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阿勒瑪斯麗
文:劉奕奕
在2017年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期間,飛地專訪了分別來自南非、敘利亞、加拿大和香港的四位女詩人,她們來自地球三個大洲的四個角落,各自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和故事使得她們擁有了風(fēng)格各異的詩歌語言,另一方面她們都敏銳而善于捕捉微妙的瞬間,在語言的曲折中表達(dá)生活的復(fù)雜感受。
馬蘭·阿勒瑪斯麗(Maram al-Masri)生于1962年,曾于大馬士革修讀英國文學(xué),1982年移居巴黎,現(xiàn)專事寫作和翻譯。她的詩作廣泛發(fā)表于文學(xué)雜志、阿拉伯文詩選以及國際詩選,譯成八種語言在多國傳播。她曾獲黎巴嫩文化論壇頒發(fā)的阿多尼斯獎(1998)、Città di Calopezzati詩歌獎(地中海類)、法國文學(xué)家協(xié)會Prix d’Automne獎(2007),被稱為當(dāng)代最出色,最動人的阿拉伯語女詩人。
【詩作】
我看見了她們
我看見了她們。
她們
還有她們鍍上靛藍(lán)的面龐。
她們
還有她們雙腿間藏匿的瘀痕。
她們
還有她們喑啞的言語,
以及被囚禁的夢。
她們
還有她們孱弱的笑。
我看見
那些女人們
穿過街道,像一個個
赤足的靈魂。
她們不時回頭,
害怕風(fēng)暴的腳步
把她們尾隨。
偷月亮的女竊賊們
佯裝成平常女子
穿街而過。
她們并不惹人生疑,
能認(rèn)出她們的,
唯有她們的同道中人。
唐珺 譯
I Saw Them
I have seen them.
Those women
with faces camouflaged in blue,
those women
with bruises hidden between their thighs,
those women
their dreams captured, their words silenced,
those women
with their weary smiles.
I have seen them
all
pass by in the street,
barefoot souls
looking over their shoulders,
worried about being followed,
fearing the footsteps of some storm;
thieves of the moon, they pass
in the guise of ordinary women.
Nobody can recognise them
except for those
who are of their kind.
(English translation by Theo Dorgan)
這篇專訪里,只有一束燈光,一本詩集,一連串女人的名字。你會聽到詩人沉靜的獨(dú)白,她口中的語音像灑在她臉上的燈光一樣,對比強(qiáng)烈而鋒利。詩人寫道:“我看見了她們/她們暗啞的言語,以及被囚禁的夢?!彼齻兪亲非笾鴲郏瑓s被回應(yīng)以暴力和凌虐的女人,是被勒緊咽喉,被搶劫了生命中的自由的女人。詩人阿勒馬斯麗是她們中的一個,她以她的詩坦誠地講述她身上的傷,她說“詩人就是犧牲者”,當(dāng)詞語從她雙唇的懸崖滑落擲地,觀眾就會看到地上的碎片中,映照出的女性的真實(shí)的靈魂,和嘗試禁錮自由的鏡的裂痕。
對話
F-飛地 | M-馬蘭·阿勒瑪斯麗
F:你詩集的題目“赤足的靈魂”指的是什么?
M:我將所有被迫逃離他們的家園的人比喻成“赤足的靈魂”,就這樣他們與他們的家、與他們自己的身體分離了。每次我逃跑,我都覺得我驚慌失措,毫無安全感,如同沒有鞋子的人。
我離開家的那天,我在匆忙中跑丟了我的鞋子,大家都是這樣的匆忙,他們拋棄了他們身上的一部分,那一刻,我覺得他們都很脆弱,就像赤裸裸的靈魂。那種為了生存必須舍棄自己身外之物的赤裸讓我們變得脆弱不堪,又是那么的單純。
我的書中都帶有這樣的態(tài)度——寫缺少保護(hù),沒有安全感的人,只有赤裸裸的靈魂。這些成為了難民的女人,她們的處境是艱難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我的詩是關(guān)于她們的身份認(rèn)同、她們的獨(dú)立性、她們經(jīng)受的暴力,她們的希望。這樣脆弱的她們很美。
/我的愿望就是去愛他們/
F:你來自敘利亞,后來從大馬士革移居到巴黎,這個過程中,你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來自敘利亞的拉塔基亞,那是一個海邊城市,后來到大馬士革生活了兩年,我在那里修讀英語文學(xué),但是后來輟學(xué)了。當(dāng)時的情況太復(fù)雜了,只要像我這樣的女生一出現(xiàn),傳統(tǒng)的社會就會開始瘋狂地譴責(zé),只因我是打破他們的社會陳規(guī)的人。
在穆斯林的心里,一個女孩必須溫和順從,必須遵守所有社會規(guī)范,穆斯林女性只可以和穆斯林男性結(jié)婚。但我呢?我在大馬士革開始寫詩,我自由地談?wù)撐业纳?,我和一個基督教徒相愛,我會去海邊游泳,我去跳舞,去看電影,穿超短裙,這一切在他們的眼里都是危險萬分的。很多家長都覺得我會“帶壞”他們的女兒,當(dāng)他們的女兒說“我要和馬蘭出去”的時候,她們的爸爸媽媽就會連忙阻止:“你不可以和馬蘭出去,因?yàn)樗杂闪恕!?他們以為我會帶她們?nèi)サ鬲z,去天堂或者地獄。
我來自世俗化的穆斯林家庭,我的媽媽是一所學(xué)校的校長,我的爸爸能說很多種不同的語言,我們不像其他穆斯林一樣嚴(yán)格遵守教義,我們不像他們那樣祈禱。我可以穿比基尼去海邊,我的哥哥會去貝魯特的地下市場買鮑勃迪倫和披頭士的唱片,之所以要去地下市場買,是因?yàn)檫@些唱片都是違禁品。我們和其他人很不一樣,所以總是被看作是威脅。在他們的眼里,任何不同于主流社會秩序的東西都是危險的。
后來我早早地和一個男人成婚了,因?yàn)槲蚁胍匦麻_始,我希望這會改變?nèi)藗儗ξ业目捶?,我以為我會愛他。但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不可能的,那時的我才二十歲,仍懷著對愛很高的期望,我想要獨(dú)一無二的,不同尋常的愛。但每當(dāng)他碰我,我都像觸電一樣想要躲開,因?yàn)樗臀覍鄣钠谕煌?。但我還是希望我能愛他,于是我決定要一個孩子,我希望我的這個孩子,會讓我愛他。
我的愿望就是去愛他們,因?yàn)闆]有愛,我將無法生存。
事與愿違的是,哪怕我很愛我的孩子,我還是無法愛他。事態(tài)變得越來越嚴(yán)重,他開始變得很暴力。我對暴力忍無可忍,我說:“我會離開的,我會和你離婚的。”
所以我離婚了。
一開始,他是同意離婚的,但差不多三個月之后的某一天,他忽然說周末要帶孩子去一趟海邊,讓我為孩子準(zhǔn)備一點(diǎn)行李。我照他說的收拾了行李,因?yàn)樗灿袡?quán)帶孩子去玩的。誰知那一次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孩子,13年里一次也沒見過。
他們要以此懲罰我。
我一直都在受懲罰。
孩子被帶走之后,我覺得無比難過,我睡不著,也吃不下。我想我需要我的寶貝比他需要我更多。一切都改變了,我只身一人流浪到巴黎,我就像介于不同文明之間的雜種,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而我的孩子留在了敘利亞,他是我在遠(yuǎn)方的家園的指引。
有人問:“為什么你不回去把他要回來呢?”
可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怎么可以做一些我自己都反對的事情呢?
他是一個孩子,不是一個氣球。一個孩子,他有自己的尊嚴(yán),不是要拿走就拿走的。
我又怎么能讓這種悲劇重新再來一次呢?他偷走了我的孩子,但我不可以去把他偷回來。我決定保持冷靜,什么也不做,離開我的孩子。他需要穩(wěn)定的成長環(huán)境和安全感。我給了他第一次生命,或許我離開之后,他會在敘利亞開始第二次生命?;蛟S他會全然忘記我,他才18個月大。我接受了這樣的事實(shí),我放棄了爭取他的權(quán)利,我以為我永遠(yuǎn)也不會再見到我的孩子。
我也不能回敘利亞,因?yàn)榛氐揭粋€不能見孩子的地方很痛苦。后來,有一天,我的姐姐打電話給我,說:“馬蘭!如果你想看看兒子的話,就給他買一張飛巴黎的機(jī)票吧!他們會去法國。” 我在法國看到了他,我的孩子,很開心啊,他長到這么高。但他沒有看著我,他看著他的爸爸。他還有點(diǎn)害怕,他周圍的人說:“這是你的媽媽喔,要愛她?!?但他不會愛我的,他幾乎不認(rèn)識我。
我寫給我孩子的詩在差不多二十年之后出版了,書名叫《綁架》(Le Rapt, 2015),他們把他從我身邊帶走,這對于我而言,是一次綁架。這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我當(dāng)時不想發(fā)表有關(guān)我孩子的詩,但我覺得必須寫下來,寫當(dāng)中的愛的復(fù)雜性,我對這一切的記憶,以及后來換了一個城市生活的經(jīng)歷?,F(xiàn)在他長大了,我想我可以發(fā)表這些詩了。我還遇到不少像我這樣的母親,她們被迫與孩子分離,也被剝奪了發(fā)聲的權(quán)利,這本詩集也是為了她們而發(fā)表的。詩歌的作用就在于此,人們可以通過詩獲得情感上的共鳴,她們認(rèn)為我的詩也就是她們的詩,寫的也是她們的生活。
情感可以改變我們,讓我們變得更好,每次我對某些事情有所感觸之后,我感到我的內(nèi)心也在變得更好。你在讀了一首詩,或者看到一些觸動心靈的事物之后,就不會再是原來的你。
F: 你喜歡什么樣的詩歌?你如何獲得寫詩的靈感?
M: 世上的詩歌是這樣多姿多彩,只要是感動我的,我都會真心地喜歡,并產(chǎn)生靈感。我喜歡詩歌里一些純真而古老的意象,傳神的表達(dá)方式,回歸生活本身的語言,里面有痛苦,愛和希望。有時詩歌,就是一個人像看到奇跡一樣看你的眼神,或者就在一杯好喝的咖啡里,在每一個謙卑的人的身上。昨天討論會的時候,他們討論到“奴隸”這個詞,德國的詩人覺得這是個不能接受的詞。我問她:“為什么你聽到這個詞會這么驚訝?” 她說:“因?yàn)闆]有任何人是自愿去做奴隸的?!?nbsp;
但我愛著那些謙卑地去服務(wù)他人的人,尤其是不問報酬而去服務(wù)的人,詩人也是其中的一種。即使說我是個奴隸,我也欣然接受。不是所有人都能懷有謙卑的心的,世上有工程師,有音樂家,但也要感謝所有無名無份的人。
【詩作】
阿緹法
母親:過世
父親:薩法爾阿里
年齡:16
國籍:伊朗
職業(yè):死亡尚不允許她工作
當(dāng)我舞蹈時,
雙腳因大地的香氣而歡欣,
這是罪過嗎?
我讓空氣拂過雙肩,
讓頭發(fā)垂下背脊,
這是罪過嗎?
我要涂上口紅,
宣告自己不過是個少女,
與世界上所有少女無異,
我也有嘴唇,
也有身體,
這是罪過嗎?
我睡覺、
歌唱、
寫作、
渴望、
戀愛,
這是罪過嗎?
我出生在一個扼殺自由的國度,
這是罪過嗎?
唐珺 譯
Atifé
Mother: Deceased
Father: Safar Ali
Age: 16
Country: Iran
Occupation: Death has not permitted her to work
Is it a crime
if my feet are happy to touch the essence
of Earth
when I dance?
Is it a crime,
to bare my shoulders,
to let my hair float free?
Is it a crime
to put color on my lips,
to say I have a mouth?
Is it a crime
that I am no more than a girl
like all the other girl in the world,
That I have a body,
that I sleep,
that I sing,
that I write,
that I have desires,
that I love?
Is it a crime to live in a country
ehere freedom
is hanged by the neck?
English translation by Theo Dorgan
F: 你的組詩《我看見了她們》就像不同的女人的生命檔案,你羅列她們的名字,背景,年齡,然后描述她們的經(jīng)歷,就像一幕幕戲劇,為什么選擇用這種方式將這些女人的故事寫成詩?
M: 我開始寫這些詩的時候,我剛從敘利亞漂泊到陌生的異國,并且在我自己和他人之間迷失,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的孩子不在我的身邊,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眼前的生活。如果我要寫下這一切的話,我想我就要聰明點(diǎn),我不可以好像控訴一樣說:“我是一個女人,我被我的丈夫家暴,還被剝奪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這樣不好,我不想傷害和控訴他們。
于是我寫下一組詩歌,里面有不同姓名、背景和年齡的女人,我寫著她們的故事,就像帶著她們的面具在說話,為我遭遇過的和她們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發(fā)聲。我希望通過這樣一系列的肖像和獨(dú)白,展示這樣的事實(shí)——暴力是無所不在的。
我寫的不同的女人就像展開了一張社會的地圖,在錯綜復(fù)雜的身份和聲音中,你仍能準(zhǔn)確地感受到暴力的沖擊。而我希望可以找到一個方法,讓這些謙卑的女人感受到愛。這本詩集里有50個女人的肖像,這就像一個人的回憶錄,莫妮卡,埃沙,格拉蒂斯,阿緹法……在敘利亞,在巴勒斯坦,在阿富汗,在伊朗……我就像站在戲劇舞臺上演繹這些人的故事,她們的面孔就是我的面孔,而讀者會在這些角色里找到他們自己。
是誰說“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的?在人性的身體里,我們就是小小的那些部分,一樣懷著希望,忍受痛苦。在布滿難題的天幕下,有一種語言是普世的,那就是我寫詩的原因。我們都活在同一個瞬間里,當(dāng)遠(yuǎn)方有人在唱起一首歌的時候,我們在那一刻之中,當(dāng)聽到身在戰(zhàn)亂中敘利亞兒童連續(xù)六年沒有吃過飽飯的時候,我們也在那一刻之中。這個世界需要更和平的未來,需要放棄“和人競爭,超越他人”這樣的觀念。所以我那天讀詩之前,在舞臺上和大家默哀了一分鐘,為正在那個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祈禱。
F:你的《愛》這首詩里有一句話:“可是,愛能夠治愈愛嗎?” 你個人覺得愛能否治愈愛呢?
M:就像依仗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我希望愛最終能夠治愈愛。我們很多人都對愛懷著某種錯誤的認(rèn)識,并深陷其中。當(dāng)愛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習(xí)慣性地認(rèn)為愛是永恒的,但事實(shí)不是這樣,生活中的愛是會改變的,然后我們心中的愛就破碎了,我們會覺得我們被“愛”騙了。我想在文學(xué)、詩歌里呈現(xiàn)一種真實(shí)的愛,也想通過這首詩改變對我們原先對愛的認(rèn)識。我希望新的一代年輕人不會再因?yàn)閻鄱械缴钍軅?,因?yàn)閻燮鋵?shí)也會從愛的傷害中痊愈。無論如何,你肯定能夠重新去愛。我想要真誠的愛,不被規(guī)則判定的愛,有想象力的真愛。
【詩作】
我愿做一個女人
我愿做一個
女人
她鮮明的標(biāo)志
是雙唇間永恒的笑靨,
甜蜜的親吻
滴下了嘴唇。
我愿做一個
女人,
不被加
不被減
不被乘
不被除
不被抹去。
(唐珺 譯)
I WOULD LIKE TO BE A WOMAN
I would like to be a woman.
Distinguishing mark:
an eternal smile on the lips,
kisses
deep as honey.
I would like to be a woman
to whom
nothing is added,
from whom
nothing is subtracted
not multiplied
not divided
not erased
not overcome.
(English translation by Theo Dorgan)
/詩歌讓我永遠(yuǎn)赤裸/
F:《赤足的靈魂》里的最后一首詩是《我愿意做一個女人》,就像一次勇敢的宣言,作為女性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M: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涂口紅,我沒涂口紅的時候,我覺得我就像裸體站在所有人面前。有人問,你為什么這樣涂很重顏色的口紅呢?這樣不好看呀。我就說這樣涂口紅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政治行為。在雙唇添上口紅,就像我們讀書的時候?yàn)橹匾闹R點(diǎn)畫上線條。對于我來說,我的嘴巴是很重要的,我和人交談,我讀我的詩歌,都是通過這張嘴。我的詩歌就是我的嘴,我的權(quán)力。
我愿意做一個女人,因?yàn)槟谴蟾攀前l(fā)生在我身上的最美麗的事情。
否則,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感受我的生命。我不想做一個被施暴,被動地接受一切的女人,我要做一個世界的行動者。我所有的書,最后都帶有一種心存希望的驕傲,哪怕我寫的是我的苦楚和悲傷,我仍然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女人。
詩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是有犧牲者的一面的,我們寫作的能力,就是赤裸的。我忍痛寫下永遠(yuǎn)不能痊愈的創(chuàng)傷,重現(xiàn)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切,這就像站在人群前脫下我的衣服,暴露我全部的弱點(diǎn)。
我將我自己暴露在人們的目光之下,當(dāng)我讀起我寫的詩,我感到這些目光在慢慢地接納我,人們會從我的面孔里看到其他女人的面孔,然后理解我的犧牲到底意味著什么。
永遠(yuǎn)處于赤裸的狀態(tài)是很不容易的,然而詩歌讓我永遠(yuǎn)赤裸。
你注視著我的時候,我也注視著你。像我的唇上流淌著清泉,詩歌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血緣關(guān)系。我赤裸裸地朝你們走來,因?yàn)椤白杂桑嗦愣鴣怼保‵reedom, She comes naked),因?yàn)殪`魂,她是一只唱著詩的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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