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與超越
——試析陳淑霞藝術中的生命意味和文化價值
鄒躍進 |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從中國當代美術發(fā)展史的角度解讀陳淑霞的油畫藝術，我以為有兩個展覽必須提到，一個是1990年在中央
美術學院美術館舉辦的“女畫家世界展”，另一個是1991年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的“新生代藝術展”。陳淑霞
不僅參加了這兩個展覽，奠定了她在1990年后中國美術發(fā)展史上的地位，而且也基本確立了她后來的藝術
探索方向。美術批評家殷雙喜認為，在藝術創(chuàng)造上，陳淑霞“有意無意地錯過了眾人關注的中心和主題”，強
調(diào)了陳淑霞獨立探索藝術的品格，然而我則想說陳淑霞常在有意無意之間進入了時代的主流，她在藝術上
的個人興趣往往能與其他藝術家的探索形成共振關系，她的作品也可視為這個時代的象征表達。這是因為
女性藝術的崛起和新生代的亮相，正是中國當代美術在上世紀的進程中，告別20世紀80年代而進入20世紀
90年代的標志之一，即從一個表現(xiàn)激情和傾訴憂患意識的時代，走向一個關注身邊的日常生活、表達細膩
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時代。在此，我想強調(diào)的是，陳淑霞作為藝術家對所處的社會和藝術世界的敏銳。不過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陳淑霞的藝術與時代同步的共振關系，恰恰是在回避對時代的宏大敘事，淡化風云突
變的政治變動，拒斥描繪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形象（這大概就是殷雙喜所說的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被陳淑霞
錯過的中心和主題）中獲得的。
由于陳淑霞關注的是日常生活中平凡的人和物，這樣，與那些描繪具有重大社會意義題材的藝術相比，她
就無法僅靠作品中表達的對象本身的價值而獲得關注和成功，這頗有點類似西方美術從重視題材的社會價
值的古典藝術，向表達日常生活的人與物的印象派轉(zhuǎn)換之后的情況。不過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畫家憑著他們
對藝術的新感受，改變了西方美術發(fā)展的方向。陳淑霞的藝術作品則因其非凡的、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創(chuàng)
造力，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美術史上獲得了獨立的地位。
在陳淑霞的作品中，繪畫語言首先是呈現(xiàn)對象存在之秘密的手段，是既讓對象也使主體獲得獨立和自由的
途徑?？梢赃@樣認為，陳淑霞的藝術目的不是用油畫語言再現(xiàn)擺在桌上的花、蘋果、西瓜等對象，而是要
以獨特而又陌生的藝術形式把它們從人的欲望中解放出來。我想這種解放是雙重和互為因果的。這意思是
說，一方面，當陳淑霞把可食、可用、可欲的對象創(chuàng)造為藝術形象之后，它們與人的欲望就再也沒有關系
了，而是敞開了存在，獲得了獨立，擁有了自由。用陳淑霞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存在就是理由，誰也無可
奈何，哪怕是一草一木，一片塵埃”；另一方面，在使對象獲得解放和自由的同時，對于藝術家和觀眾來說
也同樣獲得了解放和自由。細究起來，這種解放和自由也有兩層意義：當日常生活中的對象因陳淑霞的藝
術創(chuàng)造而獲得獨立存在的地位之后，我們也就從日常生活的欲望主體中解放出來，成為無私和自由的審美
主體。而對于陳淑霞來說，這種獨立和自由還具有更進一步的意義，它表現(xiàn)為如下的情形，即作為藝術家
的陳淑霞，為某種感受所打動或纏繞而又不明白這種感受到的情感的性質(zhì)時，其抑郁的心情是難以用語言
表達的（藝術形式和情感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的這種共生現(xiàn)象，正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艱難之所在），所以，當那些揮
之不去的感受獲得準確的藝術形式時，我想，陳淑霞因此而獲得的解脫和解放，以及因此而感受到的喜悅
和快樂，同樣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正是在此意義上，美學家科林伍德認為，藝術表現(xiàn)情感并不是發(fā)泄
情感，而是探索情感的表達形式，使它在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形式中得到呈現(xiàn)和確認。在這方面，陳淑霞無
疑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之一。
從根本上說，陳淑霞在新生代藝術家群體中的獨特性不是近距離地表現(xiàn)身邊的人與物，而是無距離和零距
離地關注自身內(nèi)心世界的生命體驗。1991年，陳淑霞最早的成名之作《粉紅色的花》在中國第一屆油畫年
展上獲銀獎，它體現(xiàn)了藝術家早期靜物畫的藝術特征：表達幽閉空間中的花朵所蘊含的生命意味。進入21
世紀后，曾經(jīng)在陳淑霞的靜物畫中占據(jù)主角地位的花被水果所取代。我不知道在這種變化中，陳淑霞是否
考慮過如下問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用來觀賞的花的身份在價值上遠比用來吃的水果要高貴。對此我
認為有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關注：
一是在作品中用水果取代花，這也許與陳淑霞想有意識地淡化女性藝術家的性別身份有關系。眾所周知，
自上世紀90 年代女性藝術興起以來，在許多被稱為女性藝術家的作品中，花一直作為女性身體的隱喻（這
是它區(qū)別于傳統(tǒng)藝術方式的主要特征）：言說、傾訴女性的生理和心理體驗，或控訴女性在男權社會中所
受的壓迫。這意味著，盡管陳淑霞作品中的花主要是表達她的生命體驗，但讓花不再成為作品中的主角
（她也偶爾畫花）。在我看來，與陳淑霞強調(diào)藝術超越性別身份的本體性有關系，也與她希望觀者只從藝
術的立場觀賞其作品，而不要加入任何性別身份方面的想象有關系。如果我的解讀是有道理的，那么陳淑
霞的這種態(tài)度無疑是對參加1990 年的“女畫家的世界”展覽以后所確立的性別身份的一次決裂。
二是陳淑霞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回避具有高貴身份的花而選擇普通的水果，這與她意欲表達生命的新感受有關，
就此而言，這又是在她過去藝術探索基礎上的深化。在她上世紀90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的《臨窗的花》（這幅作
品創(chuàng)作于1989年，早于1991年的《粉紅色的花》）、《紫色》《紅與灰》《流失的記憶》《陽光留住》
《紅顏知己》《杯中春色》等作品中，藝術家描繪了各種花的相同處境：衰敗、枯萎和凋零，呈現(xiàn)了生命
在時間流變中的相同情態(tài)——孤獨、憂郁和失落。記得弗洛伊德談到過如下的觀點：花朵因其盛開時間的
短暫而更加美麗。其實，生命在時間中的有限性和不舍晝夜的流逝，正是生命的意義得以凸顯的本源。這
也就是存在主義所認為的此在的時間性和歷史性對于生命的意義。我認為當陳淑霞從花轉(zhuǎn)向水果，除了消
除對象的等級差異之外，更為重要的是突出此在，也即水果所代表的生命在時間流逝中的深刻意味。如果
說在描繪花的作品中，陳淑霞要重點表達的是生命在幾何體構成的冷漠而又幽閉的室內(nèi)空間中的意味的
話，那么，在描繪水果的作品中，陳淑霞則主要表現(xiàn)了生命在時間中的流逝，即從完美到殘缺、從新鮮到
腐爛、從存在到消失的獨特感受。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批作品中所具有的輕松自由的筆調(diào)、空靈的布局、
極簡的畫面、純正的油畫語言，體現(xiàn)了陳淑霞在藝術趣味上對優(yōu)雅和中和之美的喜好，以及非凡的藝術感
受力，但我更看重的是她對生命之沉重的深刻表達。
進入2002年之后，陳淑霞創(chuàng)作了一批風景和人物相結(jié)合的作品，它表明陳淑霞的藝術又經(jīng)歷了一次重大的
轉(zhuǎn)向：從無限的內(nèi)心世界走向了寬廣的自然空間，從表達生命的沉重走向抒發(fā)超越此在的幸福人生和寧靜
的美好生活。我不知道陳淑霞是否有意識地在這批風景畫中接受了中國文人山水藝術，特別是崇尚平淡天
真的南宗山水畫的影響（如那一水兩岸的構圖方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映日》《愛妻號》
《風峰》《石雨》《天雨》《明湖》《泛舟》《天水》等作品中，一種悠閑自得、唯我唯大而又無我的人
生境界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這是一個純凈無比、自然無為、平遠天真的生活空間，在這種境界和空間中，
生命已超越了此在的有限性而與自然融為一體，與天地共存。這意味著從藝術發(fā)展的邏輯來看，這批風景
畫仿佛成了陳淑霞從前期的生命沉重的體驗中解脫出來的一種象征?；蛘邠Q句話說，作為一個現(xiàn)代都市人
對生命有限性的獨特感悟，陳淑霞換了一種敬重生命的方式：從計較到放棄，從執(zhí)著到超越。也許那些在
陳淑霞的風景畫中坐在小船上，嬉戲和游玩于山水之間的幸福男才是真正理解了回歸自然的生命所具有的
意義的人。
如果我對陳淑霞這批近作意味的解讀是有道理的話，那么我想進一步指出的是陳淑霞在雙重意義上——人
生與藝術——在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回歸，這集中表現(xiàn)在陳淑霞在這批近作中，以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崇尚的
自然本體論立場，對人在天地自然中的位置的重新思考和藝術表達。事實上，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我們在
現(xiàn)實的生存方式上，已基本上被西方的科技和物質(zhì)文化所規(guī)定、所支配，然而問題也由此而生，即我們在
充分享受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便利、舒適、快捷生活的同時，也在加速消耗子孫后代賴以生存的資源，正是在
此意義上，我以為陳淑霞這批回歸自然的近作，實際上也在倡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早已有之的那種以自然為
本的人生態(tài)度。而從視覺文化的角度看，我想一直從事油畫藝術創(chuàng)作的陳淑霞，肯定知道這樣一個事實，
那就是西方寫實油畫藝術，連同電影、攝影一起，已成為支配中國人觀察世界的方式。幾十年來，我們
的“油畫民族化”的口號，就是要在這種西方化的觀看方式中，注入中國文化的因素。在此方面，我認為陳淑
霞的這批近作是極其成功的，這是因為陳淑霞在這批作品中，強調(diào)和凸顯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待自然的
態(tài)度和立場，在此精神支配下，陳淑霞非常自然地把風景變成了山水，把油畫材料轉(zhuǎn)換成了中國化的視覺
語言，使西方的透視空間成了類似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中的平遠和深遠的空間呈現(xiàn)。正是在上述意義上，我堅
信陳淑霞的這批近作必將在進入21世紀的中國油畫藝術領域中，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2006年4月5日于北京望京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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