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華門的卡夫卡
前幾天趁午休,摸魚觀影了電影《長安三萬里》,該說得說,《長安三萬里》真是一部不錯的動畫電影,一個好故事,一場異常舒適和放松的心靈之旅。
錦簇繁花之殘影,盛世鐘磬之余音
錦簇繁花之殘影,盛世鐘磬之余音是全片的主基調(diào),所以故事的主要方法是回憶式倒敘,但暗中也切合了觀眾的需要,畢竟,盛唐在每個上過中學(xué)的孩子心里,都是不證自明的,不需要全景式展現(xiàn)其宏偉,我們只需要窺一斑即可解全豹。
故事并不復(fù)雜,以高適與李白的故事為線索,展現(xiàn)高適的人生際遇,展示其軍事計謀和戰(zhàn)略,以及在計謀戰(zhàn)略的施展中體現(xiàn)高適的厚道、和對國家(朝廷)的忠誠。
影片的風(fēng)格帶有濃厚的原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的風(fēng)格,莫名便讓筆者感到熟悉和松弛。而李白杜甫高適岑參孟浩然王維崔顥王昌齡賀知章,這些人在中國文學(xué)史、在我們每個人的小學(xué)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都曾寫下濃墨重彩的記錄。對這些人,大部分觀者恐怕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熟悉的,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熟悉的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可要是問起來他們的年表,或者生平,他們都去過哪里,有哪些經(jīng)歷,又不免回答不出來。
恰如盛唐,人人皆知大唐盛世,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盛唐因何而起,何時又如何由盛轉(zhuǎn)衰,這里面關(guān)鍵人物都是誰,分別起了哪些作用?這樣的了解程度,對普羅大眾來說顯然又是過于深刻,以至于盛唐同樣“既熟悉又陌生”。
這樣的情況,就給了影片很好的發(fā)揮空間,通過巧妙的虛構(gòu),以高適和李白作為敘事線索,融入盛唐的時空,以兩個人特別是高適的經(jīng)歷,展示了唐帝國的繁花錦簇和烽火邊城,以及漁陽鼙鼓帶來的山河殘破。
這恰好又和我們有限的詩詞學(xué)習(xí)相對照,形成了鮮明的文化體驗。比如李白和高適年輕時初來黃鶴樓,我們都學(xué)過的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還有一些朋友或許知道李白曾評價,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看過這個影片中的場景就明白了,原來是這樣;時光流轉(zhuǎn)后,再到影片中間,李白為入贅之事垂詢他的好朋友高適和孟浩然,為了追孟浩然,兩人在江夏窮追不舍,最后未曾見面,這恰好又補上了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而這首詩歷來認為不次于崔顥的黃鶴樓。
再如李白年老時帶著岑勛(岑夫子)丹丘生等人來幫他護持入道,功成之后歡歌宴飲,李白終于吟出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千古絕唱,可以說《將進酒》一詩既是李白本人心境的寫照,也同樣是大唐王朝國家年華漸老,盛世隱憂下的反射。
而本片中李白奇絕的氣魄,瑰麗的想象,既氣吞山河又帶有無限的傷懷,這些復(fù)雜的感情至少筆者上高中語文課時是絕無如此深刻的體驗的,但在片中隨李白的情感經(jīng)歷,這些都已經(jīng)被娓娓道來。甚至一通百通,筆者對《楚辭》也有了一層更深的理解。
李白說,“高卅五,二十年前,我這首詩就是照著你的樣子寫的”,這說的是筆者最喜歡的《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這一場景即引出了這首李白名篇,又同時將年輕時游俠一般的高適形象再度升華,更深厚的沉淀了高適的個人背景鋪排。
故事是虛構(gòu)的,情感的經(jīng)歷卻是實的。沒有岐王宅中的驚鴻一瞥,觀眾又如何帶入背景知識,聯(lián)想到杜甫的“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又如何進一步對照聯(lián)系盛唐的破碎和安史之亂后的寥落。
繁華的揚州夜景,威嚴同時又充滿了政治角力的長安,閑適的梁園,風(fēng)景秀美的江夏、洞庭湖、三峽,烽煙凜然的隴右、河西、范陽,原來,這便是盛唐了。少女在船上跳舞,胡姬在酒肆里調(diào)笑,商家在賣力的做生意,而征人在邊塞流血,朝堂上出身很難,有奸臣也還有正人,邊塞上條件艱苦進步也很不容易,但也還有收獲,原來,這便是盛唐。
士子無論出身蜀中,江南,河北,河?xùn)|,青淄,江淮,都有心長安一游,在長安的朝堂里博個出身,在邊塞的冷月中求取功名,天上有太陽,日下唯長安,原來,這便是盛唐。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故事令人感慨和動容的,是完美的將觀眾的感情需求投射到了故事中,無論是“天下間捷徑又豈是為寒門所開”,還是李白說“大鵬累了,不想飛了”,不僅僅是盛世下的晦暗,正午間的陰影,同樣是迎合了現(xiàn)實感情的某種投射。
高適,李白,其實出身都是很不錯的。李白出身說法不一,但高適是很清晰的。高適是渤??ね醺哔┲畬O,按現(xiàn)在來算,相當于我們當下社會里,爺爺是上將。然而,高家的敗落,讓高適的進用之路顯得極為艱難。從19歲拜別李白,前往長安游歷,到五十二歲被哥舒翰征辟為左驍衛(wèi)兵曹,為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的掌書記,蹉跎了三十三年。
三十三年間,高適從不習(xí)文字,到通曉詩詞歌賦,甚至已經(jīng)寫下了具有穿越時空的影響力的文字《燕歌行》——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guān)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yīng)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p>
然而,即便是這樣出身不低,家門顯赫,富有才華的人,出頭卻也極為艱難。
影片中,李白兩次寫信給高適,尤其是第二次,李白寫了急信召喚他的好朋友高適來長安,說是有要事,然而到長安后,高適只能在酒樓里找到李白。固然,宴飲中的朋友都是如秘書監(jiān)賀知章(相當于如今的國務(wù)院辦公廳主任),北海太守李邕,睿宗皇帝嫡孫汝陽王李琎,崔宗之,岑參,王昌齡,草圣張旭這樣的社會名流,但和李白本人走終南捷徑、希望進入試圖大展身手的理想,不免相差太遠。于是借著酒力,李白只好對自己的好朋友裝傻充愣,裝作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寫信給高適這回事。
歷史上,李白這段時期在長安聲名大噪,被玄宗皇帝征辟為翰林待詔學(xué)士,也曾留下“龍巾拭吐,天子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的傳奇故事,更因才華日常出入社會名流,相善幾人被并稱為“飲中八仙(這八仙里也包括上文提到過的賀知章、李琎和崔宗之)”,描述李白是這樣的——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然而,皇帝的征辟,只是將李白作為一個玩物、“會寫詩的”,恐怕和李白為楊貴妃寫下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有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
或許天子、貴妃、宦官頭子、乃至秘書監(jiān)、汝陽王等等大人物的注目,給了李白很大希望,因此就想起來了自己同樣命途多舛的好朋友。然而,當自己的好朋友還沒到長安,聰慧如李白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人物的世界自己并不能真正進去,自己永遠只是一個如同優(yōu)伶一樣的文學(xué)人物,難以和這些人平起平坐,在朝堂上獲得進用,更別說舉薦自己的好朋友了。
而游長安、不成,去揚州,不愿,返梁園;外出游歷尋找機會,不成,返梁園;外出長安尋找機會,不成,返梁園……這樣的經(jīng)歷幾乎貫穿了高適的前半生。
相較之下的李白,則是在揚州博名聲,在長安博名聲,入贅,入道,仿佛已經(jīng)放棄了夢想但卻又為永王李璘的一紙文書勾起念想所征辟。這恰好和影片中《將進酒》的夢幻世界游歷構(gòu)成了對照,李白人近暮年但理想猶存的心態(tài)一覽無余。而電影所額外刻畫(虛構(gòu))的高適、李白和郭子儀的三人友誼,筆者認為是個有利有弊的加工,如果不考慮可能讓觀者產(chǎn)生史實誤會的話,倒是一個絕好的情節(jié)。
以古鑒今,以今照古,恍然間誰還不是夢中人,誰不愿隨李白乘鶴遨游太虛?誰不為李白過萬重山而潸然?誰又能不為高適對李白的良苦用心和迂回輾轉(zhuǎn)而動容?
高適出身不低,錦繡滿腹,卻蹉跎半生,只能暮年得志。李白汪洋恣意,瀟灑絕倫,然而空有大鵬之志,卻淪為階下囚。少年杜甫翩翩美少年,但想想岐王宅場景隱喻的,是和李龜年“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不禁悲從中來。更不必說孟浩然,王維,王昌齡,崔顥,乃至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皆是晚景凄涼甚至,不得好死。盛世的余暉唯感寒涼,而天地崩裂下的危機,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遠在長安的皇帝,永遠不知道封常清高仙芝是冤死,不知道強令中風(fēng)的哥舒翰出擊是昏招;皇帝甚至不知道在遙遠的常山和睢陽,有顏常山和張睢陽為朝廷流干了鮮血。盛世長安,終是不復(fù)再現(xiàn)。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
在電影中,程公公這個角色看起來可有可無,但細品之下,這一角色將電影的意蘊提升了一層,一檔。
程公公是以朝廷派出到高適軍中“興師問罪”的形象出現(xiàn)的,而影片中的高適人格得以升華,卻得益于程公公對高適說,“我打聽過,是你給郭子儀寫信知會,才有郭子儀出面幫李白說話”,“我還知道杜甫的消息”。
在這里,李白、杜甫,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兩個名字,或者兩個電影人物、兩個詩人,而是所有觀眾心里的大唐璀璨風(fēng)華,是盛唐的象征。余光中曾評價李白“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崩畎祝鸥?,合稱李杜,是我們多數(shù)人對盛唐的主要記憶。高適帶著書僮歸返長安,一路經(jīng)過山川河流,電影主創(chuàng)在這里借著高適對書僮之口表達了,“只要黃鶴樓的詩還在,黃鶴樓就在”“只要詩在、書在、長安就會在”。
客觀的說,這種表達是一種文人式的抒情,又或者說是一種中國式的浪漫,來源于我們的文化基因,它并不完全符合歷史的展現(xiàn)。確實,對于中華文化來說,黃鶴樓沒了,但黃鶴樓詩還在,岳陽樓毀了但岳陽樓重修還能誕生《岳陽樓記》,四庫全書的編纂過程銷毀了大量的書籍,也不影響龔自珍寫出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但這首先建立在中華文明以統(tǒng)一國家形態(tài)延續(xù)至今的基礎(chǔ)上。希臘的典籍,埃及的金字塔也仍存于世,但古希臘和古埃及文明早已成為別人裝點門庭的飾物和文化機器中的獵奇玩物。
整體來說,《長安三萬里》底子里還是一部文人式的作品,更注重用歷史和故事服務(wù)于表達,所以在史實方面也引起了一些觀眾的批評。
本片在史實的選取上,由于當代距離唐代較為遙遠,采取的只言片語羅織成網(wǎng)這樣一種思路,在我看來,這自然就是三分真實七分虛構(gòu)了。李白與杜甫的相見,草圣張旭的開悟,等等是因為敘事的需要而把它置于了影片中一個虛構(gòu)的場景之中,并不是真實的歷史。包括高適與李白的友誼,其實與現(xiàn)存的史籍研究具有一定的差距,高適究竟有沒有托郭子儀為李白說情,恐怕也是出于編劇的一廂情愿吧。
同樣為了滿足唐詩愛好者,文學(xué)愛好者對于盛唐的追憶本篇,處處隱入了唐詩,譬如說李白從郡守府被趕出來,吟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這些場景不啻為一個個唐詩的“彩蛋”,然而這些彩蛋不免會偏離中心劇情,那這樣的劇集編纂方式,就使得劇情推進遲緩,片子顯得冗長。
不過,不管怎么說,在國內(nèi)影視文化界長期被群魔亂舞,逢迎西方的風(fēng)氣把持下,這幾年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真正在努力講好中國故事的電影,到了今天在動畫領(lǐng)域里也出現(xiàn)了《長安三萬里》這樣的作品,總是讓人欣慰的??纯磫稳掌狈浚堕L安三萬里》仍然高居榜首,對比之下,今年好萊塢大片在國內(nèi)則沒有一部表現(xiàn)良好,時代確實在呼喚著大批能講好中國故事的作品涌現(xiàn)。
中華文化淵遠流長,雋永刻于我們的文化基因里,也是我們今天文化自信的重要來源基礎(chǔ)。文化對一個人的作用,是標定自己的身份定位,歸根結(jié)底是自己確定自己、自己選擇自己。
歸根結(jié)底,在時空的長河里,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滴水,而每一滴水的使命,都是向東涌流、匯入大海。或許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蒸發(fā),會被抽取,會被其他動物飲用,許多水滴可能到不了大海,然而百川匯海終究是中國水系的使命。在時代的步伐里,找尋文化的脈絡(luò),就像江河中的流向,海水中的洋流,他深刻的標繪著每一滴水的走向。
前些年當我們提出“文化自信”的時候,總是在想,什么是文化的自信,怎么樣算是文化的自信。從這部影片看,驀然回首,把自己從小所學(xué)所用的文化表達出來,恐怕這就已經(jīng)是文化自信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只要用心關(guān)注、承襲、流傳,這份文化的魅力就會讓文化自信綿延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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