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馨的爸爸也不喜歡那座小城，所以十五歲那年就出去闖蕩了。不過他不喜歡的理由跟梅馨不同。在小城里賺不到錢過活，他才嫌棄那里的一切。
二十多年了，他甚少回家，借口就是為了掙錢。梅馨從娘肚子出來的時候，他在北方的一個城市里開修車廠賺錢。梅馨一周歲生日的時候，他在更北方的一個城市掙錢。等梅馨小學畢業(yè)要上初中的時候，他打電話來問他的女兒讀幾年級。難得梅馨十一生日的時候他在家，他卻因為生意忙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搭車走了……十幾年來，梅馨見到他的次數(shù)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得完。家里的餐桌上常年都是她媽媽和她姐弟妹三吃飯。但她從來就不覺得有什么缺失，因為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父親的在身邊的日子了。她也從來沒有想念父親。因為對她來說，父親比那在她出生前就去世的外公還陌生，她起碼還有一次做夢夢見了從未謀面的外公，然而父親是從來沒有被她記起的。別的女孩子總會談起她們的爸爸今天帶她們?nèi)ツ耐媪?，明天又要帶她們?nèi)ジ墒裁戳?。梅馨聽了，只是笑笑。她打心底不羨慕她們。與其要她跟其他人玩，還不如給她更多沒有人打擾的時光。她討厭像爸爸這樣的生物。
父親偶爾打來的電話，她媽媽都要她和弟弟妹妹去接。她的那兩個弟弟妹妹總是搶著話筒要跟父親說話。她知道自己的媽媽想讓她多跟父親交流，不敢讓母親傷心，都會很聽話地去接電話。但她做不到像弟弟妹妹那樣熱情。一拿起話筒，她就不知道說什么了，連一句爸爸都叫不出來。話筒那頭的父親一定會問她成績怎么樣，她一貫的說辭就是還行。問她想不想爸爸的時候，她只是笑而不語，然后就把電話交給母親，跑開了。母親經(jīng)常因為她連爸爸都不敢叫而罵她沒用，但在這種時候，她是不會乖乖的認錯或說一句以后一定叫之類的話的。首先，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其次，她沒有向任何人作出承諾的習慣，即使那個人是他母親。
父親偶爾回家呆得那幾天，是梅馨最難以忍受的日子。她感覺父親的回家就像一個陌生男子莫名其妙的闖進來那樣不舒服。很少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梅馨相當害怕偶爾見面的父親。聽到母親很高興宣布父親要回家的消息，她就不開心，就害怕。父親出現(xiàn)在家門前的時候，家里的其他人都會歡天喜地去迎接。弟弟妹妹左一個爸爸右一個爸爸的叫。躲在房間里的梅馨不敢出去，為接下來的幾天生活做禱告。每到這個時候，不僅母親生氣，連平時最疼她的奶奶也要說他兩句。實在受不了大人們的嘮叨以及父親的眼光了，他就低著頭很小聲地說出爸爸兩個字。那聲音小的跟蒼蠅叫似的，但做父親的也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其實能說出來已經(jīng)是她的極限了。如果父親因此生氣的話，她也要生氣了。然而，十多年來，父親沒有生氣，她也就應(yīng)付著叫一兩聲了。
父親在家的幾天，梅馨的母親開朗了許多，不再為一些瑣碎的小事罵她和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也活潑許多，他們很喜歡父親回家，因為那樣就可以吃到更多的零食了。爺爺奶奶似乎也年輕了。兒子回家了，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要講。唯獨梅馨比平時更沒生氣了。她跟父親玩起躲貓貓。父親在哪里，她就決不出現(xiàn)在那里。平時最喜歡看的電視劇到點了，她也懶得去看，因為她知道父親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飯的時候，她坐在離父親最遠的位置，整張臉埋在碗里，拼命的往嘴里扒飯。父親喜歡給她加菜，他不好說不要，只好默默地把它吃掉了。弟弟妹妹會很主動幫爸爸盛飯。奶奶卻每次都要梅馨去盛，他不想得罪奶奶，又只好硬著頭皮盛飯去了。所以她總會在吃完飯后肚子脹得快爆炸了。母親要她洗父親的衣服。當她看到那很大號的衣服時，她不習慣，不知道要怎么洗。但還是照洗了。父親每次回家都會問他成績，但從沒有問她需要什么或是讀得辛不辛苦了。梅馨就只會回答一句放心，還行。接著他就會說自己在外面辛苦賺錢，要梅馨一定要好學習。梅馨心里明白其實他想要知道的就只是成績而已。只要知道她花在她女兒身上的教育費沒打水漂就行了。女兒就像他手中的股票，他不希望他的投資失敗。
父親沒有問她再多的，他在家的時候也是惦記著賺錢的。她也不想跟父親說太多。反正他在家的時間就幾天，梅馨盡力做好女兒的角色，一直很配合的演到他離家的那一刻。十幾年來，梅馨都是這樣，盡力做好父親眼中的成績優(yōu)異的乖女兒。按照她的話說，其實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報答父親，只是希望父親不要因為成績什么的找她的茬或者干涉她的生活。而且學習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就學了。
在梅馨以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以當?shù)厥赘幻淖詈弥袑W的那一年，他爸爸就從北方回到南方了，在離那座小城最近的一個城市開了間小貨運公司。人老了，耐不住北方的冰天雪地，干不了笨重的修車的活，不得不再次回到南方。但他始終不肯在那座小城落腳。20年前他認為那座小城給不了他銀子，到現(xiàn)在他還是這樣想的。他的觀念永遠不會變，心里想的永遠是錢，其它的什么他都沒興趣理，所以他不知道那座小城其實已經(jīng)有盼頭了。所以掙了二十多年，他想要的還是沒有得到，他擁有的似乎也即將離他而去了。
離家近了，梅馨的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多了。但梅馨在家的時間幾乎沒有了。她一上初中就在學校住宿了。家里的長輩勸她不要住宿，但她是怎么也不肯的。最后，大人們還是向她妥協(xié)了，前提條件是梅馨要經(jīng)?；丶?。終于可以離開那父親常在的家了，她怎么會真的聽話常?；丶铱纯茨?？她可以忍受跟父親相處幾天，但不代表她能常年累月的相安無事的面對父親。所以不管母親摧毀家的電話來了多少通，梅馨一律狠心不接。她知道不管自己接不接電話，都會上了母親的心，索性不接了。
梅馨剛接到那個高級中學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父親向公司請假回家了，還給梅馨買了禮物，是個電子詞典。在梅馨的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受到父親送的禮物。以前梅馨生日，他是從沒有過問的，更不用說禮物了。所以在接過禮物的一剎那，梅馨有種要破口大罵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她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何況從來就不在乎他有沒有及其自己的生日。她告訴自己剛才的沖動是一時的錯覺。接過禮物，她向父親說了聲謝謝。父親很高興，招來了一大幫親戚說要給梅馨慶祝。連續(xù)兩天，梅馨家里滿是些梅馨沒見過幾次面的客人。他們向梅馨的父母道喜，很是羨慕梅馨的父母生了個有出息的女兒。父親聽到那些親戚的話，高興得不得了，到處說：“那是當然了，我花了那多么錢進去，肯定要有回報了。我這個女兒還是沒白養(yǎng)的。”……在那兩天里，梅馨沒怎么出房門，但其他人也沒有在意。呵！那些親戚只是來喝酒的和占點梅馨父母的光的，好讓別的人羨慕。父親只是想借此機會長長臉，接受別人羨慕的。所有的人在乎的都不是梅馨，只是那張錄取通知書罷了。這些梅馨都知道，所以她不吵不鬧，只是盼著能快點離家去那所別人向往的，對她而言僅是避難所的學校上課。
至今，那個電子詞典還躺在梅馨的行李箱底。她習慣了查字典，電子詞典那種高級的東西她看不上。
梅馨讀高二的時候，父親給她買了個手機，說是要梅馨用手機向他匯報成績和通知他匯錢。學校的學生都流行用手機，但梅馨很少用。她知道那手機不是她的所有物，而是一個用來和父親通話的可惡的工具。剛開始時，父親達每一通電話，她都不敢不接。父親一個星期一通電話，不是問梅馨學業(yè)就是說一大堆要她以后孝敬他的話。問成績，梅馨還是說放心，還行。父親說其他的，她就無語了。其實也不用她說什么，反正父親要的就是女兒乖乖的聽話就行了。
那是高二下學期，父親照例給梅馨打電話，照例問她成績。父親勃然大怒，因為梅馨告訴他最近的一次大考她考砸了。接著，做父親的就苦口婆心對梅馨說：“梅馨啊，你不認真學習，以后還能干什么啊。難道你還想呆在那鳥不生蛋的地方嗎？……父親還沒說完，梅馨就搶著說："放心，我比你還討厭那座小城。”說完，她就掛掉電話了。梅馨的手緊緊地握著手機，臉上露出了叛逆的笑。最近的大考她還是得了第一名，但突然間，她就是想看看父親為最在乎的事生氣的樣子，她就是不想再跟父親分享成績了。
在那次先掛掉父親的電話后，梅馨就不再接父親打來的電話了。生活費不夠了，她就發(fā)短信給父親，但絕不打電話也不接父親的電話。她知道父親是無論如何都會匯錢給她的，因為沒有父親的投資，他也得不到回報了。她的父親還沒那么傻。每次發(fā)要錢的短信的時候，梅馨就會覺得自己特別沒用，討厭自己向別人要錢的樣子。她渴望長大，長大了它就不需要別人養(yǎng)活了。平時，梅馨都省著用錢。能少跟父親要錢，她就絕不要。她不想被父親說她欠他太多，她也知道自己長大以后肯定不能給父親他想要的財富。與其要她長大后被父親抱怨，還不如現(xiàn)在就少拿他一點。
梅馨生日的時候，天上的月亮特別圓。從小梅馨就喜歡月亮。她不相信什么嫦娥，吳剛。在她看來，生日那天的月亮就是她一個人的，容不下嫦娥和吳剛。每年生日那天，她就看看月亮，似乎月亮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了。好幾次，因為下雨，月亮看不到了，她就想要其他的生日禮物，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
現(xiàn)在，梅馨十八歲了。前幾天是他第十八個的生日。母親叫她回家慶祝慶祝，她以功課忙作借口拒絕了。剛好那天又下雨了，月亮是看不到了，她就一個人呆在宿舍做作業(yè)。其實還真是很忙，過不久她就要高考了。跟他同班的很多同學都發(fā)短信住她生日快樂。他一條一條的回復。突然父親的電話又來了，很久以來梅馨都沒接父親的電話了。她暫停了回復信息，深吸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的父親很高興，他本以為梅馨還是不會接電話的。所以一聽到女兒的聲音，他就馬上問：“梅馨，馬上要高考了，要注意身體，要再加把勁??！”梅馨聽了，笑出了聲。她不是笑她的父親，而是在笑她自己。十八年了，難道還不知道父親是不會記得自己的生日嗎？不，梅馨一直都知道，從她知道自己出生的時候父親沒在身邊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以后父親不會記得她的生日了……
作業(yè)做完了，她就上床睡覺，但怎么也睡不著，他一直睜著眼等十二點的到來……墻上的時針指向12時，梅馨流下了眼了，她很少哭，但這一次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啊！梅馨十八歲了。她快長大了，也可以說她已經(jīng)長大了。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