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俊
初夏的熏風(fēng)一吹，就把彌漫著清甜、淡雅的女貞樹蓋頭吹笑了，就把飄香的端午節(jié)吹到思念中來了。胖娃娃藕節(jié)似的手脖處系上了五色絲線，花朵般的小女孩胸前掛上了雞心香囊，頑劣的牧童頸項下?lián)u擺著元寶形香布袋兒，青青的蘆葦葉難以包裹住的粽子里糯米的飯香、花生和蜜棗的甜香……各種香味相互交織混合，相約相隨浮漾出了端午節(jié)特有的沁馨。
故事和書籍入腦入心入情多了，方知端午節(jié)是先民用于拜祭龍祖、祈福辟邪的節(jié)日。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在端午這天抱石跳入汨羅江自盡，于是后人也將端午節(jié)作為紀念屈原的節(jié)日。人們在這天包粽子投到汨羅江里喂魚蝦，以確保屈原的遺體不被魚蝦戕害，進而“搭救”屈原的魂靈，寄托哀思。這個故事，多少年來，在古老的汨羅江里流傳了盡管無數(shù)遍，但再也沒有人周密考究屈大夫究竟是怎樣唱著哀歌，以怎樣的姿勢投入汨羅江的，真是“競渡深悲千載冤，忠魂一去詎能還。國亡身殞今何有，只留離騷在世間”??！在這天，在光芒四射的民族史上，有多少仁人志士沒有忘記舉杯共飲醪糟酒來傾情懷念，暢敘屈子如煙的往事。
掐指數(shù)數(shù)，雖有一個個節(jié)日與人們相隨共度，可還沒有一個節(jié)日能與那么多的歷史人物有關(guān)：屈原、伍子胥、介子推、曹娥；也不曾有一個節(jié)日能與那么多的植物關(guān)聯(lián)密切、相提并論：艾蒿、蘭草、菖蒲、五香葉、指甲草、白芷、蒼術(shù)、柳葉、蘆葦葉、竹葉等。隨著歷史的嬗變，人們將端午節(jié)過成了別出心裁的詩人節(jié)、女兒節(jié)、浴蘭節(jié)、菖蒲節(jié)、龍舟節(jié)。說來道去，先人的凜然正氣，剛正不阿的豪邁品德，“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永駐人們心間，無時不閃爍出奪目的光輝。
百里不同風(fēng)，十里不同俗。我出生在中原地區(qū)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村落，自記事到離開家鄉(xiāng)那年，端午節(jié)里從未見過粽子，更別說味道了。粽子仿佛是“天方夜譚”，離我的生活很遙遠。不光是我，父老鄉(xiāng)親也是如此。樸素的端午節(jié)盡管這樣一年年過著，可村人將其過得很虔誠，很有儀式感。端午節(jié)來臨前，土坯墻茅草房的門框側(cè)都掛上了艾草，有的人家還將艾草擱在堂屋的條幾上驅(qū)趕蚊蠅。略帶蒿草味的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縱情恣意地氤氳在村子每個角落，好像被這幽香熏染了。民間有俗語曰“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來”“居家常有艾，老少無疾患”“菖蒲驅(qū)惡迎喜慶，艾草辟邪保平安”。民俗不僅成為傳統(tǒng)，更值得回味的是成為靈魂深處里永不消失的一個文化符號，一個豐厚記憶。
家鄉(xiāng)田寬地闊，莊稼地一塊緊挨一塊，望無際涯。鄉(xiāng)人日日月月地里“刨食”，因此就有了“忙端午”和“閑端午”之分?！懊Χ宋纭笔窃谔査苹馃慕果溦ǘ沟娜兆永锒冗^，而“閑端午”則是在收割麥子前后度過的。不論“忙”與“閑”，每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都過得鄭重其事。我依稀記得小時候過端午的情景，猶如隨著小溪的波紋不停閃爍的陽光。端午節(jié)好像是從頭天晚上就搭好了臺子的。一切準備就緒，單等良辰美景翩然而至，粉墨登場。
端午節(jié)前夕剛擱下飯碗，我就急不可待從灶間墻角的一口半人高的土黃色陶瓷水缸里，舀了滿滿一洗臉盆清水，放在鋪滿月光的院子里，期待大人們掛在嘴邊的“偶像”夜間悄悄將“藥”撒在水中，第二天早上用來洗臉，一年都不會患眼疾。輕柔的月光下，少不了有母親忙碌的身影。她將用過的鍋碗瓢勺收拾停當，圍裙不解，就拿出前不久從菜園里刨出的大蒜，剝皮、淘洗、剪須，放于一盛了清水的藍色瓦盆內(nèi)，端到當院浸泡，讓它們充分吸納大自然的靈氣和月光輕柔的摩挲。據(jù)說，吃了這樣的煮大蒜有助于敗毒。
端午節(jié)清晨，男勞力如往常一樣到田間勞作去了，母親同鄰家的婦女一樣，留在自家準備吃的過端午。平時省吃儉用的她，這天會“豪爽”地從一醬色陶瓷罐里拿出腌好了的咸雞蛋，隨同鮮雞蛋和頭天晚上浸泡的大蒜一起下鍋來煮，篦子上再餾白面饅頭。旁邊的小鐵鍋內(nèi)，她利索地炒、煎、炸……我邀約三五小伙伴，趁太陽還未露出臉蛋，挎了小竹籃子到村東小溪邊采摘還掛著露珠的簸箕柳葉，拿回家蒸后陰干存放，用于平時泡水喝，清熱敗火、利尿、降血壓。間隙，我們赤身跳進還有涼意、剛?cè)胨つw就起一層雞皮疙瘩的小溪里“鬧騰”一陣子，不是為了納涼，而是為了洗去“晦氣”，為了祛毒，為了不生病不長瘡，百害不侵。
開早飯了。母親將美食端到院子南枝葉稠密的那棵洋槐樹下，供一家老小放開肚子品味。那時，我覺得槐樹下的端午飯菜，哪一種都分外香甜，因是在食材和調(diào)料奇缺的境況下，不辭辛苦的母親變著手法一一做出來的。后來，我走進城市打拼，每逢端午，各類蔬菜、肉類、粽子等食品極為豐盛，可總也體味不到當年過端午的興奮愉悅了。
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闖蕩那年，恰好是端午這天。享用過母親特意準備的端午飯，摘下紅、白豎條相間的布門簾，包裹了衣服、母親拆洗凈了的白粗布被里、熱烈喜慶的龍鳳印花被面，背在肩上戀戀不舍與家鄉(xiāng)的端午告別。母親陪我走出村莊，又目送我走向遠方。
時間從沒有停下疾走的腳步。在沒有母親陪伴的境遇里，我已在他鄉(xiāng)度過了數(shù)十個端午節(jié)?？梢幌肫鹩赡赣H最后陪伴度過的那個端午節(jié)，深情就瞬息縈繞心間。我稚嫩地認為，那年端午節(jié)，母親送我離家涉世去經(jīng)受暴風(fēng)驟雨洗禮的眼神，一直注視著我。今又端午，我多想和娘聚首，共同嗅一嗅海天相連的艾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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