫有“無人售報”幾個字。讀者自己取報,把錢投進箱里。我們來來往往,不時走過報箱,眼見報紙漸漸變少了,沒有了。我新來學校,還沒訂上校報時,也是在這個報箱買報的。有一次買報時,正遇上校報編輯室的同志添報,就好奇地問:有少錢的時候嗎?那位倒有點奇怪:怎么會少?只有多的:零錢找不開,就多投了。
學生是“包伙”,交一樣的錢,吃一樣的菜(也就是一人一瓢的大燴菜),那時還沒有糧食定量和糧票,主食吃多少自便(但不能帶走)。大約是考慮到同學們的不易,伙食費不是每年或每學期交一次,而是每月交一次,記得是每月75,000元(舊幣,就是7.5元)。我記得這個數(shù),因為家里每月給我寄的生活費是10萬元(10元)。不過即便這樣,有些同學有時還會犯難。交不上伙食費,這個月就不能進食堂。同學們也很自覺,沒有混吃或強吃的。
從醫(yī)學院學生宿舍去文學院那邊的途中,有個鐵皮屋,門口掛著“大眾餐廳”的牌子,是個小飯店。一時湊不齊錢,交不出伙食費的同學,可以到這里來應下急。當然也有約上三朋兩友,來這里淺斟慢酌的。我始終不知這飯店的來頭,是個什么“性質”的:校辦乎?私辦乎?好在也無關宏旨。記得進門右手邊是張大方桌,放著稀飯、米飯和饅頭,還有一碟碟盛好的廉價小菜:芹菜醬干、肉皮凍、煮花生之類,明碼標價,一般兩三百元(兩三分錢),不會超過500元(5分錢)。完全自助式:顧客自取飯菜,自己付錢。這里更簡便,連收錢的木箱都沒有,完全開放式:錢就放在桌上。找零也是自取。尤有甚者,錢不趁手時,可以“掛賬”。所以桌上除了錢,還有欠條,比如“某系學生XXX欠洋多少,改日奉還?!毕旅媸呛灻?。服務員收拾碗筷時,也不以為意,隨手放過一邊,夾在一起。改天有錢了就來“奉還”。也不必找人,放上錢,找出自己的欠條撕掉就是了。服務員說,欠條常在變,舊的去了,新的又來,倒也不絕如縷。過了這“自助區(qū)”,再往里才是點菜吃飯的“正式”餐館。那里是不是也能這樣“掛賬”,就不清楚了,我沒去過。
現(xiàn)在看來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在當時,這就是發(fā)生在校園里很稀松平常的事。沒人特為關注,也沒成為日常言談中的話題,好像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莘莘學子
1951年入學時,學費是40斤小米,按市價折合現(xiàn)金繳納。那時小米牌價低于大米,更低于面粉,只能說是象征性收費(手頭有條資料:1949年10月北京小米牌價是每斤舊幣195元,不到2分錢)。因此當時大學雖說難考,考上了,好像不存在交不起學費讀不了書的問題。公辦大學大抵如此。當時還有私立大學,該是另種情況。我沒上過私立大學,收費情況不詳。私立中學是上過的,我在江西上的那個教會中學就是私立的,每學期學費是大米一石八斗,雜費七斗,共為兩石五斗,約合大米310斤。中學如此,私立大學肯定還要貴得多,不是一般人家負擔得起的。
所以那個年代大學入學門檻雖高(1951年以前,大學總錄取率約5%),但考上了公立大學,學費是不用愁的,有困難還可申請減免。住宿是免費的,倒是有個生活費問題:每月要交一次飯費。雖說收錢不多,但對有些同學來說,有時也要犯難。這也使我想到山大校園里可能與這有關的另一道“風景線”:到處貼著大學生們賣東西的小廣告。賣的東西五花八門:讀過、看過的書,玩過的樂器(提琴、胡琴、吉他之類),以及鋼筆、衣帽、生活和學習用品等。我實習時用的白大褂和聽診器,就是在校園里買的二手貨。
隨處可見這樣的廣告,如賣書的:“某君急售《XXXX》(書名),市價5000元(舊幣),六成新,五折出讓。有意者請與XX宿舍XX號X君聯(lián)系”。
可以討價還價。如在那廣告空白處寫上“四折如何”,賣主如寫上“同意”,就可登門付錢取物了。我在工學院那邊,還見過一次集體賣場,樓前擺放著形形色色要賣的東西,賣主也很多,好像是畢業(yè)班同學離校前的“清倉甩賣”。那情形就有點像我后來在美國看到的“跳蚤市場”(flea market)了。
校園里的勤工儉學
賣東西是一時應急,勤工儉學或打工才是更好的出路。這方面的路子也不少,如做家教。那時大學生還是“珍稀品種”,全國大學生在校人數(shù)也就10萬左右,比現(xiàn)在的博士生要少。
校園里也有事做。比如到總務處登記,分配你打掃一兩間教室或實驗室,也能掙錢(酬金多少我沒問過)。我想是因為教室和實驗室不是固定某系某班使用的,所以不便安排學生輪值打掃吧。還可以為教材科刻講義。大約兩張A4紙那么大小的一頁蠟紙,刻一張是2000元(0.2元)。我們都做過這事,但那已不是打工掙錢,而是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記得當時山大全校認捐一架戰(zhàn)斗機,明碼標價,也就是要給國家上繳15億(15萬)元。所以人人想方設法賺錢。各系用其所長,競顯神通:水產系同學兜售自制的簡裝海鮮罐頭;物理系學生給人洗像片;我們刻蠟紙也是為“抗美援朝”效勞。還有很多其他掙錢捐獻的門路。集腋成裘,終于完成任務,捐上了一架飛機。
說到打工掙錢,我總會想起一位同班同學高君。他是溫州人,比我大幾歲,因為他高中畢業(yè)后,在小學教過兩年書,才考進山大。此君中等身材,長年穿件黑布(夏季是灰布)長衫。皮膚白凈,但很瘦,雖不能說骨瘦如柴,也是瘦骨嶙峋,堪稱“骨感”了??偸潜持亲龉ぷ玖樱ㄗ约嚎p制)的黑布大書包,往來于宿舍、教室和圖書館之間。他不但要設法維持自己的生活,還要供養(yǎng)老家雙目失明的母親,困難可知。我和他住在一個宿舍,也難見到他,因為他總是很早就起來,背著他的黑書包到圖書館去了,晚上回來很遲,總是在我們都已睡下后,他才悄悄進屋,摸黑脫衣上床。有一天下午,沒有課,忽然發(fā)現(xiàn)他在宿舍里,口里喃喃有聲。我問他做什么,他說備課。他找了個家教的職務,輔導一個四年級小男生,也就是講點數(shù)學、語文吧。四年級的課程,還用這么下功夫備課嗎?他可是惜時如金的。他說他是練“口語”。那時還沒大力推廣普通話,大家說普通話的能力都很差。高君的溫州普通話,北方孩子是很難聽懂的。所以他要先練一下,就“最大公約數(shù)”“最小公倍數(shù)”兩個詞,就很叫他為難,反復練了多次,又說給我聽,問能聽懂么。他說這份工作對他很重要,做好了,老娘和他就生活無憂了 。
他每天下午4時到小學門口去接他的“小東人”放學(“小東人”是高君原話,至今記憶猶新),護送回府。路上要講個故事給他聽。回到家,開始做功課。不懂的,他再講一下。5點半鐘,傭人開飯,他陪小東人吃。飯后學生自由活動,他總是鼓勵學生看故事書,他也可以看自己的書。八點鐘女主人回來(有時是從樓上下來),他就可以走了。那女人長得很好看,對他很客氣,但也透著冷漠。他很奇怪:自己在家時,怎么也不陪孩子吃飯,倒要他陪著吃。后來才知道,那是后媽。他沒見過孩子的父親。據(jù)說先生要很晚才能回來,還常常不在青島。
做這個家教,還有意外之喜:他可以把吃剩的飯菜帶走。他說不帶也浪費了,都會倒掉。那時還沒有糧票、油票之類的東西,錢還是真正意義上的“通貨”,有錢都能買到,所以有錢人不用很珍惜。
這以后,高君就不用每月交飯費,也不進學生飯?zhí)昧?。每天早晨和中午,他就用這帶回來的飯菜度日。家教的薪酬雖?。ㄎ覜]問過多少錢),但也能養(yǎng)活老娘了。他自己幾乎沒什么花銷:不抽煙,不喝酒,也沒什么休閑或娛樂花銷。他說在校期間,只看過兩次電影,就是紀錄片《抗美援朝》第一部和《抗美援朝》第二部,學校組織的免費電影。
畢業(yè)后,他分配回浙江。1957年前后,我在《中華外科雜志》上看到他寫的一篇短文:《尿道排出蛔蟲一例報告》,工作單位好像是溫州一家醫(yī)院。我不免為他高興:終于回到雙目失明的母親身邊了。
1952年秋季開學以后,國家對大學生釆取全包的政策:學費全免;伙食費也不用交了,國家買單(自己開伙或在家吃飯的,還可把伙食費領出);貧困生每月另發(fā)零用錢;病了有公費醫(yī)療。徹底解決了大學生們的后顧之憂。
蘇聯(lián)影響無所不在
我在大學時,正是“中蘇蜜月”期間,國家實行 “一邊倒”的政策,各行各業(yè)都要學習蘇聯(lián)先進經驗。教育界也不例外,甚至抓得更緊,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1952年的全國高校院系大調整,就是學蘇聯(lián)的大動作,可說傷筋動骨。從此直到改革開放前,再沒有理、工、農、醫(yī)等各科齊全的綜合性大學。山大的工學院和農學院都分出去了,醫(yī)學院也應獨立出去,但因校舍困難,延至1956年才正式分出,算是特例。這是宏觀上的改變。微觀上,就從我們普通學生的視角,蘇聯(lián)影響也是無處不在。比如醫(yī)學院的教學組織原來是叫“科”的,如解剖科、病理科、寄生蟲科等,但蘇聯(lián)是叫“教研組”“教研室”,我們也隨之跟進,沿用至今。以考試來說,我們一直是百分制,學習蘇聯(lián),改成“5分制”,當然也是作為先進經驗引進的(不過我們這些1951年和更早入學的人,因為是從百分制過來的,未便中途改制,所以仍維持百分制)。設立“課代表”,也是學蘇聯(lián)才有的。蘇聯(lián)高校還有所謂“6時一貫制”,就是上午安排6節(jié)課,把課都集中在上午,下午時間全給學生自己支配。我們也搬來了。但是這條學得有點困難,因為貫徹不久就發(fā)現(xiàn):4節(jié)課后,同學們已餓得饑腸轆轆,無心聽課。所以這條“先進經驗”持續(xù)不久,就在全國高校悄悄廢止了(多年后得知,蘇聯(lián)大學生和我們有個很大的不同:他們以走讀為主,不住校,所以上午把課上完對他們很方便。我們的大學生都是住校的,實在沒有必要把課都排在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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